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愛情也可以很A(1)

江水明第一次看A片是在大二那年夏天。

我之所以知道得這麽清楚,是因為大學畢業那年我們幾個回南京聚會時玩了真心話大冒險。

我和小柳都挺含蓄的,一般只會問後面的人一些非隐私性的話題,比如“你有幾個女(男)朋友啊”,“你的初吻是在多大啊”。江水明倒黴,江水明坐在譚晶晶的下家,而譚晶晶的問題都是些生猛的,比如,“你性生活的頻率怎麽樣啊”、“你喜不喜歡用套套啊”。

開始玩到第六圈時,江水明已經滿頭大汗了,而隔岸觀火的我們三個則幸災樂禍地知道,江水明有着次數規律、對象不規律的性生活,靠推算安全期避孕,最長時間一個半小時,最短時間五分鐘。再加上開頭的那個“人生第一次看A片的時間段”。

看着我們不懷好意的笑臉,江水明不幹了,一邊喝冰可樂,一邊氣急敗壞地數落譚晶晶:“這根本不是死黨間該談論的話題,這些話題非常地不健康,非常地不着調,非常地不單純,這簡直……簡直就是亂談性!”

後來那段時間江水明的外號就叫“亂談性”。

當然,以後我們再也沒玩過真心話大冒險,主要是大家都被譚晶晶給吓着了,生怕誰一不小心坐在了她的下家。

但我覺得這次游戲充分證明了我們幾個是死黨,因為互相喜歡着的人絕對不會夾雜在一大群人裏說破壞形象的話題。

回大連後,我們還是住在葛蕭家,白天葛蕭到公司打理事務、晚上小柳回家伺候老公,房間裏始終保持着有三個人。有一天小柳趕回家吃晚飯,葛蕭加班談筆業務,我和江水明兩個都懶得下去買吃的,就餓着肚子百無聊賴地坐在地板上玩葛蕭珍藏的玻璃跳棋。

期間,報社行政部的人給我打了個電話,問我什麽時候回去上班,我算了算,再過兩天年假就到期了,就說大後天上午報到。我放下電話江水明就說:“你還打算守着那份工作嗎?”

我聳了聳肩,“除了寫字我什麽都不會幹,也不想去學什麽了。換工作也挺累的,就這樣吧。”我問江水明:“你呢?你真的不回原來的公司?那百分之十幾點幾的股份你也不要了?”

江水明懶洋洋地喝了口冰鎮啤酒,“嗯。”

我問:“你該不會被杜宇拒絕以後就看破紅塵了吧?”

江水明眯着眼睛,長長的睫毛忽閃了一下,“有點兒這個意思。”

我支撐起身子,把胳膊肘兒拄在沙發上出神,“我覺得峨眉山風景很好。”

江水明拿眼睛斜我,“什麽意思?”

我說:“你不是要出家當和尚嗎?我比較了一下佛家聖地,還是覺得峨眉山适合修身養性。”

江水明抓起一把玻璃棋子作勢要砸我,“胡說八道,那份工作難度系數太大了,我不适合。”

我問:“那你想幹什麽呀?”

江水明說:“和我爸一樣,畫畫。”

我還沒說話,門外鑰匙嘩啦一響,我馬上跳起來,連蹦帶跳地跑到門口,“有水煮魚沒有?”

葛蕭嘴裏叼着幾封信,左手拎着高高的一疊便當盒,右手正往外拔鑰匙,還沒等他空出嘴來說話,一個面孔青春靓麗、身材凸凹有致的女孩子從他身後跳出來,熱情洋溢地和我們打招呼,一雙骨碌碌的大眼睛越過我往屋裏看。

我覺得她很面熟,可想不起來是誰。

葛蕭他們進了屋,葛蕭把東西都放好,才說:“何曉詩,到撫順找杜宇時她幫過我們的。”

