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第二天早上,我們再次趕往沈陽桃仙機場。因為是早班飛機,機場裏的人并不多。葛蕭、小柳、譚晶晶我們四個一邊說話一邊去換登機牌,态度極好的工作人員沖着面前的葛蕭一笑倆酒窩,然後很客氣地對着我和小柳說:“請排隊。”譚晶晶就從葛蕭身後走了出來:“那什麽,只有我換登機牌。”
譚晶晶她們公司剛簽了一個選秀上位的甜妹歌手,仗着初生牛犢不怕虎,完全沒有演藝圈該有的倫理道德和自知之明,據說去客串主持時公然拿人家電視臺的當家花旦洗刷刷,參加游戲節目時一會兒怕太陽一會兒怕冰雹,結果和一向關系良好的省電視臺市電視臺鬧得非常不愉快。鑒于該歌手在網絡上人氣正旺,公司高層表面上裝作不介意、不知情,暗地裏卻火速調遣攢了五年假一起休的金牌經紀人譚晶晶趕回去救火。
譚晶晶很不情願我們幾個聚齊這樣一個熱鬧的集會就此報銷,但給她打電話的高層顯然比較了解譚小姐的個性特征和心理特征,他委婉地表示,初生牛犢已經有解約的可能性,恐怕在這個歌甜人辣的小妹妹背後,有個高深莫測的推手。
看起來光鮮亮麗的演藝圈裏,有着比實業界或者金融界更觸目驚心的心機較量。譚晶晶在我們面前是心直口快的潑辣美人,在爾虞我詐的娛樂業界,她已經将自己的特質運用自如,是個極善于嬉笑怒罵間攻下一城又一城的劫掠者。
道高一尺,是必須有魔高一丈來壓制的。譚晶晶絕對不會讓一個不敢露面的茅山道士毀了她的金字招牌、砸了她橫趟的場子的。所以她毫不猶豫地決定丢下我,先趕回南京去救火。
江水明沒來送機。
他當然沒有來。
他怎麽會再踏進這個機場半步?他回上海可能租車,可能趕火車,可能坐輪船,甚至可能心情抑郁地步行回去,但就是不會再靠近這個地方半步。
因為那天,江水明內心潛伏了十幾年、猝然間打算破繭成蝶的情感,被他表述得慘不忍睹。
當時為了不給他造成心理壓力,我們四個選擇了接機口外距離機場大巴十步的地方守候,頑強地抵抗着招攬客人的公車私車的司機的輪番進攻,由視力堪稱火眼金睛的葛蕭負責觀察。
原本江水明是占據主動位置可以給毫無防備的杜宇一個火辣燙手的炸藥包的,可就在南京班機的乘客在通道口魚貫而出時,心虛的江水明為了确認我們有沒有沒道義地放他鴿子,居然回頭認真地眺望我們。他是從右邊回頭的,我們清楚地看見杜宇從他的左邊輕快地走過,差不多快挨到了他。
我們心急火燎地做手勢,江水明居然完全沒意識到,以一種戰時絕對可以拉出去斃了甚至就地槍決的缺心眼确定到我們是在和他愉快地打招呼,就心滿意足地轉過去,耐心地觀察出來的人。
譚晶晶眼睛發直,罵了句粗話:“靠,我一直罵那些狗屁編劇沒事兒就弄些老套的巧合出來,原來還真是來源于生活。回去我就給他們挨個道歉去。”
