第8章
夕陽西下,順治迎着西曬的太陽而去,玄烨緊随其後,頭頂荷花荷葉亂顫,已經變得蔫答答。
佟佳走在最後,她的一頭長發又黑又厚,披在身後好像是搭了一件皮草披肩,後背全部被汗水濡濕。
順治卻沒事人樣,身上寬松的青灰色長衫依然齊整,背着手閑庭信步,悠閑灑脫。好似先前的憂郁惆悵,是佟佳眼花了的幻覺。
直面着夕陽,佟佳幾乎連雙眼都睜不開,頗有種去西天取經的感覺。佟佳最想做的,當仁不讓是《西游記》裏的如來佛祖,主要是他最強大,啪叽一下,就把吆五喝六的孫悟空壓在五指山下不得動彈。
可佟佳現在的感覺,她只是西天取經路上的白龍馬,連沙僧都不如,是苦力中的苦力。
白龍馬做苦力還有終點目标,佟佳卻不知道要去何方。能不能有根頭繩,能不能洗澡,能不能吃上晚飯,能不能離太後與順治母子之間的漩渦遠一點。
走了一會,在佟佳快要爆發時,眼前總算陰涼下來。越往前走,四周愈發靜谧,路邊繁花似錦,流水潺潺古樹參天,隐隐能看到飛檐拱角掩映其中。
沿着蜿蜒的路轉過彎,小溪上修着座精致的八角涼亭。董鄂氏穿着青色繡牡丹缂絲常袍,身前挂着拇指大的東珠串,被嬷嬷宮女擁簇着,從涼亭中走出來,在拱橋上站定。
順治腳步慢了下來,董鄂氏手上緊拽着帕子放在胸前,望着順治的雙眸裏,瞬間盈滿了淚,顫聲喚道:“福臨哥哥,您.....”
抽噎了下,董鄂妃嘴唇翕動,哀婉纏綿吐出了後面的字:“終于來了,我等您等得好苦!”
啊哦,順治的小心肝董鄂妃來了,她就能馬上回院子。佟佳立刻來了勁,不遠不近肅立着,偷摸摸看熱鬧。
殘陽在董鄂氏身上籠罩着層暖黃的光,一道晶瑩剔透的淚,從蒼白的臉頰上滑落,讓她看上去更為易碎楚楚可憐。
順治背對着佟佳站着,此時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看得到他孤寂挺拔的背影。
董鄂氏流着淚,心碎欲絕,淚眼朦胧癡望着順治。順治從頭到尾都沉默,一言不發。
四下頓時陷入詭異的寧靜。
可惜這份寧靜很快被玄烨打破了,他上前規規矩矩對着董鄂氏請了安。佟佳暗自罵了句亂入的小屁孩,跟着福了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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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鄂妃忙拿着帕子抹去眼淚,朝玄烨看過來。等董鄂氏看到一旁的佟佳時,神色愕然,眼神漸漸變得複雜,在她身上來回打量。
佟佳照着規矩肅立,可董鄂氏的眼神越來越不對勁。從驚愕,變成了疑惑,不甘,憤恨。
董鄂氏最終隐忍克制住,勉強擠出絲笑,說道:“原來是三阿哥與佟格格。”
看來董鄂氏眼裏真是只有順治,都沒瞧見他們母子。不過,董鄂氏話裏的酸意,就令佟佳有點兒不解了。
佟佳斂目沉吟,看到皺巴巴襯衣下擺上沾着的草屑,垂落身前的長發,立刻恍然大悟。
她現在這副模樣,是有點惹人誤會,看上去好似在野外與人做了不可描述之事。
“佟格格這是與皇上從何處來?”董鄂氏眼神閃了閃,問道。
佟佳開始還挺不好意思,聽到董鄂氏的問話,她就不那麽樂意了。
都是順治的女人,誰他媽不是身不由己,裝受傷給誰看?