我這才想起她是在杜宇原來工作的那所私立學校門口碰見的女孩。

何曉詩不等我們問,就精神氣十足、一口氣兒地說:“我到大連來玩,結果把錢包給丢了,今天又沒辦法趕回撫順,好不容易才想起葛蕭好像在大連,于是就問了杜姐姐葛蕭的電話,就來找他幫忙了。”可讀者們你們要是翻回上文的話,就會發現葛蕭從來沒說過自己是從大連來的。

這丫頭,要麽是纏了根本不熟的杜宇軟磨硬泡來的,要麽是留神了葛蕭的車牌號來了個順藤摸瓜。不管是哪種,都是來者不善。

江水明吃了口西芹百合:“葛蕭真是個好人,最近兩三年遇到的和他一照面就崴了腳脖子的小姑娘多了……”

不等他說下去,葛蕭已經轉過頭淡淡地對何曉詩說:“你看,我這裏真的不方便住,我幫你在旁邊的賓館開個房間吧?”

何曉詩的眼睛又把房間掃了一遍:“那個漂亮姐姐呢?”她居然是在尋找假想情敵譚晶晶。

江水明說:“那個姐姐被葛蕭哥哥給甩了。”

何曉詩的聲音就又嬌嗲了三分,“葛蕭,還要讓你花錢多不好意思啊,我就睡在沙發上好不好嗎?”她蹭到葛蕭身邊,把他的胳膊扭着搖,“不要趕我去賓館啊,人家一個單身女孩子會害怕啦!”

江水明笑了,“會害怕你還自己開着車來大連?”他瞬間就遭遇了何曉詩一個白眼。

我看了看何曉詩那副絕對不會罷休的表情,對葛蕭說:“吃完飯我和水明去小柳那裏吧。”

葛蕭燃上煙,默默地看着我,幾分鐘後淡淡地說:“好。”

何曉詩的臉上騰起兩片紅暈,笑着對我眨了眨眼睛,“姐姐你真好。”

我呆坐在窗前的藤椅裏,透過窗玻璃和16歲的喬北對視。“你可以像何曉詩那樣直抒胸臆嗎?”“你能做到像她那樣灑脫地去表達情感嗎?”“或者,你有勇氣面對自己內心的真實情感嗎?”我問她,她也問我。

小柳以唉聲嘆氣來表達自己的擔憂。

江水明靠在沙發裏吃蘋果,“葛蕭是好人,你不用替那個小姑娘擔心。”

小柳愁眉苦臉,“我是在替葛蕭擔心。”

江水明嘆了口氣,“唉,也是這麽回事兒。”他想了想,“大概也沒什麽事兒,葛蕭也算是身經百戰,仙姑聖女、妖魔鬼怪應該都見識過,沒那麽容易失身的。”

小柳屏氣凝神,“要是那丫頭下藥呢?”

江水明噗的一聲把嘴裏的蘋果噴出去老遠,他說:“小柳,這不是良家婦女、賢妻良母該有的想法哈,小心你老公聽見了休了你。”他琢磨琢磨,“也對,我得給葛蕭打個電話,提醒提醒他!”5秒鐘後,他拎着電話直瞪瞪地看我,“喬北,你說我們要不要回去看看?葛蕭關機了!”

小柳說:“算了啊,估計木已成舟,飯該上桌了。”

葛蕭抱着赤裸的何曉詩,溫柔地動作着,何曉詩輕閉雙眼,微咬的唇齒間滑出銷魂的呻吟。

我坐在那裏,憂傷地看着他們,師偉從背後輕輕地抱住我,“喬北,我們也可以的。”

我轉過頭,憂傷地看着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的師偉的臉。

我憂傷,是因為我知道這是個夢。

永遠是這樣的夢,不管夢中是何情何景,最後的結局總是師偉像破曉的晨霧般散去,我從痛徹心扉中哭醒。我無法欺騙自己,去享受那虛幻的歡愉。

然而這夜不是這樣。淩晨4點,我枕邊的手機在我心中最痛的時分,響了。

是真真切切的師偉的聲音:“喬北,我回南京了。”