眼見帶着溫婉微笑的杜宇出了大廳門口,我們只好迎了上去。
我看着長發随意地挽成一個髻、穿着簡單黑白兩色衣着的杜宇,卻同時看見一個頂級的造型師正竊笑着陶醉在自己風情萬種的手藝裏。這個頂級造型師的中文名字,叫老天爺,英文名字叫GOD。
我們都是28歲左右的年紀,要是非要感嘆什麽“歲月在臉上留下了多少多少的痕跡”,還有點為時過早。但要說十幾年過去了一點沒變,那是有點誇張。怎麽說懵懂的青春味道也被該來的成熟取代了。
可杜宇就是沒什麽變化。柔和清晰的眉,婉轉清澈的眼,挺直細削的鼻,水潤微紅的唇,嬌嫩滴水的白皙肌膚,還有腮上欲走将行的淡粉紅暈,全然是我們印象中的模樣。只是大概是穿了高跟鞋的緣故,她顯得又修長了一截,比譚晶晶還要高出了些許。
她不可能沒注意到我們,因為俊朗的葛蕭絕對不是一個可以讓人忽略不計的Nobody路人甲。
走得輕快的杜宇翩然停在距離我們一兩步的地方,微笑着說:“你們好。”我們并沒有說要來接機,可杜宇并沒有意外的驚喜;我們是十幾年未見的同學朋友,可杜宇也沒有久別重逢的激動。她就站在那裏,晶瑩剔透的肌膚上泛着光彩,烏黑清澈的瞳人裏映着我們的身影。
高中時小柳和杜宇比較要好,她走上去拉住杜宇的手,高興地說:“你沒怎麽變呢!”
杜宇笑了笑,看了看我們幾個,“江水明不是也來撫順了嗎?”
葛蕭指了指裏面,“他去接你了!”
遲鈍的江水明沒接到要接的人,才想到回頭看我們幾個,看到多了一個人時,才意識到杜宇和他擦肩而過了。于是慌裏慌張的江水明沖出大廳,沖到杜宇面前,“我怎麽沒看見你啊?”他小臉通紅,表白的話幾乎要破口而出了,但他又矜持地看了看我們幾個,用眼神詢問我們是不是該閃一下。
那表情就像一個兵臨城下卻還在考慮要不要打的愚蠢将軍。而且是被圍困在城裏的那個。
在大家都不說話的情況下,江水明得到了某種暗示,也就死豬不怕開水燙地說:“杜宇,我很喜歡你。”作為一個靠創意吃飯的廣告業重要人才,我們覺得江水明此時已經把自己降到了卑微的最低點,就和他發的那條幹巴巴得都快自燃的短信一樣,他除了基本的語言表達外,已将智慧之類的東西丢失殆盡。
不過也好,最直接的往往最有效。
果然,杜宇波瀾不驚的微笑也瞬間消失了,她看着江水明,眸子裏有絲縷的波動。但片刻,她又恢複了一貫的微笑,“雪峰說你們已經到餐廳去過了,我還責怪他為什麽不留你們吃飯呢,餐廳的大廚師是我們從泰國挖來的,菜品真的很獨特呢。”
不動聲色間,轉移了話題,表明了态度,也沒有直接拒絕的傷害。就連擅長話裏有話的譚晶晶也露出為杜宇折服、為江水明默哀的表情。
葛蕭拍了拍江水明的肩膀,低頭燃起一根煙:“怎麽回去?”