患寡不患均,佟佳從不在意什麽寵愛,唯一令她不爽的是,董鄂氏已經貴為皇貴妃了,每個月的俸祿那麽多,吃穿住用行都比她好一百倍。
佟佳俗氣得很,可算不得好人,她喜歡物質上的享受,現在卻連根頭繩都沒有。董鄂氏身前的東珠卻快閃瞎人的眼,實在是讓人意難平。
董鄂氏憑什麽質問她,好似跟抓奸一樣,她從何處來,管董鄂氏什麽事。
何況,順治不是在眼前嗎,有本事去問他啊,轉頭來為難她這麽個小格格,純粹就是欺軟怕硬。
佟佳腹诽了一通,想到自己的遠大目标,一切得以低調為主,忍住了面上不顯,恭敬答道:“回皇貴妃,我奉了皇上太後的旨意,跟着前來伺候。”
董鄂氏臉色一白,轉頭朝順治看去,哀哀望着他,眼眸裏滿是難以置信與受傷。
佟佳跟吃了冰一樣,暗戳戳爽了。
順治終于有了動靜,緩緩轉過身,眼神在佟佳身上掃過。片刻後,他看向董鄂氏,平靜說道:“你回去吧,以後別來了。”
董鄂氏愣了下,很快嘤嘤哭了起來:“皇上,我們兒子的兩歲冥壽即将到來,先前您說,要領着我去墳前看望他,親手給他灑掃墳墓,免得他一人孤零零躺在冰冷的地下。”
停頓片刻,董鄂氏的目光不經意從玄烨身上掃過,哭得更加凄慘了:“皇上,我昨晚還夢見了他臨終時的樣子。”
董鄂氏的手比劃了下,“那麽小小的人兒,病得奄奄一息躺在那裏,遭受着病痛的折磨,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他沒有三阿哥的好運道,三阿哥得了時疫活了過來,他卻沒能熬過去。如今我看到三阿哥活蹦亂跳的模樣,這顆心吶,就痛得透不過氣。若是他能有三阿哥的一半運道,如今快兩歲了,會跑會走,會叫皇上一聲汗阿瑪,叫我一聲額涅,我就是死也瞑目了。”
佟佳眼中冷意閃過,如果榮親王活着,包括玄烨在內,順治其他的兒子都只是添頭。
玄烨兩歲得天花,在生死線上掙紮有多痛苦,佟佳根本不敢去想。
董鄂氏把玄烨拉出來說事,難道她的意思是,玄烨活着,她的兒子卻死了,是因為玄烨奪了他兒子的生機?
這太欺負人了啊!
佟佳終于懂了,為何以前董鄂氏受寵,卻把姿态擺得極為低,就是小格格都能領受到她的謙虛與照拂。
董鄂氏作為既得利益者,跑去啥都沒有的低等嫔妃,包括皇後跟前晃悠,幹些生病了侍奉湯藥的事情,好像宮裏缺伺候的宮女奴才一樣,純粹是膈應人,讓人病情加重。
這就是典型的雖然你恨得牙癢癢,卻又幹不掉我,我反而還能名利雙收。
董鄂氏的一切,都是靠着順治,一旦發現順治變了,危機感立刻來臨。
本來屬于她的獨寵,一夕之間說不定要全部化為泡影。以前勸順治要雨露均沾的那些話,等順治真這麽幹的時候,董鄂氏就慌了。
面對着董鄂氏動情的述說,順治五味雜陳,只輕聲說了句:“榮親王啊!”聲音惆悵,逐漸低沉。
很快,順治背過身繼續往前走去,言簡意赅說道:“跟上!”
董鄂氏整個人徹底呆住,看着玄烨朝她見禮,颠颠跟在了順治身後,佟佳緊跟着,依着規矩朝她福了福身,揚長而去。
佟佳聽到身後傳來董鄂氏凄厲的嗚咽哭聲,腳步凝滞了下,不禁回頭看去。
董鄂氏哭得肝腸寸斷,身子軟了下來,被宮女嬷嬷攙扶住,方才沒有倒下去。
佟佳皺了皺眉,轉過頭打量着已經走遠了的順治。她實在不懂,先前還愛得死去活來的順治與董鄂氏,怎麽一下就冷漠至此?
呵,男人!
佟佳翻了個白眼,若有所思往前走,進了一座高大軒敞的院子。剛轉過影壁,就看到順治與玄烨站在影壁後,似乎在一同等着她。
順治嘴角上揚,譏諷浮現,涼涼問道:“佟佳氏,看來你很擅長亂傳旨意?”
糟糕!佟佳腦子嗡嗡響,她怎麽忘了,有些瘋子與天才就是一線之隔!
順治這是從瘋子跳到了天才這邊,聽出了先前她回董鄂氏的那句話,明顯是使用了春秋筆法,在這裏等着找她算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