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音樂盒

高中畢業那年的暑假,我和譚晶晶一起迷上了音樂盒。

那麽一個形狀簡單的盒子,不管裝飾得多麽華麗都顯得笨笨重重。那時,電子賀卡大行其道,一翻開就有廉價嘈雜的音符翻滾而出,而音樂盒,幾乎清一色的手工發條,沒有一點快捷便利的跡象。

江水明時常陪我們去各種禮品商店挑選音樂盒,他天生敏感的耳膜能分辨出每一個音符的準确程度,他對造型和顏色那苛求的審美觀又來源于江爸,所以他挑選音樂盒常常是百裏挑一,他本人也是我和譚晶晶争搶讨好的對象。

江水明作為最睿智的挑選者,卻對音樂盒毫無好感。他時常用誇張而調侃的語氣批評我和譚晶晶:“聽這種東西是享受還是自虐啊?只能演奏出一種音樂,一種啊,到死都不會改變一點旋律。我一想到這個,馬上就惡心得不行。”他性格裏的**不羁,他未來生活的離經叛道,那時就已注定。

我最喜歡的音樂盒,是那種有跳芭蕾舞的小人兒和鏡子的。擰緊發條之後,翹着腳尖的塑料小人兒就會在《天鵝湖》的音樂中不停地轉圈,白色蕾絲的花冠和精致的裙擺在鏡子裏顯得更加超凡出塵。在無風的午後,把它放在陽光下的桌子上,鏡子還會閃閃放光,像舞臺上的射燈。我可以一下午一下午地對着它發呆,連水也不喝一口。

崇尚極簡主義風格的譚晶晶就笑我,說我懷揣着不切實際的公主夢,總夢想自己是那個穿着華麗舞裝的小人兒。

小柳也說,那小人兒始終只有一條腿站在地上,太累,總是讓人擔心她随時會摔倒。

我就說她們太淺薄,根本看不懂設計者的初衷。

不過譚晶晶有一點沒說錯,因為我看到這個音樂盒時,的确産生過我就是那個小人兒的聯想,但不是希望成為引人矚目的公主,而是因為我和這小人兒一樣,在追逐着鏡子裏不可靠近的人。

師偉就是鏡子裏的那個人。相距咫尺,也是天涯。

小柳說得也沒錯,她命中了我多年以後與師偉在一起時的狀态與心态。

對死黨們的所有行為都有着深深包容的葛蕭,從來只是溫和的旁觀者,不評論,不阻撓,不批評,可我記得,在“音樂盒時期”,他曾有過兩次不甚明确含義的參與。

第一次是有一天,他陪我在我家陽臺上曬太陽,看着我全神貫注地看着陽光下的音樂盒的樣子,葛蕭說:“你有沒有拆開過音樂盒?”

音樂盒并不便宜,何況是江水明精挑細選過的絕品音樂盒,葛蕭這樣的問題真的很敗家子兒。我瞪了他一眼。葛蕭就微笑着說:“我拆開看過……”不等他說完,我就打斷他的話說:“以後你不要的,可以直接送給我,不要這麽揮霍無度行不行?”

第二次,是大學開學的第一天晚上,葛蕭從上海給我打電話,臨近挂斷時,他問:“丫頭,你拆開過音樂盒嗎?”

那時,譚晶晶正站在我旁邊催我去看電影,我只回答了一句“沒有”,譚晶晶就強行挂了電話,拉着我出了寝室。在走廊裏奔跑時,我還聽見電話鈴聲在響,那應該是葛蕭再次打過來的,只是,我無法“忤逆”譚晶晶再去接聽。

就這樣,關于拆開的音樂盒,以及葛蕭始終沒說完的話,就成了一個小小的謎團。

我趴在枕頭上,蒙蒙眬眬地睜開眼睛,然後撐着床沿,坐了起來,有點發呆。

哪怕是葛蕭在國外時,我們也從未斷了聯系,所以他不說的內容,我也就當成是他認為不重要所以沒說,可是在這段日子,這個理應被我淡忘的小小謎團卻悄悄破冰破繭地蓬勃長大,直到這個周末的早晨,突然跳回我的腦海。

讓我發呆的,其實并不是謎團本身的答案,而是這個謎團為什麽會重見天日。

或者,誠實一點地說,我也知道這個謎團重見天日的理由,只是在發呆為什麽是這個理由。

——太久沒有葛蕭的消息了。

常在身邊出現的人,是看不清他的細節的,他的言談舉止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只有當他淡出生活之後,才會留戀起曾經的點滴片段。

這個理由很直白很淺顯,看起來,這種感覺也很平常。問題是,只有在戀愛和分手的愛人之間,這種感覺才很平常。

我和身為死黨的葛蕭是戀的哪門子愛、分的哪門子手啊?!

