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關于當初

睹物思人。

真正的睹物思人不是看見那人的某件東西時會想到對方,而是萬事萬物、大千世界的一花一葉、一滴水一粒沙,都能讓你在一個恍惚間痛哭失聲,在一個彈指間痛不欲生。

我凝視着城市的燈火照不見的遠方黑夜,一個熟悉的傷感出現在心頭。

門鎖嘀地響了一聲,我以為是譚晶晶或者小柳回來取什麽東西,就沒有回頭。

他輕輕走到我的身後,把雙手溫暖地放在我的雙肩上。

這是我想了那麽久的一個隽永場景,他什麽也不說,連招呼也不打,就這樣走近我,把手平淡地放在我的肩頭。這就足夠了。傾國傾城的悲喜大劇,尚不及這場景的不動不聲。

我猛地回頭,我希望看見他的臉。

可我看見的是葛蕭。

盡管我知道現實生活中不可能出現那個場景,但當幻想終究破滅時,我的眼裏還是滑過一絲失望。我轉回頭,看着不可捉摸、不可觸摸的遠方,就像在看一場相思的無數場可能的終了。

葛蕭收回手,我聽見他取出煙,按了打火機,然後略帶苦味的芳香就湧進了我的鼻腔。熟悉而溫暖。我有了瞬間的心安,真的,這是這麽多年來唯一能慰藉我的感傷的方法。葛蕭不言不語地站在那裏,用一種味道,告訴我,他在那裏。

師偉站在路燈下,光線給他打了個好看的暈染。他看着緊靠在路燈杆上的喬北說:“喬北,你是個不快樂的女孩。”

16歲的喬北喜歡穿一條染着恬靜的淡綠色的連衣裙,喜歡每天趴在課桌上出了神地聽風、看雨、捕捉丁香花瓣滑落在窗前的痕跡,喜歡用各種各樣顏色的筆來寫一本又一本不能算日記的日記。她是快樂的,她喜歡坐在葛蕭或是江水明自行車的後衣架上,一次次從校門口一個接近45度的斜坡上呼嘯而下,她喜歡陪着小柳去逛街淘便宜又好看的發夾,她喜歡陪着譚晶晶去KTV一遍又一遍地唱難度很大的歌。喬北的快樂無處不在,喬北的快樂有目共睹。

可是眼神安靜的師偉說喬北不快樂時,喬北真的不快樂。

那年師偉多大呢?16歲還是17歲?喬北記不清了。她只記得他的額前有幾絲碎發,有風吹過就微微地顫動,眼睛沒有葛蕭那麽大,睫毛也沒有江水明那麽長,可是很黑很深邃,讓人想一直看進去。他的身上有種很奇異的特質,比如他在某個課間以商量的口吻和同桌的男生說:“下午去踢球吧?”那麽等到午休結束時,班上的絕大多數男生就還沒回來上課,任課老師就奇怪地問葛蕭或是江水明,“其他男生呢?”葛蕭就會笑笑說“不知道”,而江水明就會揉着睡眼說“大概都食物中毒了”之類很不靠譜的話,然後被老師在頭上來個爆栗子。

喬北注意到師偉是在高一新生報道時。從初一起一直和喬北同班的葛蕭是班級第一也是年級第一,班級第二也是年級第二就是師偉。這蠻罕見的,因為新生分班都是按照名次一個個按順序均勻分配到各班的,師偉應該是隔壁班的第一名才對。

随後,消息靈通的譚晶晶就探聽出了原因:師偉的繼父是學校高中部的校長,他一直要求師偉是永遠的第一名,這次師偉在升學考試時沒做到,他的繼父就讓他承受了這樣的壓力與恥辱。

譚晶晶八卦這個時,是開學第一天,我們正在走廊裏等着教室開門。她剛說完,一個平靜而清澈的男中音說:“不,是我自己要求他的。”在男生們都因為變聲而拎着公鴨嗓的時候,這聲音很難不讓人印象深刻。喬北猛地回過頭去,就看見了師偉。

師偉穿着普普通通的牛仔褲T恤,肩上斜背着一個式樣簡單幹淨的單肩書包,比喬北高了大半個頭。喬北猝不及防地跌落進那雙眼睛中的深邃瞳人。

看不出師偉對譚晶晶的失實八卦有什麽情緒變動,他只是不失分寸地點了點頭,就和她們擦肩而過,去打開教室的門。

譚晶晶興奮得臉色漲紅,她死命地搖晃着喬北的手,小聲地喊:“好酷,好酷哦,我要追他!”