杜宇說:“坐機場大巴。”
江水明說:“我坐機場大巴,你們在車裏好好聊聊吧。”積蓄了十幾年的轟轟烈烈,最後只剩了個茍延殘喘的自尊。但很明顯,江水明終于從夢中醒來了,風流才子的神韻又回來了。
譚晶晶扭着頭假裝不知道自己在罵誰:“他媽的遲來又遲鈍的愛。”
看着江水明堪稱蹒跚而去的背影,我的心裏有一絲感同身受的悲涼。我經歷過類似的場景,只不過我是留在原地的那一個。
從16歲的那個夜晚開始,我夢見過師偉,不止一次。所有的夢大意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隐約看到遠處一個模糊不清的男子的臉,眼睛沒有葛蕭大,睫毛沒有江水明長。可我看着他,不敢确認更不敢相認,我只有流着淚看着他越走越遠。
由夢中流淚而醒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情,對我是這樣,對枕邊人更是這樣。
我的歷任男友的分手理由都言之鑿鑿、語之霍霍,說我心裏藏着一個人,吃飯的時候在想,刷牙的時候在想,就連相擁而眠的夜晚也要想。他們說他們承受不了這種壓力,于是他們都開路了。
但他們根本沒落個明明白白的收場。他們都遷怒于在我床頭相框的五人合影照片裏站在我旁邊的那個葛蕭。
我坦然地丢掉他們的東西。因為我很看輕他們——他們其實并不知道我心裏是否真的藏着人或是藏的是誰,他們只是在看見那張照片的第一個瞬間就被葛蕭的英俊擊倒在地。對于沒有自信的男人,我很難保持熱情或回憶。所以他們在我這裏沒有留下名字、相貌之類的印象,我只淡然地稱呼他們為“歷任男友”。
在去年,我最近的一個“歷任男友”離去之後,譚晶晶曾到我家過夜。她看着我沒什麽表情地把舊物件用舊床單裹成一團丢在門外,她就說:“喬北,你該嫁了。”
我用探詢的目光看着她,她就說:“你再不嫁,你就要喪失所有的熱情,冷成一坨冰了。”
我笑笑。我寧願變成一坨冰,因為心中有着什麽的冰,看起來就像是琥珀。
為師偉變成琥珀,這是挺詩意挺浪漫的故事。
但我從不把它講給別人聽。
那天晚些時候我們一起看了一集《老友記》的碟片,那集裏,祖伊、錢德、瑞秋他們幾個約定,如果40歲還沒找到意中人,那麽就在死黨裏找一個合适的人結婚。譚晶晶看得大受啓發,她當時就說:“我覺得,按照中國的國情,這個年齡界限應該是30歲,其他的一切都可以照搬。”然後她就歪在我的床上一邊喝啤酒一邊意淫,“葛蕭要是被我蹂躏的話,應該是很嗨的一件事情,不過他已經帥到連我都沒有安全感的地步了,為了避免我會獸性大發地用鏈子把他拴在家裏當性奴,我覺得還是算了。我就逼着江水明和我結婚好了。他的帥是屬于正常人類可接受的範圍的,人也很有趣。不像葛蕭,年齡越大話越少抽煙越兇,老年很可能會得抑郁症加肺癌的。”
她扭頭看着我壞笑,“你呢?”
我專心致志地撕着還沒撕完的“歷任男友”照片,完全不理她的情景對話。
譚晶晶就撲過來把我抱住,“親愛的,莫非你不能回答,是因為早已愛上了身為同性的我?”
我說:“松開,不然我把你如花似玉的臉打殘。”
譚晶晶嚣張地大笑,然後就給江水明打電話,哼哼唧唧幾句“我好想你哦”之類沒正經的陳詞濫調之後,譚晶晶就問:“江水明,要是到了該結婚的年齡,比如說30歲,我們倆都沒找着意中人,那我們就去扯證好不好?”
江水明毫不猶豫地說:“好。”
原本譚晶晶是想逗江水明的,可現在輪到譚晶晶驚訝了,“為什麽呀?”
江水明竹筒倒豆子,“高三那年我爸見到你,就讓我追你,說你腰細腿長屁股大,會是标準的賢妻良母,而且一副肯定生兒子相。今年春節我爸還念叨着要是我不好意思和你說,他就幫我說。”
“靠,”譚晶晶暴跳,“江爸果然為老不尊,早在十幾年前就在教唆你。”
江水明嘿嘿地笑,“我馬上給他打電話說他心目中的準兒媳婦譚晶晶已經迫不及待地向他兒子投懷送抱外加逼婚了,他肯定特開心。”
譚晶晶繼續暴跳:“不行,我是說在萬一找不到意中人的情況下。”
江水明說:“你那個圈裏的人都不是适合結婚的對象,別勉強自己。”
譚晶晶就大叫:“老子愛師偉,老子愛師偉,老子要把師偉搞到手。”然後她就挂了電話。
江水明的電話立刻打來,“那剛才說的事兒還算不算數呢?”
