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躲得過的是運,(1)
江爸是個典型的樂觀主義者,但他對老天爺或者是上帝,卻有一顆不寬容的猜測之心。他說,老天爺的心胸是很狹窄的,它給予人類幸福和快樂從來是點到為止的,卻對降臨災禍一直毫不留情。尤其是對于那些自以為揣摩透天機的人,它更是下手狠毒。
江爸說,歷來如此,你看周易八卦裏的否極泰來好了,要否多少卦才來一個泰啊?反過來再看樂極生悲,大多數時候是還沒到樂極呢,剛高興起來,就一不留神地悲了。而且在數量上,老天爺更是對悲苦與喜樂厚此薄彼,所以古人才感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那年剛十歲的江水明就露出了很絕望的神情,他放下彈弓說:“爹,那我怎麽辦?”
江爸一拍他的肩膀,很帥氣、很鎮定地說:“逮到好感覺、好時候就要盡情享受,永遠別**的去擔心之後要來的烏七八糟。”
就這樣,豁達開朗的江爸,成功地培養出了江水明後來借以縱橫情場的一根筋。
一根筋絕對是這世界上最惹人羨慕的品格,它最容易使人快樂,也最容易使人成功。江水明作為一根筋界的傑出代表,笑嘻嘻地度過了情窦不開的十幾歲,笑嘻嘻地度過了情思泛濫的二十幾歲,就連戀上杜宇、情何以堪的二十歲盡頭,都保持了笑嘻嘻的姿态。
沒人再能擁有他的這份從容。
在情場上大刀闊斧、斬猛男帥哥于馬下的譚晶晶沒得到師偉都有時不時的沮喪,更何況是其實并沒有什麽戀愛經驗的葛蕭?
我對葛蕭的擔心,鋪天蓋地。
我猶豫再三,還是撥通了譚晶晶的電話,約她見面。
譚晶晶在一片乒乒乓乓的嘈雜聲中笑嘻嘻地說:“江水明的畫都運回來了,就在江爸原來的畫室,你過來吧。”她沒有問及昨夜葛蕭的情況,我既對她的漠不關心不滿,也慶幸她讓我避免了很多無法解釋的尴尬。
名聲數十年如日中天的江爸,早在幾所大學都有了專門的工作室,他原來的畫室一直空着,就是那個二樓能看見玉蘭花樹的小院。在那一帶,這樣周圍遍植梧桐樹、牆上爬着常春藤的院子,到處都是,多半住着德高望重的部隊離退休老幹部,等這些老人家百年之後,院子就會由市政府修繕後,重新分配給新的離退休老幹部。
住在江爸畫室周圍的幾個老将軍,幾乎都參加過解放戰争,他們不喜歡那種唱歌跳舞的吵鬧晚年,他們喜歡下圍棋、寫書法和畫幾筆海棠牡丹,所以和“小年輕”江爸都相交甚篤。這天幾個老爺子路過江爸的畫室,見有載貨的鬥車停在院門口,都吓了一跳——他們以為江爸已經去世了,這裏換了新的住客。
待到得知江爸還安然健在,而江水明又子承父業地開始畫畫後,他們都一副欣欣然的表情,安然地操着雙手在旁邊閑聊,等着看江水明的畫。等到江水明的畫被拆開專門的搬用箱露出廬山真面目時,戎馬小半生、經歷過大波大浪的老将軍們,震驚得眼珠子都差點掉出來。
江水明畫的是油畫,是古典技法的。雖然這種畫法在油畫畫法中的地位日漸式微,但這沒什麽本質問題。
問題是,他們所看到的,是一張**的女人體油畫。
藝術是允許裸露的,但在莊嚴肅穆了大半輩子的老将軍們的眼裏,裸露的藝術就是耍流氓。可地位和素養又讓他們不能就地翻臉或不置一詞地轉身離開。所以我走進院子時,他們宛如看到從天而降的救星,從面面相觑中清醒過來,一哄而散。
譚晶晶出于禮貌一直憋着的笑,終于傾巢出動。她拍着江水明的肩膀,幸災樂禍地說:“江爸的名聲算是毀在你這裏了——差點剿了一堆高幹——你這個臭不要臉的,是誰派回來報仇的吧?”