酷。

殘酷、冷酷的酷。

譚晶晶是個天生的烏鴉嘴,她善于在最開始就預告事情的走向和結局。

14歲的喬北開始有意無意地觀察着新同學師偉。

從第一天報到開始,班級的鑰匙就在師偉手裏,一直到高三畢業。他就住在學校旁邊的教師家屬區,每天早上來開門。做早操時,師偉從來是站在領操臺上的那個人。他從來沒有笑容,眼神掠過面對着他、注視着他的所有人,看向遙遠的天邊。

喬北輕輕地歪着頭看他,但這時候她無法看進他的眼睛。沒人能夠。

譚晶晶從來不是個有心機的謀算者,她的熱情主動與坦白直率,在那時已經見了端倪。課間,她時常用手絹包了話梅、杏子之類的零食,拎一本習題集趴在師偉的桌子上,一邊裝模作樣地讨論功課,一邊拈一兩顆零食給師偉,即使他一次又一次地謝絕,她還是樂此不疲。而江水明偶爾過來要零食吃,譚晶晶就會龇牙咧嘴地做心疼狀。

但譚晶晶也不是個為着某種目的才做某種舉動的人。在高三那個晚上,師偉說喬北不快樂之前,師偉剛剛回答了喬北“你知不知道譚晶晶很喜歡你”的問題。他說:“她不是喜歡我,她只是喜歡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如果我接受她的喜歡,那我就會立刻被她抛棄。還有,”師偉看着喬北,“你真的是為了問剛才的問題才等我到這麽晚嗎?”

喬北正在為師偉的一針見血不知所措,師偉就輕輕地說出了那句摧毀了喬北之後生活的話:“喬北,你是個不快樂的女孩子。”寂靜的校園小徑上,喬北看着師偉的眼睛,馬上就想哭出來。

師偉淡淡地說:“喬北,你不能哭,因為我不是會給你擦眼淚的人。”說完,他走向了校門,把喬北一個人丢在只有路燈還亮着的校園裏。

那個夜晚真的很黑。直到巡校的校工出現,喬北才從無邊的黑暗中掙紮出來,無聲無淚地哭泣着。那是喬北對師偉的表白。如果算是的話。

我清醒過來,回頭看看葛蕭,笑了,“你沒去吃夜宵?”

葛蕭掐滅了煙,坐在床上,“我喊她們買上來,邊看電視邊吃。”他開了電視,調到新聞頻道。

葛蕭是那種對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會保持積極良好心态的人,他從高中起就喜歡看新聞,看到形勢一片大好他就打心眼裏為別人高興,看到戰争饑荒災難他就會格外珍惜自己的幸福生活,然後力所能及地日行一善。

全國的小朋友們從初中開始,肯定都寫過好人好事的作文,可估計只有我們學校的那屆同學都是發自肺腑地、絕對不撒謊地寫的。以葛蕭為素材的範文此起彼伏。因為他的确幹過撿錢包、扶老奶奶過馬路、爬樹上救小貓等等的事。高三有一次大家一起翹課到莫愁湖劃船,他還順路幫一個小朋友找到了失散長達30分鐘的媽媽,弄得後來校長為批評他逃課還是表揚他做好事而大傷腦筋。

譚晶晶曾經點點戳戳着葛蕭的腦門說:“您有沒有自己的生活?啊,有沒有自己的生活?”

無數的事實教育我們,好心遭雷劈絕對不是開玩笑的。譚晶晶想起來就要數落葛蕭一下,“好人不長壽,禍害一千年。你要是好事做得太多了,老天爺肯定會想:‘靠,把我的職責都給履行了,老子很不高興,滅了你丫的!’那你就慘了。你不要太好心不要太為他人着想不要掏心掏肺地對別人行不行?”

不等葛蕭說話,譚晶晶往往又會自問自答:“也對,你将來肯定會傷害無數大姑娘小媳婦的心,也得提前準備,平衡一下,要不然是要遭天譴的。”本來還想謙虛兩句的葛蕭就沒話說了,悻悻地抽煙或是吃飯。然後,譚晶晶就又挑釁:“你要真遭天譴了,那就是一個很經典的詞兒,紅顏薄命。”

葛蕭就站起來去揪譚晶晶那時候還很長的馬尾辮,譚晶晶就大笑着躲,小柳就笑,江水明就起哄“土匪搶親了”,我就會拿筷子敲碗或拿雪糕敲可樂瓶,“肅靜,肅靜。”但往往最後的結果是,葛蕭抓住了譚晶晶,譚晶晶就笑嘻嘻地做出要親葛蕭的樣子,然後就換葛蕭逃之夭夭了。

這個游戲一直玩到高中畢業後的天各一方。

我想到這兒突然笑了,葛蕭側過頭來,“笑什麽,丫頭?”他拍了拍身邊的地方,我就坐了過去。我看着他笑,“我覺得我們幾個真的什麽都沒變,每個人都像當年一樣在朋友關系裏各司其職。”

葛蕭轉過頭去調小了電視的音量,“在朋友關系裏沒變,不等于人沒變。”

我笑,“那你變了?變成什麽樣了?”