他的聲音裏,帶着渴望。也勾起了我心頭的渴望。

我蓬頭垢面地沖進機場,沖向了那個可以提供給我最早一班飛往南京的航班機票的航空公司售票地,“一張到南京的機票,謝謝。”

不好打擾有老公的小柳,喝多了的江水明人事不知,估計春宵尚短的葛蕭也沒開機,我就這樣不辭而別。我迫不及待地登上班機,坐在特地選擇的靠近舷窗的位置。當橙黃得近似輝煌的陽光刺痛我的雙眼、逼得我流下淚水時,我第一次感覺到,這次的淚裏,有一種叫做幸福的東西。

到了南京一開機,葛蕭的電話就打了進來,他說:“你跑到哪裏去了?手機也不開。”

我在南京已經炎熱的空氣裏,用不是喬北的聲音放肆大笑,“狗,我回南京了。”

對面有好長一陣沉默,葛蕭才說:“我們都以為你丢了呢。你回南京怎麽不早說,南京那邊在開室內設計博覽會,我本來就計劃着這幾天回南京的。”他頓了一下,似乎在和什麽人交代什麽事兒,然後又挪開了捂着聽筒的手,“你看吧,他們給我定的是今天中午飛南京,你急什麽急。”

等了十二三年的喬北終于放棄了驕傲,順從了自己的內心,喬北當然很急,急着見到師偉。我笑着對葛蕭說:“替我謝謝何曉詩,她幫我解決了一個大難題。”

葛蕭沒說話,很久,他嘆了口氣,說:“丫頭,乖,到家裏補個瞌睡,我中午就到了。”

我挂了電話跳上出租車。我要洗個澡、刷個牙,化一個精致的淡妝,然後穿上最美的那條淡綠色小禮服裙,去見師偉。喬北矜持了那麽多年,喬北要用最隆重的儀式,去向沒有笑容的少年做一次表白。

我平時很少化妝,只有外出采訪前才會稍微修飾一下,所以化妝包一直放在報社的抽屜裏。我奮不顧身地奔向報社,然後就明白了什麽叫“飛蛾撲火”。

焦頭爛額的主編看見我,眼睛一亮,忙不疊地抓住我,“有個大新聞,我正愁你們幾個都在外面呢,快,新來的小實習生玩不轉這種複雜的東西,你快去,明天早上必須要見頭版的!”

這種時候,是沒有私事的。我的職業操守決定我不能坐視不理,我只好攥着化妝包、帶着一個攝影記者,跳上了報社的采訪專車,風塵仆仆地趕往事發地點。

一個選秀上位的小明星,手裏攥着一沓私密照片,宣稱要搞垮一批重要人士。

攝影記者說:“這是咱們南京的豔照事件。”

人說亂世出禍害,可現在南京這六朝古都、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也時常可見群魔亂舞。

在車上時,攝影記者和我說了另一件事情。我離開南京這些天出現了一個非常有個性的中年婦女。該中年婦女大概四十歲左右,經常以驚人的快速徒手攀爬鬧市的标志性建築,爬上去就大着嗓門喊圍觀的行人報警,還異常熟練地點着名地要見某某電視臺或者某某報社的記者。她一不是為了讨薪,二不是打算自殺,據她自己說只是想看看哪個媒體最重視老百姓的心聲,到場最快。

我說:“總得有個合理一點的理由吧?”