我只好痛心疾首地譴責自己,都怪自己自私地沉浸在與師偉的世界裏,完全忽略了重要的朋友,完全忘記了去關心大家,尤其是不知與何曉詩是否成了正果的葛蕭。我甚至連他是在南京還是在大連都不知道。于是,在自責中,我以狗急跳牆的心态連滾帶爬地下了床,直奔客廳正在充電的手機而去。

我的手指距離手機還有幾厘米時,那勞什子忽然嗷的一嗓子唱了起來,吓得我一哆嗦,一看,是譚晶晶。

譚晶晶懶洋洋地說:“晚上滾出來吃飯。”

譚晶晶在平時或許會和我通宵達旦地唱歌聊天,周末則是雷打不動地消失不見——周末是各種聚會和活動紮堆兒的時間段,也是譚晶晶帶的大小明星藝人們瘋狂撈金的黃金檔期,她今天怎麽舍得用來揮霍?

我還沒來得及問,譚晶晶還是懶洋洋地說:“哦,我辭職了。”

我瞬間就有點兒時空錯亂的崩潰感,在這個日進鬥金也是風口浪尖的經紀人職位上,譚晶晶已經做到順風順水、呼風喚雨,也一直是以越戰越勇的姿态連連取勝,怎麽會一點跡象也沒有,說辭職就辭職呢?

譚晶晶根本不需要我問,就繼續慵懶地說:“看夠了人情冷暖,也攢夠了脂粉嫁妝,打算嫁人了。”

這次她說完之後有了足夠長的時間停頓,不過這次我的确沒辦法接話問下去。嫁人——嫁誰啊——師偉呗——哦,師偉啊,他現在在我這裏**的練習呢。這種一問一答,就算譚晶晶聽了不暴跳如雷,我也沒臉說。

口口聲聲是死黨是閨蜜,卻直接把人家的意中人摟進懷裏,還時不時地****一下,這像話嗎?而且還是背地裏進行的,一個招呼都不打,一個照會都沒有。這算不算是吃裏爬外?

幸而譚晶晶似乎對這個話題沒有進行下去的意思,她頓了頓,就說:“最近……你有葛蕭的消息嗎?”

如果剛才不是譚晶晶打來電話,我大概現在就在和葛蕭通話,那樣,我就有葛蕭的消息了。我說:“沒有啊,最近,我,呃,有點忙,一直沒有聯系他。”

譚晶晶說:“哦……我有他的最新消息,你想知道不?”從她的口氣來看,這個“最新消息”應該是個很大的消息。

等等,譚晶晶的意思是,葛蕭和她聯系過,而葛蕭沒有和我聯系過。我得罪葛蕭了嗎?我馬上就忘了還要找葛蕭問音樂盒的事情,有些氣,說:“是訂婚還是結婚?他沒告訴我就算了,我也不想知道。”

大概是脫離了唇槍舌劍的工作環境,我覺得譚晶晶今天說話有點吞吞吐吐,不痛快,不犀利,她又沉吟了一下,說:“唔,你不想知道就算了。對了,江水明今天回南京,晚上吃飯就是給他接風洗塵。”

從江水明失心瘋地跑到撫順去畫畫,已經有小半年的時間了,他一直沒有回過南京。在這期間,愛子心切又不想給江水明壓力的江爸時不時拎我或者譚晶晶來問話。

江爸一方面對江水明繼承他的衣缽表現出寬慰之情,另一方面又牽挂着江水明對杜宇的情感是否有了着陸的可能。

只不過,他的欣慰和焦慮都有着奇怪的點,他的欣慰不是因為培養出了一個畫家兒子,而是因為他的兒子終于搞上了藝術,有了精神上的真正自由,不必成天對着一群豬腦的外行客戶降低審美理念;他焦慮的點也不是兒子為什麽愛上了一個拒他于千裏之外的有夫之婦,而是杜宇到底為什麽看不出江水明是多麽難得的老公人選。江爸說:“你們念書的時候,杜宇是不是語文成績很差,不懂什麽叫歸納總結,也不懂什麽叫中心思想?”