葛蕭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淡淡地說:“以前你發愣的時候我不會看時間,現在我會看。”他看着我說:“剛才你發愣了七分鐘。鑒于沒有歷史記錄,我不知道你的發愣時間變長了還是變短了。”

我笑了笑。

葛蕭剝了個果凍遞給我。

我接過,在手裏擺弄着,那晶瑩剔透的淡綠色很像16歲的喬北的連衣裙的顏色。我問:“你為什麽不問我為什麽發愣?”

葛蕭拖了個枕頭,慵懶地躺下,側臉看電視,“你會說嗎?”

這家夥還是那麽懂得我。我笑着把果凍遞給他,“你自己吃吧,太甜了。”

葛蕭拿過果凍,一邊吃一邊說:“看,這就是你的變化。高中時你最愛吃這個牌子的果凍,成件成件地批發,現在你一口都不肯吃。”

變化。師偉現在有什麽變化嗎?從來都不笑的他,現在遇到會讓他笑出來的人了嗎?

葛蕭瞥了我一眼,開始看表計時,“有比較才有鑒別,你繼續發呆吧。”

我看着這個從來不問我在想什麽的人,忍不住笑了。

一大早,江水明風塵仆仆地趕到我們住的賓館時,那個挺精神的小警察剛給我們打了電話。他們用杜宇的手機號碼查到了杜宇的身份證號碼,然後一路循跡而尋,發現兩個月前杜宇購買過前往南京的機票,她在南京沒有入住賓館,但她的信用卡連續三天被使用過,随後她購買了從南京到上海的機票,入住了一家費用不菲的賓館,一周後退房。她的手機一直與撫順的幾個電話保持着聯系,包括馮雪峰說的那個時間。欠費停機13小時後,號碼重新開通。昨天下午,她購買了從上海到南京的機票并登機成行。

小警察心情良好地說:“你們可以放心了,咱們國家的機場安檢的嚴格程度世界都排得上前幾名,這說明第一是她本人在使用手機、身份證和信用卡,第二是她本人很安全。”

葛蕭剛謝過小警察挂了電話,江水明就瘋了一樣擂門,被放進來後,眼睛通紅,“警察給回消息了沒?”葛蕭複述了一遍小警察的話,江水明的眼睛更紅了,眼看着就要哭出來了。

譚晶晶說:“不是沒事兒嗎?醞釀什麽悲觀情緒啊你這是?”

江水明一邊狂吃海塞我們昨天吃剩的臭豆腐、烤小魚兒什麽的,一邊略帶傷心,“我給她打了好幾百個電話,她一個都沒接。”

這話說得實在是凄涼。不過譚晶晶反應神速地踢了他一腳,“假裝傷什麽心啊,人家又不知道是你打的電話。這年頭騙子那麽多,不要和陌生人說話,知道不?”

“也對哈。”江水明高興起來了,專心致志地吃東西。但瞬間他又情緒低落,“她現在在南京呢,可我又折騰回來了,早知道就在機場蹲着,說不定還能見她一面呢!”

譚晶晶正打算安慰他兩句,轉念一想,突然又踢了他一腳,“你不知道手機可以發短信嗎?你幹嗎不發個短信告訴她你是誰?”這一腳加這句話瞬間把江水明踢進萬劫不複的深淵,同時也向我們證明了,熱戀中的人是傻瓜這個神聖的道理。呃,如果狂熱的暗戀也算熱戀。

高中時江水明的功課稀裏嘩啦不假,可他那筆挺拔帥氣的字兒挺給他雪中送炭的,連英語老師都對他寫的印刷體英文字大為欣賞。而且,他那種門第熏染出來的或者說天生的文采飛揚,也讓他的作文時不時就成了由語文組各位老師在全年級各班巡回播出的範文。

但現在看着他哆裏哆嗦地把準備發給杜宇的短信寫了又改,改了又删,删了又寫的樣子,別說譚晶晶,就連葛蕭都看起來好像想踹他一腳。譚晶晶嘀嘀咕咕:“你當年壟斷範文市場的風華絕代哪?你個熊樣。”

在我們的連催帶騙下,十五分鐘後,江水明終于大大地松了一口氣說:“我寫好了。”他誠懇無比地把手機遞給我,“你是靠寫字兒吃飯的,你幫我看看。”