江水明呵呵傻笑幾聲,正想說什麽,看看臉色暗沉、神情不安的我,就住了嘴。他說:“哦,我去付貨車的錢。”說完,他走出院子,又反帶上了院門。其實,我來的時候,貨車早就走了。這樣随時善解人意的男人,怎會不讓女人感動或癡狂?
譚晶晶一邊研究最靠近她的一幅畫,一邊說:“你這個天生的美術白癡,肯定不是來看畫的,神神秘秘的,在電話裏都不提前知會。說吧,什麽事?”
我支吾兩句,才小心翼翼地說:“葛蕭他……你說的葛蕭的最新消息,是什麽?”
譚晶晶嗖地扭過頭來,明亮的大眼睛盯着我,“葛蕭沒和你說?”她的眼睛亮得讓我心裏發慌,我差點就要說出“因為師偉,葛蕭沒機會說”的話了,幸好譚晶晶馬上就收回了目光,繼續研究那幅畫,說:“葛蕭啊,他和何曉詩分手了。”
果然。
我心裏一沉,有些語無倫次,“可是,他拉着何曉詩的手啊,上次離開我家時,他是拉着何曉詩的手的,葛蕭那麽認真的人,牽了別人的手就會負責到底的啊……”
譚晶晶笑嘻嘻地說:“他還從小就牽你的手呢。”
我有些急了,“你能不能嚴肅點兒?”
譚晶晶就斂了笑容說:“喬北你用用大腦行不行?你自己都知道葛蕭是認真的人,那他怎麽會對何曉詩不負責?”
那麽,真的就是何曉詩了?在千方百計地得到葛蕭之後,還給他當初她曾承受過的痛苦?何曉詩是對自己沒信心了,還是作為任性驕縱的富家女,得到就是為了抛棄?
譚晶晶瞥了我一眼說:“寫字兒的,不要偷偷編故事。何曉詩那副恨不得生吞活剝了葛蕭的猴急樣子,可能會是收手放口的人嗎?”
誰都沒有主動放手,那麽,兩個人怎麽會分手?搭着夥兒地失憶?這情節太哈韓了吧?
譚晶晶說:“嗯,你來問我是對的,因為事發當時,我是在場的目擊證人之一。”她又調皮地拖着長音說:“可是我不能告訴你。”
我真的有掐死她的心。葛蕭那副樣子,她居然還能一直笑嘻嘻地和我開玩笑。我嚷了起來:“你是不是人?葛蕭那麽痛苦,你居然坐視不理?!”
譚晶晶還是笑嘻嘻的,言辭上卻有了看不見的鋒利,“你還能感覺出葛蕭的痛苦啊?我以為你沒心沒肺的感覺不出來呢,說到對葛蕭坐視不理,誰比得上穩如泰山的喬大小姐你呢?”
譚晶晶是在影射我這麽久毫無音訊嗎?我理屈辭窮,收了聲音,嗫嚅道:“那,有沒有辦法讓葛蕭不那麽難受呢?”
譚晶晶漫不經心地說:“沒辦法。要不,你一刀捅了他算了,給他一個痛快的。”她那看似玩笑實則咄咄逼人的話語,讓我無力招架。我無所适從,哀嘆了一聲。看到我委實傷感的樣子,譚晶晶似乎動了恻隐之心,她想了想,說:“原本昨天早上我是想和你說的,可你又說不想聽。昨夜葛蕭沒和你說什麽,我想,他總有他自己的理由,那麽,我就不能越俎代庖。”
我說:“可是,看着葛蕭昨天醉倒的樣子,我真的很難受。”
譚晶晶好像有些不死心,看着我說:“他離開之後,真的什麽都沒和你說?”