在師偉出現之前,我還在和譚晶晶聯系時,譚晶晶曾說:“江爸真是太前衛太可愛了,他怎麽不是我爸呢?能當他的兒女真是太幸福了。”

我笑着說:“你不是他的預備兒媳婦嗎?也能幸福一半呢!”

譚晶晶就哈哈地大笑,“對啊對啊,我都差點忘了這事兒了,有一個江水明這樣風流倜傥的預備老公,還搭配了江爸這樣超級好玩的預備老爸,真是賺到了。”

江水明那種不撞南牆不回頭、不見黃河不死心的性格,注定他在達成心願之前是沒有打道回府的可能的,那麽,這次他回來,是牽穩了杜宇的手,還是徹底死了心呢?

我問譚晶晶,譚晶晶說她也不知道,她說江水明剛才的電話吵了她的瞌睡,江水明也只是沒頭沒腦地說要回南京,晚上我們幾個一起吃飯。

遠在大連又懷了孕的小柳顯然不在“我們幾個”的行列中,那麽,“我們幾個”包不包括葛蕭和何曉詩呢?譚晶晶沒有再說明下去,她哈欠連天地說:“江水明指定在老地方見面,別遲到。好啦,我要補瞌睡了。”

放下電話,我想給師偉打個電話,可又不知是不是應該實話實說晚上的聚會——不管是因為譚晶晶,還是因為我猜測他不很喜歡的葛蕭,他都不該出現,可是,作為我的男友,哪怕是名義上的男友,他還是有權選擇去參加。師偉也不是我能猜透的人,萬一他選擇去,那晚上這個聚會該“熱鬧”成什麽樣呢?

我躊躇着撥通了電話,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師偉已經告訴我,他剛接到一個遠房親戚的電話,要去無錫處理一處娘舅家出國前留給他的宅子,晚上可能不會回來了。

擔心再沒必要。我松了口氣。

江水明口中的“老地方”是秦淮河邊的一家私房菜館。這家私房菜館以淮揚菜為主,其實味道相當一般,只是廣告牛人江水明、室內設計師葛蕭和見多識廣的金牌經紀譚晶晶都對它的裝修風格贊不絕口,我們才把這裏作為了聚會的據點。

我邁進那個朱紅雕花的大門,隐約聽見譚晶晶爽朗的笑聲,才恍然間意識到,我和她居然已經大半個夏天加一個初秋未曾見面了。

和師偉在一起,即使最親密不過是擁吻,也明知絕大多數的擁吻也只是愛的練習,但仍足以讓時間如不存在一般飛速流逝。

終于到了面對譚晶晶的時候了。我這才開始有些擔心,因為早上的電話太短暫,我聽不出譚晶晶的情緒——我真的不知道小柳是否和她說過什麽,心裏難免忐忑。

走到包間門外,我微微停了一下,才撩開素花藍門簾走進去。江水明和譚晶晶正坐在大蒲團上喝地道的紹興黃酒,一副興致盎然、相談甚歡的模樣。慣常葛蕭坐的那個蒲團,空空如也,不知是他回大連了,還是要晚一會兒才到,從那天晚上後,他沒有打電話給我,現在,我猜是何曉詩沒有給他任何空閑。正如我與師偉相對,再無閑暇顧及其他。

我竭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和他們打了個招呼,脫下鞋子,坐在蒲團上:“說什麽呢,這麽高興?”

譚晶晶笑着說:“江水明要回南京做一個個展,我剛退休就上任,給他當策展人。”

她眼睛明亮,笑容由衷,看着我沒有絲毫的做作或不自然,那麽,小柳是守口如瓶了,譚晶晶對我與師偉的戀情,應該不知端倪。但這并未讓我輕松,我寧願她用鋒利的眼神、犀利的言辭刺痛我,那才能真正讓我釋懷。我強打着精神說:“是麽?太好了呀。”

譚晶晶就轉過頭去和江水明繼續嘀咕展覽的細節,我給自己倒了一杯黃酒,自斟自飲。

這時,頭上裹着布帕的服務員開始往桌上端菜,我下意識地說:“等一下吧,還有一個人。”

江水明和譚晶晶一起剎住話頭,轉過臉看着我,我不明所以,“怎麽了?葛蕭回大連了?”