攝影記者回答得挺網絡:“剽悍的人生,不需要理由。”

這讓我想起成都電視臺的一個朋友給我說的一件事兒,說是成都冒出來一個號稱橫掃畫壇、武壇的人物,然後記者去據說他常去的公園采訪,一群練太極的老頭顯得很委屈,争先恐後地說那人經常來騷擾他們,要求比武。這還不算重點,重點是那人随身攜帶兩把磨得锃亮的菜刀。

回到豔照事件上,攝影記者給我提供了第一手的材料:今天早上一上班,幾乎所有媒體文娛版塊的記者編輯就都收到了一封電子郵件,選秀小明星憤憤地說下午一點要舉辦個私人媒體見面會,公布手頭的一大沓涉及很多重要人士的私密照片。她說要爆料,爆娛樂圈的潛規則的料。她覺着自己應該有比現在更好的發展,應該比現在更大紅大紫。而她半紅不紫的現狀,就是因為沒按照娛樂圈的潛規則辦事。

我想起譚晶晶回南京的原因,就問:“小明星是哪個公司的?”

攝影記者知道我是臨時被抓來走這條線的,就很詳細地說:“天C。最近這兩年選秀節目的前幾名都是和天C簽的。”正是譚晶晶所在的公司。

我打譚晶晶的手機,連撥幾次都是占線,我想了想,給她發了條短信。3分鐘後,譚晶晶已經略顯沙啞的嗓音傳了過來:“什麽事兒?”我說:“我回南京了,臨時被抓來跑文娛新聞。爆隐私照的那個小明星是不是公司交給你的、很難搞的那個?”

譚晶晶沒言語,話筒裏傳來她和什麽人打招呼的聲音,然後她穿越了一片人聲鼎沸,走進一個安靜的房間,關了門。她說:“就是那個。”

我問:“是公司安排的炒作還是她背後的那個什麽高人安排的炒作?”

譚晶晶笑了,“你怎麽就認準了是炒作呢?你就不能當這是個社會突發事件啊?”

我說:“這事兒發生時你剛好回南京,而且現在你圓潤動聽的聲音已經啞了,所以我認定這是個炒作。”

譚晶晶大笑,“我該說你直覺靈敏還是嗅覺靈敏呢?”她旋即收了笑,“寶貝兒,你先去吧,發個通稿,我保證,過段時間,大概一周左右,給你個獨家重磅新聞!”

我笑,“這還差不多。你先忙去吧。”那邊譚晶晶應了一聲就挂了電話。

小明星是屬于直接進油鍋爆紅的那種類型,人氣從零到如日中天只用了短短幾周,所以拽得沒邊沒沿,全然沒有注意到媒體上關于她的新聞雖然越來越多,但也越來越負面。狡猾和聰明其實是一個意思,但現在很不喜歡她的記者把她所有的優點都對立化了,最近的一個例子是她“努力鍛煉瘦身成功”,變成“塑形”成功,高強度的體育運動加節食,卻讓人感覺是去做了抽脂手術。

她還有一個非常有看點的新聞點。那就是緋聞。

連讀者都知道是假的,可她就是有辦法和那些并不是很好接觸的老總、當紅男星等人弄出一些似有若無的關系,偶爾還有角度獨特所以顯得暧昧無比的照片佐證,然後她一臉嬌羞地到處發嗲:“哪有啦,人家都還不想談情感。”

但這次不一樣,她在給各大媒體的郵件裏寫明,她有的是“私密照”。

這個小明星将拿出的那些照片,都是以愛情的名義拍下的嗎?

那次真心話大冒險之後,譚晶晶就時不時地說:“江水明你很A,你的愛情也很A。”

江水明就在臉上呈現出非常誠懇的茫然,“A是什麽意思?是在說我的人很上品,我的愛情也很上品嗎?”