我有些不耐煩了,“和我說了我還用跑過來問你嗎?”
譚晶晶自言自語:“那是為什麽呢?難道……”瞥見我疑惑的眼神,譚晶晶眼珠轉了兩轉,忽然笑了起來,“好吧,我告訴你,你不用擔心葛蕭,他是裝醉的。”
啊?!!!
冬瓜和西瓜,什麽和什麽啊?!
這世界怎麽前因後果反差那麽大?
看着我滿腦子糨糊的模樣,譚晶晶慢吞吞地說:“我就說到這兒哈,這是葛蕭自己的主意。”然後她忽然笑起來,說:“喬北你真的很好騙啊,葛蕭的酒量,看起來像是随随便便就會喝醉的人嗎?”
怪不得譚晶晶和江水明會奇怪地交換眼神,怪不得他們理都不理“不省人事”的葛蕭。
葛蕭是裝醉的。
原來,這個莫名其妙的局,充滿了知情者,只騙到了我一個人。
原來,師偉說的是真的。我立刻對師偉內疚無比。
可是,葛蕭裝醉幹什麽?
譚晶晶再次想了想,随後,她輕松地聳了聳肩,“初次失戀嘛,總得有點兒什麽異常吧。以後有經驗了,就沒這麽變态了。”
這是很有力的說辭。于是,我輕而易舉地相信了譚晶晶,也輕而易舉地原諒了葛蕭。
看到我情緒轉好,譚晶晶就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那幅畫上,那幅畫似乎只畫了一面朦胧的白紗。她打量着那張畫,亮晶晶的眼睛裏閃着疑惑的光,“你覺不覺得,畫裏的這個女子,像某一個人?比如,杜宇?”
我眨了眨眼睛去看,真真兒見那個在白紗背後站立着的影影綽綽的女子,神情間有幾分杜宇的明媚和溫婉,我深以為然地挑了挑眉,說:“江水明果然是走火入魔了,只怕眼裏心間、筆下眉頭,都只挂念着杜宇了。”
譚晶晶搖了搖頭,“不是,我看了很久了……還有旁邊這張**的……我覺得這不是憑空臆想出來的畫面,不面對着本人,不可能有這樣**澎湃的神來之筆。”
我忍不住笑了,“江水明倒想,只怕杜宇不會給他這個惹人遐想的機會。”
譚晶晶也跟着笑了,“的确,我相信就算江水明去做這樣的請求,杜宇也會淡然回避。”正聊着,江水明很小心地推開院門,探頭探腦地看譚晶晶,“談完了吧?我可以進來了吧?隔壁幾個爺爺都在二樓窗口觀察我,目光很吓人,我壓力很大。”接着,他就和譚晶晶說起了展覽的事情。
已經釋然了疑團,他們也沒時間陪我聊天,我就和他們告別,心情良好,直到回到家。
師偉不在。可面對着師偉不在的房間,我還是無法放輕松,昨夜,他捏着我下颌的舉動,和他說的那些話,吓住了我。
不管葛蕭是真的喝醉還是假的喝醉,師偉對他的不喜歡都是真的,師偉對我的警告也就是真的,我依然不能見葛蕭。我也沒有膽量去鑽他的空子——不見葛蕭而是打電話給葛蕭。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會再次激怒師偉,我是真的怕他會消失在我的生命裏。
我沒得選。
我甚至祈求上蒼,葛蕭不要給我打電話。
上蒼難得地聽到了我的祈求,葛蕭果然沒給我打電話,也再沒人和我提到他,就像我的世界沒有出現過一個叫做葛蕭的人。
銀杏滿樹金黃的時候,梧桐的葉緣也泛了精致的黃。看着窗外,我簡直不敢相信。一度,我以為我和師偉之間那可憐到都不足以被稱為情感的小東西,會随時在須臾間夭折。卻沒料到,它竟然可以存活過整個夏天,又存活過大半個秋天。
師偉從來沒有問過我,學習愛的課程到底有多少節,他什麽時候可以畢業。這是我的幸運,我又怎麽會提醒他呢?