譚晶晶還沉浸在自己的豪言壯語中,就喊:“算數。”
江水明大笑着說:“葛蕭來上海了,就在我旁邊呢,他看起來好像很受傷!”
譚晶晶就賴皮賴臉,“那江水明,我吃在你家,睡在他家行不行?”
江水明說:“呸,白日做夢!就這麽說定了哈,30歲我倆生日都到了還是單身的話,就去扯證。”
路上的一個小時,在和杜宇斷斷續續并不熱絡的談話中,我們知道,原來她和馮雪峰結婚後,都在那所私立中學教書,後來機緣巧合,馮雪峰的一個朋友兒子出國急需用錢,要盤出一個商用臨街的獨門小樓,馮雪峰立刻到處借錢盤了下來。随後兩人辭職,一手創辦了“竹玲珑”。
适合創業的行業裏,餐飲業算是利潤比較高的,但不可預知的風險也是最大的。親戚朋友都在南京的杜宇夫婦,付出的艱辛是可以猜度得到的。但杜宇沒有只言片語提到。我們唯有靠着猜度。
杜宇的身上還是有着那股深刻在我記憶中的薄荷味道,很淡,很清涼,可以讓人煩中取安适、亂中得清寧。
坐在副駕上的譚晶晶探回身子,很是一本正經地問杜宇:“杜宇,你覺得江水明哪裏不好?”
這種單刀直入的問題,也只有譚晶晶才能這樣突然問出,并且暗含着由不得人不回答的氣勢。
杜宇淡淡地笑了笑,“葛蕭也沒哪裏不好啊!”
杜宇的話,看似簡單,卻內含玄機——對于已經結婚的她來說,別人好不好,都和她無關,因為在她應該選擇時她已經選擇了。而且,她表明,并不是因為對方人很好,就一定會被她選擇。
和這樣聰明的女子說話總是累的。她不會由你牽着談話的走向,她輕輕灑灑地四兩撥千斤,看似弱柳扶風、滿身空門,實則密不透風、滴水不進。
小柳就岔開話題,問:“杜宇你回南京,有沒有見班上的其他同學?”
這真的就是一句岔開話題的閑話——獨來獨往、游離于班級之外的杜宇怎麽會見其他同學?可讓我們沒有想到的是,杜宇稍微猶豫了一下,才搖了搖頭。但沒容得我們再想,杜宇的手機響了,她接了,“喂?哦,我的高中同學接我回來了,待會兒見。”她放下電話,歉意地說:“我要回家休息一下,晚上7點我們在竹玲珑聚會吧。”
江水明蔫蔫地回到賓館,譚晶晶一把抱住他說:“我親愛的未來好老公,你求愛未遂,一年後我們就可以扯證了。”沒等江水明反應過來,她又一把推開他,笑嘻嘻地說:“不行,我的求愛還不一定遂不遂呢,不能這麽快就亂了分寸、定了終身。”
葛蕭拍了拍江水明的肩膀,遞給他一支煙。
江水明看了看他,把煙還給了他,“我還沒被打擊到那個份上。”他坐在沙發上看譚晶晶,“你說真的啊?你真要去找師偉啊?”
譚晶晶眉飛色舞地說:“當然啊,你想啊,就剩兩年就該履行咱倆的約定了,我怎麽着也得試一試吧?人家師偉年年填個人信息時,可都填的是單身。”
江水明說:“別人問我我還說我單身呢,可身邊的小姑娘還不是莺莺燕燕、桃紅柳綠的?”
譚晶晶對他翻了個白眼,“別太早把身子掏空了,回頭真要是成了我老公,我饒不了你。”
小柳忍不住了,“你們在說什麽哪?我怎麽聽不懂?”