江水明眼神飄忽,與譚晶晶交換了一個眼神,這才笑嘻嘻地說:“他呀,他還在南京,不過他說他有事,今天就不過來了。”話音剛落,門簾忽然被掀開,一個人搖晃着走了進來,又搖晃着坐在那處空蒲團上——正是葛蕭。

江水明和譚晶晶再次交換了眼神,譚晶晶笑着說:“葛狗,你陪客戶陪得好快啊!還能趕得上這邊的局。”

葛蕭臉色蒼白,身上滿是濃重的酒氣,動作也是搖搖晃晃,神态卻清醒無比,他微微笑笑說:“這裏的黃酒很地道,而且大家難得一聚,再聚,又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他舉起杯子,笑着說:“來,祝我們的友誼地久天長。”說完,他一飲而盡。

我想去拿杯子,卻發現江水明和譚晶晶臉上都很不自然,誰也沒有響應葛蕭的意思。

我這才覺出了不對,的确,葛蕭完全是在說胡話,這些聽着都讓人渾身不舒服的客套話,在我們之間是不用說的。

葛蕭也沒有理會我們,自顧自地又倒滿一杯,舉了一舉,薄唇一抿,又盡一杯。

這真的全然不是舉止從容得體的葛蕭的作風。

江水明和譚晶晶一動不動,不舉杯也不說話,這又何嘗是言語麻辣生香的他們的作風?

我稀裏糊塗地看着同樣異常的他們三個,終于忍不住問:“怎麽回事?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江水明這才笑嘻嘻地說:“葛蕭,我最後一批畫打算回南京趕,有沒有興趣看我畫畫?”

譚晶晶也挽住了葛蕭的胳膊,從他手裏拿下了酒杯,“葛狗,你別急着喝酒,剛才我們點了幾道新菜,都是這家店年底打算推出的招牌菜,嘗一嘗味道嘛。”

葛蕭笑了笑,眼神忽然散了,就像一個勉強支撐到終點的馬拉松賽跑者,人就歪倒在一旁,半靠在牆壁上。我們從未見他醉過,十幾年來的每個酒局,他一直是臉上挂着溫暖的微笑、體貼入微地照顧每個人、清醒地買單并送喝醉的人回家的那個人。

可是今天他卻醉了,醉得不省人事。

我有些緊張,急忙過去扶他,卻扶不動身材颀長的他。江水明和譚晶晶居然坐着沒動,絲毫沒有想幫我一把的意思,江水明說:“喬北,你送葛蕭回去吧,我和譚晶晶還有點兒事情要談。”譚晶晶表情複雜地看着我,還是笑嘻嘻的,只是沒有說話的意思,就好像葛蕭是個他們不認識的人一樣。

我有些惱他們置身事外的冷淡,不想再多說什麽,就喊了兩個男服務員進來,把葛蕭攙了出去,由始至終,江水明和譚晶晶不問一聲、不置一詞。

我打了輛車,葛蕭就躺在出租車的後座上。我在副駕的位置回頭看去,只看見他安靜地睡在那裏,英俊的臉上蒼白一片,交替映射着車窗外的紅綠霓虹。

車剛啓動不久,葛蕭忽然歪着頭,呓語般低低地說:“不要……送我……回家。”

我知道田阿姨的家教嚴格,葛蕭這樣回去,恐怕是逃不過一番嚴厲叱責的。略一掂對,我讓司機往我家的方向去了。葛蕭靜靜地躺在那裏,只有胸脯一起一伏。

靠着小區保安的幫忙,我才把葛蕭放在我家的沙發上。道過謝,關了門,我疲倦地坐在沙發旁的地上,憂傷地看着葛蕭。我不知道這憂傷是因為心疼一反常态的葛蕭,還是因為難過江水明和譚晶晶對某些事情的守口如瓶——從剛才的種種,顯然他們是知道些什麽的,只是隐瞞了我。

突然,我聯想到早上譚晶晶所說的“最新消息”,我以為是葛蕭和何曉詩準備訂婚或是結婚,可我單單沒有想到,“最新消息”也可能會是分手或失戀。難道是何曉詩在獲得了葛蕭的愛之後,又以逃離來傷了葛蕭的心嗎?否則,葛蕭怎會異常,怎會醉倒?