正在吃橘子的譚晶晶立刻丢他身上一塊橘子皮,“凡是說不知道用在這裏的字母A的含義的,都是在裝字母B。”

江水明做頓悟的表情,“啊,那我糾正你,我很A,我在床上很A,但我很純情。”

在某種程度上說,江水明的确是我們幾個中最為純情的一個:在對杜宇的情感萌芽之前,他不曾有過愛的感覺——他把自己的初戀放在了29歲。

千帆過盡後的頓悟,基本都有曠世絕戀的基礎。江水明說他要改行畫畫時,我就知道,這必然是一個愛情傳奇的開始。至于是悲劇還是喜劇,完全取決于杜宇回應的态度了。

我胡思亂想一路,終于到了那個五星級賓館。

小明星排場夠大,包了賓館的一個會議廳,還搭配了幾個西裝革履的保镖,弄得跟港片似的那麽有份兒。但她手裏的隐私照出乎所有記者的意料。

的确是隐私照,正經網站上都會給打上馬賽克的那種,照片挺清楚,人物表情輕松自然,不像偷拍的。只不過小明星本人沒在上面,那些照片上面有好幾個算是能讓大家臉熟的小女星,和小明星勢均力敵的年齡與容貌。而男主角也頗有幾個在場記者能叫出名字來的。

小明星血淚控訴,把自己上不到戲、被電視臺封殺、被公司雪藏的原因一股腦兒推到了那些“潛規則用得爛熟的人”身上。她顯然準備得非常到位,每個記者都拿到了一個紅包,除了兩張紅票,裏面還裝着非常精致的U盤,4G,據一個随身攜帶筆記本電腦的同行說,裏面準備的通稿就有四個不同版本,分別針對月刊、周刊、報紙和網絡媒體。

跟着我的攝影記者念叨:“真貼心。将來應該會很紅。”

我笑笑,很高興不用回報社趕稿了。

在賓館門口和同事道別,我打車回了自己的小家,雖說父母都在南京,但女大不中留,他們也就由着我自己住個小套間。

走了一周,房間裏就有了輕微的氣悶,我開門開窗,打算整理好房間就洗澡化妝。

師偉說了那句話就挂了電話,他沒和我約見面的時間,我也沒問,甚至我們都沒有提及見面地點。我想我們都有着相同的想法——如果沒有必然的默契,又何必相見?

煥然一新的房間裏,我凝視着鏡子裏那個秀發輕卷、嬌豔欲滴的女子,良久,我扯過卸妝紙巾,擦去了那些眉粉眼影、胭脂口紅。我已經沒有了在飛機上浮想聯翩的激動。我就是我,沉默寡言的喬北,不加修飾的喬北,我不會為任何人修飾自己,哪怕是師偉。或者說,正是因為對方是師偉,我才不願意顯出刻意的痕跡。

我的驕傲,不允許別人的輕看。

我扯過一條蔚藍如澄淨天宇的牛仔褲,上身套了一件寫着New Money的黑色T恤。束着馬尾辮的喬北有着光潔的額頭,雙頰有着自然的暈紅。我笑了笑,轉身出門。

鎖門時,我瞥了一眼床上攤着的禮服裙,淡淡的綠色,像一個萦繞我心頭很久的夢。

大概是因為從來沒有離開過南京這座城市,所以我從來沒想起要到母校看看。

十幾年過去了,老高中并沒有什麽變化,高大濃密的梧桐古樹低眉順眼地藏着不斷鳴叫的新蟬,碎石子鋪砌的小路蜿蜒進校園的深處。很多學校都把舊樓推倒蓋起了充滿暴發戶氣質的嶄新樓房,而在這裏,剛好相反,新蓋起的實驗樓和圖書館表面都古樸地做舊了,內斂着百年名校的大氣象。

校工打量了我幾眼,可能以為我是新來的實習老師,并沒有來盤查我。我沿着一條小徑走向了當年我們就讀的那所舊樓,現在好像是改作了行政辦公樓,因為身着黑色筆挺中山裝和深藍套裙的男女學生們并不走向這邊。

曲折的小徑兩旁,并沒有棕榈等那些嬌氣而虛情假意的熱帶植物,而是數十年生、約莫有兩層樓高的丁香樹。正是花期的尾聲,濃郁的香氣中,淡紫色的落蕊時不時地旋轉着飄落在我兩側,惹我一個春天的笑容。

走了一分鐘左右,丁香花叢就到了盡頭,桃樹掩映的寬敞水泥路兩側,夾雜在綠蔭中,是馬燈形狀的舊式路燈。

在其中一個路燈下,師偉正坐在乳白色的座椅上。

就是那個師偉,沒有笑容的師偉。

他凝視着我一步步走近他,然後坐在他旁邊。

我的心怦怦亂跳,臉上卻裝出淡然的笑容:“你怎麽知道我會找到這裏?”