葛蕭笑着靠在床頭:“去年你結婚前後,他們倆受刺激了,怕自己到30歲還找不到合适的人,就約定到時都單身的話就結婚。”
我們以為小柳要驚訝一下什麽的,誰知她想了想就挺認真地說:“那你們家小孩将來可挺漂亮的,萬一我們家生個兒子你們家生個女兒,這兒女親家就結定了哈。我是提前預訂的,你們可不能讓其他人插隊。”
譚晶晶琢磨了一下說:“那萬一我們家生個兒子你們家是女兒呢?你就不當我們兒女親家了?”
小柳更認真了,連連點頭。
譚晶晶鑽研到底,“為什麽呀?”
小柳說:“你這張嘴尖酸刻薄、心機又重,不是會個好婆婆,我可不想讓我們女兒受罪。”
我們集體大笑,譚晶晶一把抱住江水明,“老公,揍她,她侮辱你老婆。”
江水明說:“不行,萬一能當成親家呢?別揍早了,這頓揍,留着。”
凡事都是物極必反。按說譚晶晶、江水明以及葛蕭,在愛情與婚姻中是占盡先天優勢的——無論是外貌、家境或是本身的才能。但恰恰是這樣的人,卻很容易成為最後到達羅馬的人。
前年春節,我們幾個都回了南京,在江水明家吃飯,江爸喝高了,痛心疾首地對我們說:“你們怎麽就都剩下了呢?過去我覺得老大年齡還沒結婚的,要麽是人品有問題,要麽是性格有問題,再麽就是身體有問題……可我看你們幾個,有品有貌、善良純真,怎麽就成了鍋裏的剩飯了呢?”
小柳含着筷子作天真可愛狀,“沒我什麽事兒呀,我是火線入黨,剛嫁了的。”
江爸哼了一聲說:“你的問題比他們幾個都嚴重呢你,你嫁錯了,所托非人。”
小柳大受打擊,捂着胸口說:“江爸你說什麽呀?人家新婚燕爾的,蜜月還在蜜呢,你怎麽這麽咒人家啊?”
江爸說:“我兒子多好啊,葛蕭也不錯啊,你反而要外邊找一個,你當你是兔子,可以随便着讓窩邊草長成一堆亂草啊?”
江水明奪過江爸的酒杯說:“好歹你也算是有官方身份的人,別成天和老頑童似的什麽都說。”
江爸在譚晶晶放肆的笑聲中有點下不來臺,最後他還是拉住了我這根救命稻草,“喬北,幫我,他們都仗着比我小,欺負我。”
我正幫江媽把新炒的菜端上桌,馬上很配合他語調地說:“你們誰再欺負江爸小朋友,老師就要打屁屁了哦。”江爸大笑着搶回了酒杯,順便做了個鬼臉。
葛蕭笑着接過我手裏的涼拌豆皮,“吃飯吧,丫頭。”
那是多麽其樂融融的一天。每個人臉上都帶着真誠的歡樂,自由自在地吃吃喝喝。
昨天晚上,我忽然想起了那天的情景,也就想起了江爸的疑問。我就問葛蕭:“你怎麽一直單身啊?身邊沒有合适的人嗎?”
葛蕭把手上的煙叼在唇間,輕描淡寫地說:“公司正在發展,沒時間談感情。”
譚晶晶說:“先立業後成家嗎?”她舒服地枕着江水明說,“我給你講個故事,聽來的啊,但可信度在百分之九十以上。我一個朋友的朋友,私企老總,年輕有為,38歲那年覺得自己算是已經立業了,于是就成家了。勤奮的慣性是可怕的。這兄弟結婚當年還是業務不斷、談判應酬的,就過勞死了,丢下百萬家産和貌美小嬌妻。我朋友就感嘆說:‘我說他一天到晚忙什麽呢,原來是忙着給老婆賺嫁妝呢!’”