全文如下:“杜宇你好,我是你的高中同學江水明,請回電。”

恨鐵不成鋼說的就是時下我們四個的心情。

發完短信,江水明就像傾家蕩産買了彩票、期待開獎的人一樣,作熱鍋上螞蟻的火燒火燎狀。他一會兒問葛蕭“我的措辭沒問題吧,會不會太生硬”,一會兒偷眉偷眼地看譚晶晶“你說杜宇還記得我吧”。一向很有口德的我都忍不住了,說:“江水明,你鎮定一點,不要給我們是在動物園猴山的假象。”

杜宇的回電是十分鐘後,一個很禮貌、不親熱的時限。

杜宇輕柔甜美的聲音在那端輕輕地“喂”了一聲,江水明已經陷入了慌亂的境地,語無倫次地跟着“喂”。終于,他說:“我是江水明,你是哪位?怎麽不說話呢?”

葛蕭不負衆望地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上,然後拿過了電話,“杜宇你好,我是葛蕭,我和江水明、譚晶晶、小柳還有喬北到撫順來看你,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回來?”他嗯了幾聲,就挂了電話。

江水明白癡相纖毫畢現,“她說什麽?她還記得我嗎?她什麽時候回來?”

葛蕭說:“她已經準備登機了,下午就到沈陽了。”

我和小柳笑了,默契地對視一下,然後盯着江水明看。

譚晶晶研究我倆的表情,“你們的表情很有深意,是想到什麽了嗎?說。”

小柳說:“機場,好像是個很适合表白的場所……作為長期窩在家裏看各國情感連續劇的骨灰級觀衆,我覺得這是基本常識。”我也點頭:“情感讀本裏也常有這種情節。”

譚晶晶撇嘴,“低俗外加幼稚的想法。選那麽個人來人往的公開場合對纖塵不染的杜美女表白,死路一條。”

江水明目光炯炯,明顯對我們的提議如獲至寶:“那我就死馬當成活馬醫。”

葛蕭吸了口煙,帶着懷疑的眼神看我們,“我覺得,你們都是故意不帶駕照的。”

譚晶晶笑道:“主要是你出現在駕駛座上,我們車的收視率就比較高。”

葛蕭往外走,“謝謝。”

江水明和他急了,“你幹什麽去啊你?不是要去沈陽嗎?”

葛蕭回頭瞪他,“高速公路又沒長在房間裏。”

有一位挺深沉的古人說,人生最大的遺憾是沒有預演的機會。此刻,在三天內連續往返沈陽桃仙機場的葛蕭正改編了這句話數落江水明:“人生最大的遺憾是你有一次又一次的預演機會,然後你給弄砸鍋賣鐵了。”

江水明就做出懵懵懂懂的樣子,完全沒有了他自我标榜多年的詩書滿腹氣自華的風流倜傥。

小柳終于說了一句讓我們拍手稱快的狠話:“以前的你有畫皮。”

人生若是真的有預演,你會不會選擇改變劇情?

喬北會。

她會選擇抹去那個路燈下的夜晚,她會選擇從始至終冷靜地坐在那裏,觀察着同一個教室裏的師偉。那個沒有笑容甚或沒有表情的師偉。

喬北相信譚晶晶也會。

譚晶晶一定會選擇更瘋狂地跟随在師偉的身側,調動全部能量淋漓盡致地揮灑着自己的喜怒哀樂。

譚晶晶曾經對師偉充滿了狂熱粉絲般的好奇,為了研究師偉是幾點到學校的,她曾經在早上五點半不到就站在校門口等師偉來開門。師偉在上早自習前有晨跑的習慣,譚晶晶就笑嘻嘻地拎着個奶茶瓶子坐在操場的欄杆上看他晨跑,哪怕天色根本看不清十幾步外的人。師偉途經她的身邊,她還會聲色并茂地喊:“加油!”譚晶晶的情感就是這樣的毫無顧忌。

有一次我們到江水明家去玩,恰好江爸出去應酬了不在,我們就溜進了江爸的畫室。

譚晶晶馬上就喜歡上了江爸畫室的二樓窗臺。她坐在了那個窗臺上,兩條長腿在風裏蕩過來蕩過去。那個位置伸手就可以觸摸到那棵巨大無比的玉蘭花樹。譚晶晶突然挺詩意地說:“師偉就像是玉蘭花樹,我只看見了他璀璨的花,卻忽略了他根本連片葉子都沒有。”

江水明立刻鼓掌,“說得好,說得太好了,你終于清醒過來了,你打算投入我的懷抱了沒?”