師偉凝視着遠處那池小小的人工湖,回答說:“因為這裏是你最後一次和我說話的地方。”

這回答小小地滿足了喬北的虛榮心。至少,師偉一直記得這個地方。

而且,是我在高三剩下的半年時間裏都繞着走過的地方。我在心裏為他補充。

師偉眉宇間有了閱歷,周身散發着成熟的味道。他穿了件白色的T恤,結實的肌肉輪廓還是能透出來。他應該剛剛淋浴過,周身有好聞的香皂味兒。他應該是才來不久。盡管他給我的電話,響在淩晨。

我問第二個問題:“你怎麽知道我什麽時候會來?”

師偉唇上叼了根煙,“我認識的那個喬北是很執拗的一個人,她的驕傲不會允許自己表現出心急如焚,她會矜持到最後一刻,才給自己一個驗證真相的機會。”他吐了幾縷煙絲出來,指了指光暈已經淡了下去的太陽,“其實你來得比我想的早,我以為會是黃昏。”

被自己喜歡的人明白得這麽透徹,應該是很開心的一件事吧!可我沒有笑的打算。

我等着師偉解釋,昨夜那個莫名其妙的電話,以及淩晨的。

師偉皺着眉,并不看我:“喬北,我想問你,我對你到底有多大的吸引力?”在說完的剎那,他那雙深邃得使人目眩神迷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了我的眼睛,帶着說謊的人會無法承受與之對視的目光。

我愣了一下,心慌意亂。他說“我回南京了”,我就來不及告訴任何一個死黨獨自飛回了南京。我扭轉了視線,盡量平靜地說:“這麽問是什麽意思?”

師偉說:“暗戀這種事情,被暗戀的那個是不會無知無覺的。”他冷冷的聲音說:“我只希望當面問你,當你暗戀的我告訴你,我也一直喜歡你時,你會不會拒絕我?”

師偉在電話裏問過同一個問題,當時我給他的答案是理智的“會”,現在我給不出這樣的答案。我竭力讓聲音平穩:“不會。”

我以為他會微笑,擁抱我,一個吻或是一句“那我就是一直喜歡着你”。但什麽都沒有,我扭頭看他,他正緊緊地皺着眉頭用手指捏碎那顆正燃着的煙。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忽然響了。是葛蕭。

葛蕭說:“丫頭,我到了,你在哪裏啊?”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想告訴他我在哪裏,我面帶難色、不發一言。

師偉丢了煙,把身體放松在椅子上:“是葛蕭吧?”

葛蕭在那邊聽到了,一陣沉默,然後聲音很輕地對我說:“現在不方便說話嗎?那我一會兒再打來。”他做着死黨該做的事情,關心我,但給我自己的空間。

我放下電話,看着師偉剛才掐煙的、稍微有些灼傷的手指:“你什麽時候開始抽煙的?”