小柳說:“那譚晶晶你可虧大了,你應該拿葛蕭當候選老公,萬一他過勞死了,你就搖身成為小富婆了。”
譚晶晶做出無限景仰的表情,“對啊小柳,自從嫁了個專辦經濟案的律師,你的智商回升多了。”她拽葛蕭的胳膊,“葛叔叔,我又小又嬌,你拿我當小嬌妻吧?!”
江水明一把拽回她,“我剛求愛未遂,作為我後備老婆,你不能傷風敗俗地抛下為夫的去亂丢媚眼啊。”
我微笑着看他們親密無間地開着玩笑,想着為什麽譚晶晶和江水明這樣的人也要有個伴侶後備着。
白天鵝最大的悲哀,就是沒遇到有野心的癞蛤蟆。
小柳分析說,他們都成了深秋蕭條的葡萄架,是因為譚晶晶的外向與潑辣,江水明的不問世事與才華,葛蕭非人類的帥,都使他們的絕佳外形帶有毀滅性和殺傷性。換句話說,觊觎他們的人都錯誤估計了他們,被他們擁有強大防禦系統的假象所蒙蔽。
我卻不這麽看。我覺得他們至今單身的原因,是他們對身邊人無條件、沒要求。
這不是說他們有多濫愛、有多放縱,而是他們在談及未來的身邊人時,往往會聳聳肩、輕松地說:“沒有什麽特別的要求啊,人好,合适就行。”
沒有條件就是條件無處不在,沒有要求就是會有內心下意識的挑剔。
“眼睛大”、“嘴唇好看”……越具象越好尋找合适的對方;“溫柔”、“勤快”……越具體越好建立穩定的關系。
當然我的理論也不是無懈可擊,比如,我心中的具象就是師偉,具體就是師偉那樣兒的,可我依然在28歲這年形只影單。這再次證明我說的物極必反——當範圍縮小到一個人身上時,說不定比漫無目的地撒網找人更困難。
我自嘲地輕輕笑了,葛蕭就彈了彈煙灰,“你在偷偷笑什麽?”
譚晶晶看着我,“你還沒和我說你的後備是誰呢。”
我沒有後備,因為我情感的陣地還在死守一個人。我搖了搖頭,“我打算一輩子單身。”我本來想說得特別搞笑,可自己都覺得語氣凄涼。
葛蕭笑笑,擡眼看着窗外,“一輩子有多長呢?眨眼六十年?何必那麽苦了自己?”
我想模仿譚晶晶的搞笑,就開玩笑說:“我說的是不結婚,可沒說不找人上床。”
這話譚晶晶大概會說得活色生香、回味悠長,可我說出來就一點都不好笑,反倒有種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江水明很正經八百地對譚晶晶說:“老婆,要是喬北需要人上床又一時找不到,我可以舍‘身’取義不?”
譚晶晶連連點頭,“嗯,我同時允許你舍‘生’取義。一定要服務到位,實行三包。”
我哭笑不得,葛蕭瞪我,“自讨苦吃。”
那天晚上我們到“竹玲珑”時,迎賓小姐顯然對出現過兩次的葛蕭印象深刻,她笑着說:“葛先生,宇姐已經在‘湘妃’等你們了。”
“竹玲珑”所有的包間都是用竹子的名稱命名的,走廊裏有很淡的檀香味道,一個舉止優雅輕柔的服務員,像家道中落但氣質猶存的大家閨秀一樣,為我們反手挑起竹簾,我們一一側身,就進了“湘妃”,就看見了正站在窗前打電話的杜宇。
杜宇着一襲月白旗袍,腕上一只翠綠剔透的玉镯,她腮上有細微紅暈,見我們進來,就輕輕地說:“我還有事,以後再說吧。”随即挂了電話,含笑走近我們,牽着小柳的手,安排我們入席。
江水明經過激烈的思想鬥争,還是來了。被杜宇婉拒之後,他也就不再拘束,落落大方起來。
杜宇微笑着說:“雪峰有事,不能陪我們了。不過也好,我們落個說話自在。”
我看着越發天仙化人的杜宇,心頭的贊美再度湧現,就在我要開口說話時,我的手機響了,是一個全然陌生的號碼。我對大家歉意地笑笑,就起身到包間外接了電話:“喂?”