其間,師偉對我,偶爾有細微的好,這足以讓我歡欣鼓舞,甚至在加班時面帶微笑。
主編看得到我的笑容,可她依然唱衰我和師偉的未來,可是,有很多事情是無法對外人說明的,就像她曾莫名其妙地看好我和葛蕭的未來,可現在我和葛蕭,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再未相見,音訊全無。未來,誰能料到未來會有怎樣的節外生枝呢?
這天加班時,主編嘩啦嘩啦地翻了翻筆記本,說:“喬北,你好像還差我一篇什麽有趣人物的采訪。”那次我去撫順找江水明的時候,曾用過采訪的借口,但因為次日就返回銷假,也沒報銷任何費用,所以采訪稿子自然是不了了之。當時主編沒說什麽,我就以為她就此放過我了,卻沒料到幾個月之後,她翻了舊賬。
我瞪着主編,“不是吧?最近不缺稿子啊!”
主編一本正經地回瞪我,“我不喜歡你男朋友,我是在找你碴兒你沒發現啊?”
我說:“你只看見過他一次行不行?還是背影。”
主編說:“但是我看見過你以前的男朋友,不止一次,重點是,還是正面。”
我說:“我再告訴你一次,那個不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我和他一點點關系都沒有。”
主編說:“那我也再告訴你一次,如果你真的和他一點點關系都沒有,他就不會完全淡出你的生活,是你害得我看不見這個賞心悅目的美男子,我報複你是應該的。你看着辦。”
我立刻高舉雙手,繳械投降——反正江水明已經回南京了,采訪他也不用舟車勞頓。
電話裏,連日趕畫的江水明有點兒疲憊,“等畫展結束了行嗎?”
我看了一眼虎視眈眈的主編,她已經放話給我了,要麽當晚拿出采訪稿,要麽就把葛蕭叫到報社來供她觀賞,後者我做不到,我只有走采訪江水明這條路。
我不動聲色地學主編威脅性的談判,“江水明,我認識你十七年了,你看着辦!”
我走進江水明的畫室,一邊打量着淩亂擺放的畫框,一邊喊:“江水明。”
江水明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我在這邊。”
空曠的畫室裏回蕩着我們的聲音,可我還是辨別不清他的方位,“哪裏?”
在一堆堆的畫框畫布後面,是一條帆布帷幔,拎着油畫刷的江水明揭開一角探出頭來,“過來吧。我在趕最後一張畫,就快完了。”
我應聲過去,低頭彎腰地笑着鑽到帆布的後面,“畫畫扯條布幹嗎?難道有什麽畫法需要保密?”我一直起身來,笑容就僵硬在臉上。
一個**着全身的女人,正慵懶地枕着自己的手臂,安靜地斜躺在一塊蒙了白布的沙發上。暮夏傍晚最後的霞光中,她微微地眯着眼睛,睫毛的尖端點綴了天光的粉紅金黃,鼻尖下面,嬌豔欲滴的唇微微開啓,柔潤的身體曲線精致到完美,潔白細膩的肌膚流光溢彩。
杜宇。
譚晶晶猜得沒錯,畫裏的那個女子,就是杜宇。
我只是沒料到,會在這樣的情形下,遇見許久不曾謀面也不曾想起的她。
江水明再也沒有和我們提到過她。
可她居然出現在這裏。
我怔住了。
江水明全神貫注地畫了最後幾筆,然後放下工具,拿起旁邊一件淡橙色的長款襯衫,走近已經半坐起來的杜宇,輕輕把襯衫披在她的肩上。
杜宇對我微微笑了笑,站起來,緩慢而仔細地扣着紐扣,襯衫下擺外,裸露着毫無瑕疵的修長大腿。
從頭到尾,他們彼此間不曾有半點的尴尬和戒備,神情和動作随意自然、大方得體,全不見有任何暧昧,偶爾的眼神交流也幹淨之極,甚至有種超凡脫俗的聖潔味道。
尴尬的反而是我。
我試圖給自己解圍,我對江水明說:“你可以告訴我現在不方便,我改天來就是了。”
江水明說:“我是告訴過你等畫展後啊,可你說認識我十七年了,你讓我看着辦。”
杜宇微笑着說:“并沒有什麽不方便,喬北,這些畫,或早或晚,你總會看見的,你不可能認不出我,那麽,或早或晚,或畫或我,又有什麽區別呢?”