師偉沒回答。他站起來,對我說:“謝謝你,喬北,你告訴了我在你心目中我的吸引力多大。”說完,他轉身離開,幾步就走進了丁香叢深處。

師偉的出現和消失,都像極了一出拙劣的肥皂劇。沒頭沒尾,莫名其妙。

當時我很想喊住他,抱住他,不準他離開,問他為什麽。可我只是呆坐了一會兒,在校園裏默默地轉了一圈。

晚上我和葛蕭約在夫子廟一家粉絲店吃鴨血粉,葛蕭問我怎麽了,他說我面黃肌瘦還有黑眼圈。

我就着旁邊玻璃裏的倒影,好好地審視着自己,心裏是驕傲被挫敗、自尊被挫傷的痛楚。師偉只用了兩個電話的寥寥數字,就把我刻意僞裝好的随意和淡漠無情揭穿。他遠去的背影是在冷冷地說:“你從來就沒長大過。”

我懊惱地用筷子把一朵蔥花戳進碗底,用粉絲把它蓋了個嚴嚴實實。

葛蕭說:“江水明又去撫順了。”

我沒好氣地說:“沒有懸念的爛尾劇,肯定還是會被拒絕。”

葛蕭笑了笑,“他不是去找杜宇的,他真的是去畫畫了。”他說江水明在撫順的老工業廠區找到了靈感,已經租了畫室、釘了畫框開始着手準備創作了。葛蕭眯着一只眼睛用手勢來描述江水明的靈感,“地下遍布空了的洞穴,地面上是被人類遺棄的大型廠房,壯觀而悲涼。”

我說:“南京這裏畫家一堆堆的,什麽派別都有,他丢下薪酬可觀的工作,跑到一個人生地不熟……哦,對不起,是只有杜宇一個熟人的二級城市,你覺得他真的是去創作的?”

葛蕭笑着說:“為什麽不是呢?別忘了,有藝術家氣質的人,某一個瞬間心血來潮,就成藝術家了。”

我看他,“你在這裏給我講《月亮與六便士》呢?你覺得江水明像高更嗎?”

葛蕭大笑,拍了拍我的頭,“快吃。吃完我陪你去逛街,把你的郁悶趕走。”

我看起來很郁悶嗎?有那麽明顯嗎?

我們拎着抱着大包小包的東西回了我家,等電梯時碰見了隔壁鄰居剛結婚的小兩口,女孩和我打了個招呼就盯着葛蕭看。我們回家不久她就跑過來敲門,“喬北,你男友啊?可是夠帥的了。”見我搖頭,她就眼睛一亮,“喲,我妹妹還是單身呢,你這朋友還沒主兒呢吧?”

葛蕭蹲在地上,專心致志地把我新買的幾雙高跟鞋拿出來仔細端詳,聽見她的話就給了她一個耀眼的微笑,“我自戀。”

小鄰居悻悻然離開,葛蕭舉着我那條淡綠色的禮服裙,指着一雙剛買的镂空涼鞋說:“挺配的,丫頭你穿上肯定很好看。”

我一把扯過禮服,拉開櫥櫃的門丢了進去,然後砰的一聲關上。

葛蕭看着我蒼白着臉呼吸急促,愣了一下,然後放下鞋子,若無其事地去拆其他包裝。

整理好東西,葛蕭開門出去,想了想回頭說:“心裏舒服點沒?要不要我找譚晶晶陪你睡?”

我搖搖頭,把門關上了。

這個故事不應該是這樣的。我靠着門慢慢地坐下,逛街購物時瘋狂而充實的心變得空虛起來。

我為什麽就是不能把師偉當成一個普通同學那麽随意對待?

有個做心理門診的專家朋友和我說,有些人內心深處巨大的恐懼完全是當事者自己的臆想。太過在乎而害怕進行任何觸碰,其實一旦觸碰了,恐懼也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歸根結底,這是人自己與自己的戰争,和恐懼的對象沒有關系。

我實在應該像何曉詩那樣,開誠布公,直奔主題。

我幻想着我一把抱住師偉健壯的身體,然後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好像是譚晶晶才會做的事情,用她的話來說,就是很A很直接。

想到了譚晶晶,我就面對了一個選擇:我是不是應該把師偉回南京的消息,告訴給她?猶豫了一下,我還是撥通了她的電話。既然我自己知道思念一個人的滋味,就不應該讓那麽好的朋友承受同樣的感覺。