一個郁郁的男中音在那端響起,“我是師偉。”
我條件反射般地挂了電話,關機,發抖。
那個想念已久的、久違了的聲音,在一個我還沒準備好的時刻出現,除了躲避,我沒有其他的路可以選擇。是的,我還沒準備好,我不知道是應該笑着說“嗨,你好”還是應該哽咽着說“你還好吧”。
我在包間外的走廊裏神情恍惚地站了一會兒,決定先到外面去透透氣。
春夏交接的夜晚,綿綿細雨不期而至,遠遠近近初亮的燈光就有了模模糊糊的暈染。不大的雨,打在臉上有浸潤的細微的癢。我很想抽支煙。
葛蕭有一次和我說,他在想一件摸不着頭緒、讓他陷入茫然的事情時,就喜歡燃一根煙,抽或是不抽,只讓那星點的火光明明滅滅,等到那點猩紅燃到盡頭、手指上傳來刺骨的劇痛時,他就會有了頓悟的結論和本能的決定。
我在煙酒店門口,顫抖着撕開剛買的煙,抽出潔白纖長的一支,銜在了唇間。可我不停地打着冷戰,笨拙的手怎麽也按不着簡裝打火機的火焰。
歪在竹椅上看電視的老板娘,把注意力放在沒打傘、看起來要哭、拼命按着打火機按鍵的我,等我無力地靠在人行道的路燈下,為自己的無力與無能開始啜泣時,竹椅咯吱一聲,老板娘挪動了一下身子,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拿過打火機,啪的一聲點燃。
騰起的火光給了我瞬間的溫暖,我把來不及壓回去的眼淚擦去,湊上去吸燃了煙。苦苦澀澀的煙肆虐在我的唇齒之間,我以為我會像那些小說、電影描寫的那樣咳嗽,可我腸胃間翻江倒海,嘴裏卻只是感激地對老板娘說:“謝謝。”
老板娘看了我一眼,什麽也沒問,什麽也沒說,依舊坐回竹椅,全神貫注地看電視。
會抽煙的人,比如葛蕭,能像變魔術一樣把一支煙抽上很長時間。我也想抽上那麽長的時間,可好像就是在一瞬間,我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就傳來了鑽心的痛。
我情願認為這是上天給我的暗示。我把煙頭碾在腳下,碾得粉碎,然後打開了手機。
沒有蜂擁而至的未接來電的信息提示。
師偉,還是當年那個不會重複任何一件事情的師偉。
我回撥了那個號碼。
漫長的等待音後,伴随着流水聲,師偉的聲音響在我的耳邊,還是少年時的那種冷冷的:“喬北。”
我的臉一陣發燙又一陣發冷,我的牙齒控制不住地在發抖:“師偉。”
師偉似乎關了水龍頭,他的聲音更加清楚起來:“你結婚了嗎?”
多年前我那麽喜歡的男人,在他單身的時候,沒有任何問候或是話題,他徑直問我:“你結婚了嗎?”
該如何回答呢?
我不喜歡含混和暧昧的東西,即使我還是無法忘記那個眼神冷冷的少年,我也不願意自己的回答給他任何我還在喜歡着他、等着他的錯覺。我盡量往我的聲音裏注入喜感,“就快了,到時請你喝喜酒哦。”
似乎我回答什麽他并不關心,他似乎也無意揭穿我說得太誇張而顯得單薄的謊言,他說:“哦。”頓了一頓,他問我:“喬北,如果你喜歡了很多年的人對你表白,你會接受嗎?”