杜宇坦然美好的笑容暫時讓我鎮定下來,我很有職業道德和職業素養地采訪着江水明,全神貫注地做采訪筆記,彬彬有禮地跟杜宇和江水明道別,然後,打了一輛車回報社。
一關上車門,我就對着剛接通的手機用變了調的聲音大喊一聲:“譚晶晶,江水明和杜宇在一起了?”大概是因為我憋了太長的時間了,驟然炸響的奇怪聲調把司機都吓了一跳,因為車身忽然抖了兩抖。可譚晶晶在那端帶着笑音說:“沒有啊,只是杜宇做了江水明的模特。”
原來又是只有我不知道。
我有點傷心,說:“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呢?”
譚晶晶說:“這是江水明自己的事情啊,他不告訴你,肯定有他的理由,我……”
我傷心地打斷了她的話,“那麽多年,你什麽都會告訴我的,可是,你現在什麽都不告訴我,葛蕭的事情是這樣,江水明的事情也是這樣,他們并不是外人啊,我們是死黨……我好懷念以前我們彼此之間無話不講的日子。”
譚晶晶在那端沉默了一會兒,由衷地說:“是的,喬北,你說得對,我們是死黨,我想一下。不過,現在我在外面談江水明畫展的事情,稍晚一點我給你電話好不好?”
我心情愉悅地說:“好。”
回到報社趕完稿子,我跑去交稿,順便對主編做了個鬼臉,她回贈了我一個白眼,但并沒有為難我,掃了幾眼稿子,就對我做了個放行的手勢。
我剛收拾好背包,師偉的電話來了。
他的聲音依然沒有太大的起伏,“加班完了嗎?帶你去消夜。”可話的內容足以讓我心花怒放,笑逐顏開——他已經懂得,在我加班的夜,守在我回家的路上。
曾有兩性節目的主持人調侃說,培養伴侶是世界上最劃算的買賣,只要你舍得花時間,對方就一定會給你熱情。看來果然如此,我不遺餘力地讓師偉學着愛,我也是他學會愛之後的第一個受益者。
師偉也懂得了給我制造驚喜,他帶我去了最新開的一家港式夜宵店,還提前預訂了座位。我一直覺得,老天給我安排了天堂,可江爸的理論是對的,天堂很短暫,地獄才是永恒。
我和師偉還沒來得及到達那個臨窗的座位,一個原本悅耳的聲音帶着怒意低沉地響起:“喬北。”
譚晶晶。
譚晶晶的眼睛冷得可怕,她慢慢地從卡座裏站起來,看着挽着師偉手臂的我,目不轉睛,直到我心虛地放開了師偉,她才冰冷地說:“給我一個解釋。”
師偉說:“譚晶晶……”
譚晶晶看也不看師偉,只盯着我,“喬小姐,這就是死黨之間的無話不講嗎?我拜托你,請你認真地把一切解釋給我聽,請你不要有任何漏洞。”她已經恢複了常态,聲音依然清脆悅耳,臉上又挂回了笑容,可她的眼睛變得很深很亮。
譚晶晶真的生氣了。氣到根本不想用發怒來宣洩。
有過死黨的人都知道,死黨之間根本沒有那麽多禮貌。
所以,越客氣,就是越冷漠。
看着我的無話可說,譚晶晶的笑容得體而溫暖,“我現在很忙,喬小姐看起來也沒想好該怎麽和我解釋,那麽,不妨請兩位先吃夜宵,我們稍後聯系?”