譚晶晶在那邊大呼小叫:“莫非我漫長的空窗期可以結束了?感謝神,你聽到了我的呼喊。”

直率的孩子有糖吃。叫喬北的孩子,選擇了矜持。

在愛情場上,譚晶晶同樣是個狠角色。凡是和她過招交手的男人,精神上非死即傷。但她恪守一個原則,就是當對方已有伴侶時,哪怕是床伴,她都不會給對方任何遐想的機會。所以那次她跑去找師偉,得知師偉有女友之後,她就硬生生地忍下了心頭的渴望。

有一次江水明從上海回南京,我們又鬧着讓他開車去陽澄湖吃大閘蟹,江水明當時的女伴也跟着去了,嬌小美麗,有雙怯生生的眼睛。路上,那小女生說走了嘴,說她們單位的老總曾經對她感嘆婚姻不幸,要求她做他的紅顏知己。當然,也可能是這個看起來沒什麽心計的女孩子很有心計,知道自己在江水明心中的地位不穩,所以借此自擡身價。

譚晶晶剝着酒心巧克力,雙眼炯炯有神地說:“再碰見這種和你說自己婚姻不幸的男人,就戳他眼睛,踹他雞雞。”看我斜着眼睛瞪她,她吼我:“幹嗎?我說得不對嗎?你我将來都是要當人家老婆的人,要是你天天洗衣做飯、偶爾懷孕生孩子,生生熬成了黃臉婆,結果你男人腆着臉和別的女人說他不幸福,你覺得你能忍受?”

江水明的女伴顯然沒遇見過這麽理論剽悍、語言生猛的同性,立刻暴露出自己其實挺有心計的,死活要向譚晶晶學習如何綁住男人的心啊之類的愛情伎倆。

譚晶晶當時沒說什麽,私下裏和我說:“江水明八成是要和她掰了,這種對自己一點自信心都沒有、想完全依靠技巧的女人,是沒什麽含金量的。留不住江水明。”

果然,還沒等到大閘蟹下市,江水明就又恢複了單身。呃,短暫的單身。

如果說我對“歷任男友”的撒手锏是完全想不起來,那麽譚晶晶的撒手锏就是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這兩者有着本質區別。我是封存記憶,但人在眼前我還是能想起來是怎麽回事兒,而譚晶晶則是客客氣氣的,就好像根本沒有記憶。

我比較容易讓人無奈,譚晶晶比較容易讓人抓狂。

當一直高調聲稱自己要把師偉搞到手的譚晶晶,見到了終于單身的師偉時,會是怎樣的場景?

這個世界真的是不大。尤其是對熟人來說。

第二天中午,葛蕭約我一起吃飯。明顯失眠的我怎麽化妝也遮蓋不了黑眼圈,索性去了妝,灰頭土臉地趕到了距離單位三條街的西餐廳。然後,我就遠遠地看見了穿着一條白色連衣裙、笑容甜美、堪稱淡妝素裹的譚晶晶。

我已經習慣了豔麗張揚的譚晶晶,對她的新造型極其不适應,正想快走幾步上前打招呼,就看見了師偉。

面對師偉,連譚晶晶也會與往常有些不同嗎?

而他們居然也約在了這個西餐廳。

我在梧桐樹下轉了幾圈,等他們進了西餐廳,我才想起給葛蕭打電話,不明所以的葛蕭從裏面出來,“你怎麽不進去啊?”我拉着他就往街對面跑。

葛蕭詫異地回頭看了一下,然後就站在了原地,“那不是譚晶晶嗎?旁邊的那個是……”

帥哥美女永遠習慣坐在靠窗的位置。

隔着透明的玻璃窗,我看見譚晶晶正在低頭看菜單,而師偉,正扭頭看着葛蕭,和我。

我手腳冰涼,牢牢地拉住葛蕭的手,開始沿着街狂奔。

我飛快地跑着,全然不顧葛蕭正想拉住我,他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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