譚晶晶喘了一下說:“剛才我還沒說完,我接下來要說的是,我要把我的葉子全給他!”

江水明做嘔吐狀,“該死的師偉,不配我們譚美女的葉子!”

我就笑,心裏卻還在想譚晶晶的話。是的,師偉最讓人着迷的,也許就是他這棵樹和很多樹不一樣,他違背了某種約定俗成的東西,猶自冷傲地絢爛着。

高中畢業後,師偉登陸同學錄的頻率是每年一次,完整地寫明他的所有相關信息,除此之外只有三個字:“大家好。”不管別人說什麽,他都不置一詞,如若冷眼旁觀的過客。

大二暑假某次聚會時,江水明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想到了師偉,就頗有點憤憤地說:“發什麽信息呢,誰關心他啊?!”

正啃西瓜的譚晶晶噗的一聲吐出一個生西瓜子兒,指着自己的鼻子說:“我!”

斜靠在沙發上拆航模的葛蕭淡淡地說:“我很不喜歡師偉!”

譚晶晶摔了西瓜皮,“再說我們家師偉,我和你拼命哈。”

喬北愕然地看着一向與人為善的葛蕭,指望着他說出為什麽。可葛蕭只是專注地拆着航模,再沒說話。

當初,這是個挺暧昧的字眼。心懷坦蕩、不藏點滴情感的人會用當時、那時候這樣的詞語,而涉及了情感,不管是喜是悲的人就會說“當初”,帶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惆悵,帶了一絲既渴望某人知道又想對衆人隐藏的遺憾。“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悔不該當初”、“當初要是”……

一晃就是十幾年過去了。也只有一晃就十幾年都過去了的人,才會有這樣的腔調。

車子向前奔馳,我們五個在短暫的插科打诨後就陷入了各自的沉默,我想,我們就像在徑直奔回十幾年前的青春。

高一分班後的第一次班級內部籃球賽。江水明在最後一分鐘依然投籃命中,興高采烈地和葛蕭擊掌慶祝。作為對手的師偉半彎着腰休息,雙臂支撐在膝蓋上,擡起頭牢牢地盯着他們。

實力相差太懸殊了。配合默契、技術精湛的江水明和葛蕭打得僅靠師偉撐門面的對手沒有還擊的餘地。這場比賽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結果,一面倒得毫無懸念。

譚晶晶大罵江水明和葛蕭臭美,小柳在為他們喝彩叫好。我拎着書包站在遠離籃球場的地方——這樣,就沒人看到我在看着誰,我也可以騙自己不知道在看誰。

“沒有懸念的比賽呢!”

我側過頭去,看見了杜宇那張輪廓柔和、五官分明的笑臉。很淡的笑,像春風。

小鎮女孩杜宇穿着淡紫色的連衣裙,散發着沁人心脾的薄荷香,安靜地站在我身旁,她的背景是人行道旁碧綠成一片的桃樹,襯托着她光滑潔白的額頭和烏黑幽深的眼睛。她看見我在看她,就露出一個純真而溫暖的笑容:“我叫杜宇。你呢?”

很少和同學說話的我被她的笑容感染,也微笑了:“我叫喬北。”

這時,看完球的小柳快步走過來,“喬北,一起去逛街吧!”她笑着說,“杜宇,你也去吧。”

杜宇笑着說:“好啊。”

杜宇走起路來很好看,不徐不疾,纖細的腰肢毫不做作地自然搖擺,散開的裙裾在她的體側輕舞飛揚,可讓我在公交車上剎那出神的,是她回頭的一個瞬間。

她望向了街旁的一個花店,柔美修長的脖頸側出一個漂亮的曲線,她雪白的耳後,幾絲散落的柔軟頭發反射着陽光的明亮,且合着身體波動的節奏,在微微地顫抖着。

就連我,也為她明眸皓齒的一句“看,那麽多的百合”而心曠神怡啊!愛花的少女,最惹人憐愛。

江水明記住的那個穿着淡紫色連衣裙的杜宇,是兩年後的杜宇,是我眼中這個清秀怡人的杜宇又拔節般地長高5厘米、帶了嬌羞可人的笑容之後。

這樣一個天靈地秀的神仙尤物,被青春期的江水明忽略不計已經是天大的謬誤,如今江水明“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憑什麽還要放任命運的捉弄、白白讓她走?而我,注定今生無法得到心儀的人,如果最好的朋友如願以償,就仿佛我也了了那個心結。

所以,我默默地看着心神不定、若有所思的江水明,希望他功德圓滿、抱得佳人歸。至于杜宇的丈夫馮雪峰痛苦與否,與我何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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