我還站在原地試圖尋找什麽話來說,譚晶晶已經坐下,繼續和同桌的幾個人談笑風生。已經木然的我,被師偉拉着,一步三挪地到了最裏側的位置。那裏看不見譚晶晶的眼睛,也聽不見譚晶晶的笑聲,可我覺得譚晶晶的目光和奚落無處不在。
縱使師偉坐在我的對面,我也如芒在背。
譚晶晶什麽都不知道。
譚晶晶怎麽可能什麽都不知道?
譚晶晶為什麽會什麽都不知道?!
師偉不是告訴過我,是譚晶晶拒絕了他的“練習愛”的請求嗎?因為她只是“準備去愛”而不是“準備好了去愛”,那麽譚晶晶對師偉,不是再不應該有任何的情緒了嗎?
我并非百思不得其解,我能想到唯一的一種可能,一種我不願意去相信的可能。
我坐在師偉的對面,狼狽地流着淚說:“師偉,我知道你沒有向我解釋的義務,可是,譚晶晶對我真的太重要了,你能不能告訴我,譚晶晶這樣介意,到底是為什麽?“
師偉平靜地吩咐服務員上菜,然後,他看着我。
就是那唯一的一種可能。
師偉騙了我。
我和葛蕭碰見他們那次,只是譚晶晶約了師偉一起吃飯,沒有什麽“愛的練習被拒絕”,師偉根本什麽都沒說。甚至,是譚晶晶熱情如火地邀請師偉去她家過夜,師偉拒絕了。
我的心口,有成分複雜的巨大傷痛,我痛苦地問師偉:“那你為什麽要騙我說是譚晶晶拒絕了你?”
師偉端着紅酒杯,并不看我,表情坦然,很平靜地說:“因為只有那樣,你才會不再糾結,同意教我愛。”
我和善良的小柳、豪爽的譚晶晶、一根筋的江水明、沒有小我的葛蕭相處太久了,我已經習慣了對人不用去分辨,不用去設防。我從來沒有想過,師偉不是他們。
師偉沒有緊張,沒有辯解,沒有道歉。
因為他從來就沒覺得他做錯了什麽。
謊言,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句話,一句和其他的話并沒有什麽不同的話。既然可以省去很多的唇舌和步驟,直接達到目的,為什麽不呢?
看一個人,無需了解他內心的跌宕起伏,只需看他做一件錯事,然後看他對這件錯事的态度,他的為人處世之法,他的生存發展之道,就昭然若揭。
葛蕭曾說江水明所追求的,不是杜宇,而是杜宇停留在高中時代的印象。那麽我所牽腸挂肚的,又何嘗不是我一廂情願的記憶?
時光荏苒,歲月蹉跎。
如果說,上次師偉對我動粗,我還能勉強用他在乎我來搪塞,那麽這次,他的謊言,我又該怎樣來替他圓場?總不能騙自己說,是他為了盡快得到我吧?我無法自圓其說。
我吃不下精致的菜肴,也喝不下芳香的紅酒,我的內心百味雜陳。
就在這時,我看見譚晶晶出現在窗外,她得體地和其他幾個人道別,面帶微笑,等那幾個人開車離開後,她忽然收斂了笑容,狠狠地看了過來,她的目光,直直地剜在我的心口上。
我看見她扭過頭去,招手打車,忽然就有了要永遠失去她的恐慌,我抓起手包,奮不顧身地向門外沖去,由始至終,師偉表情淡淡地細嚼慢咽,絲毫沒有理會我們的意思——就算我教會了他幾種愛的表現,卻始終無法教會他,到底什麽是愛。
有條件的,絕對不會是愛。
有謊言的,絕對不會是愛。
我的出租車搶在譚晶晶的出租車之前到了她家的小區,所以她一下車,我就拉住了她的手臂,“晶晶,你聽我解釋。”
譚晶晶站住了腳,看着我,瞳人黑亮,“好啊,你解釋。”
可我該從哪裏解釋?我真的要揭穿一切都是師偉的謊言造成的嗎?我真的要揭穿這個我和譚晶晶都深愛着的男人,居然卑劣地撒了一個并不高明的謊嗎?