這是什麽意思?我竭力抑制着已經沖上眼眶的眼淚,我捕捉着內心最真實的情緒,我清清楚楚地說:“不會。”
師偉好像并不意外,他略帶苦惱和疑惑,“為什麽呢?”
我說:“我的喜歡,已經是一種和刷牙洗臉一樣的習慣,而習慣,是不需要有什麽特殊的改變的。”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師偉沉思了一下,試探着說:“真的沒有接受的可能?”
我擦拭着淚水,不願讓哽咽的聲音出賣了自己,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點了點頭。
師偉好像看見了我在點頭,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說:“謝謝你,喬北。”咔噠。
我攥着手機,難過地彎下腰去,壓抑的哭聲終于沖了出來。
16歲的喬北不肯有一絲欣喜,不肯有一絲輕賤,她倔強地保護着自己的自尊。哪怕是面對着深愛着多年的那個少年,也要驕傲地走開。16歲的喬北說:“我等候你多年,是為着我的情感;我轉身離去,是為着我的尊嚴。”可一轉身,執拗的女孩就被又一次可能的擦肩而過擊打得痛徹心扉。
不知哭了多久,已經沒有淚水的我發現身旁有一道長長的影子,我猛地轉身看去。
不遠處的另一杆路燈下面,葛蕭雙手斜插在褲兜裏,唇上的煙已經燒到了盡頭。他那雙大眼睛清澈地看着我,帶着一抹淡淡的憂傷。
葛蕭站在那裏看我,額頭的碎發上挂着幾點晶瑩的小雨珠。大概是眼睛太大的緣故,他不笑的時候,眼睛就顯得格外的清澈閃亮。
感謝這場雨,它讓我臉上的淚痕無跡可尋。
蹲得太久,雙腿已經麻木了。這讓走向葛蕭的路有些漫長,我努力保持着平衡,搖晃着走向他,我擠出一個微笑,開了個不合時宜的玩笑,“是不是江水明發瘋掀了宴席,你來找我救火了?”
葛蕭把煙頭吐進一旁的下水道,撣落了頭發上的雨珠,他笑笑,拉住我的手轉身向半條街外的“竹玲珑”快步走去,“晶晶明天一早要回南京。聚會宴已經成了送行宴了。”雖然他溫暖的手心讓我覺得舒适而熨帖,但他的長腿快速邁出的步子卻讓我麻木的膝蓋承受了難言的癢痛。
我大叫:“慢點走啊,我的腿好痛。”
葛蕭側過身順手一抄,便把身材嬌小的我夾在了腋下,大步流星地走着。
我臉朝着地又驚又怕,掙紮着大喊:“葛蕭你把我放下。”
葛蕭說:“丫頭,你本來就不是仙女,臉着地就更慘了。乖,就到了。”
所謂死黨,就是在你傷心的時候不是去安慰你,而是靜靜地守在旁邊。他不會為了表現自己的善良,去觸碰那些你不想讓人看見的隐秘傷痛——他相信你自我療傷的能力,他從來充滿這種信心。然後當你快樂如初時,他才會結束守候,假裝什麽都沒發現地和你開着無傷大雅的玩笑。
這是死黨對死黨的真正尊重。
我知道葛蕭是我真正的死黨。因為臉朝下的我,無比清晰地看見下水道旁邊有三個煙頭,同一個牌子。
我和葛蕭錯過了那場短暫宴會的絕大部分,最後的那一小部分,是激憤之下的譚晶晶在大爆演藝圈的料。從某男演員喜歡捏同劇組女演員的胳膊內側,到某小明星如何找托兒給自己擡身價……譚晶晶得出的結論是:“演藝圈彙集了一些全中國最漂亮和最帥的流氓以及人渣。”
杜宇微笑着傾聽,眼神柔和而專注,她說:“譚晶晶,我真的很羨慕你可以活得這麽生動。”
譚晶晶看着杜宇,也微笑,“杜宇,我真的很羨慕你可以活得這麽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