看着我說不出話的樣子,譚晶晶冷笑着說:“看來喬小姐還需要更多的時間,請恕我不能奉陪。”說完,她拔腿就走。
我追着她去拉她,她厭惡地推搡着我的手,就像我是再惡心不過的垃圾,可除了跟着她,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麽,就這樣,我固執地跟着她進了小區,進了單元門口,進了電梯。她掏出鑰匙開門時,恨恨地警告我:“我不能阻止你走進公共領域,但是,如果你試圖走進我的私人空間,我會毫不猶豫地打你。”
說完,譚晶晶一閃身就進了門,不知哪來的勇氣,我的手迅速地抓住了門框,譚晶晶做了幾下關門的姿勢,但始終沒有去狠狠壓碎我的指骨,這讓我看到了希望,我叫她:“晶晶,師偉也只是一個男人。”說着,我用力去推門,試圖進屋。
譚晶晶一邊阻擋我進屋,一邊試圖關門,她生氣地叫了出來:“喬北,這不是什麽男人不男人的問題,這是你對我的欺騙,死黨對死黨不可饒恕的背叛。”
我做不到立刻說出艱難的真相,可說不出真相,又讓我有巨大的委屈感。我終于忍不住了,我用力地推開了門:“為什麽我和他在一起,就是對你的背叛?師偉一直在拒絕你,他從來就沒說過要和你在一起!就因為你喜歡師偉很多年嗎?那我告訴你,我也喜歡師偉這麽多年。”話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又氣又急之下,失言了。
譚晶晶的動作一下就停住了,她盯着我,“‘喜歡師偉這麽多年’?”她努力平緩着語氣,“原來,你也一直喜歡着師偉?你就那麽堂而皇之地探知着我的心事,卻對自己的心事只字不提?”她再次叫了起來,“我以為你只欺騙了我這一次,原來你欺騙了我這麽多年!”
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只隔着一層門板,可譚晶晶憤怒的聲音卻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喬北,我們徹底完了。”
我無力地靠着坐在走廊的地板上,開始大聲哭泣。我知道,剛才我的叫聲、現在我的哭聲已經讓譚晶晶睡或沒睡的鄰居們都挪到了門前,向外窺探,可這種被暗地圍觀的羞恥感比起即将失去譚晶晶的恐懼感,顯得那麽微不足道。
我來不及描述那些綿延了多年的暗戀,我只來得及一邊哭,一邊從師偉在暮春的淩晨給我打來的電話說起,我想把掩蓋在內心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對譚晶晶說出來。我說了師偉的探詢電話,說了師偉的出現和消失,說了我和葛蕭看見師偉和譚晶晶在餐館見面,說了我**師偉之後跳上出租車落荒而逃,說了關于愛的練習,說了小柳逼我對譚晶晶坦白甚至不惜對我翻臉……
我知道譚晶晶就在門內聽着,我也知道在夜裏這樣在走廊裏砸着門叫喊是多麽的失禮和讨厭,可我控制不住我的音量,我像發了瘋的理發師,要不顧死活地喊出所有的秘密,不管那個洞是不是可靠,也不管天亮後還有沒有命在。
在我訴說完剛才我所知道的一切後,我一直敲打不開的門,忽然開了。
滿臉淚痕的譚晶晶用力扳着我的肩膀,把我從地上拎起來,咬牙切齒地說:“你沒在撒謊?”
我虛弱地搖着頭,聲淚俱下,“我不敢,我不敢再對你隐瞞,也不敢再對你撒謊,我怕失去你,失去你這個親如手足的姐妹。”
譚晶晶哽咽着,連拖帶拉地把我弄進門去,然後砰的一聲關上門。她蹲下來擦我的眼淚,很仔細,接着,她劈頭蓋臉地打我,邊打邊哭。打着打着,她的動作就越來越輕、越來越慢,最後,她無力地靠在我身上,與我抱頭痛哭。
譚晶晶披頭散發地靠在沙發上,抱着膝蓋,精疲力竭地點燃了一根煙夾在指間,然後,她咬着拿煙的那只手的大拇指,皺着眉頭,陷入了沉思。
我揉着被她掐得生疼的肩膀,眼淚汪汪地說:“小柳真是守口如瓶,我原以為她放下電話就會打給你……”
“噓!”譚晶晶豎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眉頭依然皺着。
沒人能猜中譚晶晶的心思。我只好收回了聲音,坐在了對面的腳踏凳上。
許久,譚晶晶忽然吸了一口那幾乎熄滅的煙,接着,她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把煙按滅在煙灰缸裏,她看着我,神情平和。
“喬北,馬上跟師偉分手。”
這句話她說過,在今天我剛跟着她進小區大門的時候,以不可理喻的方式,劈頭蓋臉地吼叫出來。
我的脊背立刻抗拒性地僵直起來。
可我忽然看清了譚晶晶此刻的神情。
她清澈的眼睛可以一見到底,沒有左右逢源的算計,沒有八面玲珑的心機。她平和坦然地加重了語氣,“你必須和他分手。”
很多年前,譚晶晶就說師偉沒有任何氣味,現在來想,或許那正是師偉要做到的。
師偉反感留下任何可以讓人辨別出是他的特征的細節。情緒、衣着、氣息、表情,都是如此。就像雪地裏夜行的野獸,必須掃去所有的足跡。
在高中時代,師偉就已經有了寵辱不驚的冷靜,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他的性格給人留下的印象只有一個褒貶不明、語義含混的“冷”字。
師偉的所思所想更是深不可測,也透露着讓人不安的危險味道。
譚晶晶說:“師偉就像是宇宙中的黑洞,沒有人可以靠近他身旁還能獨善其身。沒人知道他做一件事的目的,更沒人知道事情最終的結局會是什麽。”
越是人跡罕至的地帶,越是引人遐思。那些籠罩着傳奇色彩的地域,都擁有着或博大或瑰奇的絕世美景。然而,那也往往是探險者的死地。
師偉的神秘,曾經吸引了譚晶晶。
現在,譚晶晶對他的神秘不寒而栗。
譚晶晶說:“喬北,費洛蒙一直遮蔽了我的聰明,我現在才看清,師偉的世界是和我們不同的,他的善惡是非标準是利己的,換句話說,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會不擇手段。可是,我們連他那樣去做的目的都不知道,你不覺得害怕嗎?”
我終于想通了為什麽。
為什麽師偉從沒想過,要和聰明漂亮的譚晶晶在一起。
從青春期到現在,師偉拒絕了譚晶晶一次又一次的示好,并不是他所說的那樣,“譚晶晶只是喜歡着喜歡我的感覺”。如果說,他拒絕其他女孩是因為她們不夠聰明,他不想浪費時間和精力,那麽,他拒絕譚晶晶,只不過是因為譚晶晶太聰明了,他不想被看透內心。
同樣,他不去找譚晶晶做“愛的練習”的真正原因,就是,他知道驕傲的她不會接受什麽愛的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