正是夜燈初綻的夜晚,清風飛舞起潔白的窗紗。在僅有的昏黃門燈的光線中,窗紗飄動的層面給出變幻莫測的陰影,我盯着那些忽大忽小的陰影,神情一片恍惚。耳邊葛蕭均勻的呼吸聲,近在咫尺。

這場景,怎麽那樣的熟悉?

高中畢業那年,我們陸續拿到了錄取通知書,每日裏呼朋喚友,徜徉在紫金山巅、莫愁湖畔,青春和夏日一樣嚣張。

葛蕭考取的是一家重量級美術學院的裝潢系,主修室內設計,有個大畫家爸爸的江水明,卻考取了一家百年名校新開的廣告專業。于是江爸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非要認葛蕭當幹兒子。

第一時間從口無遮攔的譚晶晶那裏,我知道師偉去了武漢,心裏有些小小的疼痛,縱使南京那麽大,可只要師偉和我在同一座城市裏,我就覺得連呼吸都有了更深的意義,甚至帶了隐秘的生命喜悅。他卻離開了南京,留我一個人艱難呼吸。

只有我們這一群死黨聚在一起的時候,我才能暫時忘卻這些若隐若現的疼痛。

母校的背後有一座小山,每到六七月間,濃密的槐樹樹蔭裏就開始隐藏了無數鳴蟬,到了空氣都近似停滞的夏日午後,只有那些“知了知了”的聲音,才給綠的葉、白的花點綴出尚在人間的生機。那時的我們,總喜歡沿着某條小徑漫無目的地穿行在林間,雨後的一叢蘑菇,草裏萌出的一朵雛菊,甚至一只匆忙飛過的蜻蜓都會引起小小的驚喜的歡呼。

在只容一人通過的地方,愛插科打诨的江水明總會走在最前面,負責講解目所能及的每一處生動細節,活潑愛笑的譚晶晶和認真過度的小柳則緊随其後,負責揶揄調侃他,之後是含笑不語的我,以及永遠走在最後面的葛蕭。

有那麽一個天高雲白的微風午後,我和葛蕭坐在一團樹蔭下的草地上,遠處,江水明正忙着把譚晶晶和小柳送上一棵枝條虬髯的粗壯槐樹,三個人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團,笑聲傳到這邊,音波減弱了很多,只有那種肆無忌憚的質感,毫無改變。

葛蕭原本懶洋洋地背靠着凹凸不平的樹幹,烏黑的眸子盯着遠處的他們,忽然,他說:“丫頭,我睡一會兒。”接着,他就仰面躺倒在草坪上,閉上眼睛酣然入睡。

我蔚藍的帆布長裙鋪在草地上,沙沙作響的樹葉東搖西晃地灑下細碎的陽光,使裙擺褶皺形成的陰影變幻莫測,有着催眠一樣的魔幻效果。而葛蕭均勻的呼吸聲,就響在我的身側,輕微得若有若無。

後來呢?

後來。

我在十幾年後的這個夜晚,并不是不記得後來的情景,只是我想強迫自己停止那段回憶。然而,思緒翩然,又豈是一個“不肯”就能停止得掉的?

許是為着百無聊賴,我盯着一隊螞蟻排着整齊的隊伍急匆匆地由遠及近,而後,視線就不知不覺地落在了葛蕭的臉上。

穿越整個情窦初開的年紀,葛蕭都是我們那屆很多女生瑰麗的夢境之一。師偉是另一個。

葛蕭的溫暖和師偉的冰冷,就像是太極圖案一樣極端對比,卻又和諧地并存于那些花季雨季少女的心中。只是,死黨葛蕭距離我太近,像陽光或是空氣,随時觸碰,而且出現時又總是一群人在一起,以致我時常會忽略了他的存在。

在那個人聲遙遠而蟲聲寂寂的午後,我終于因為無聊,仔細地端詳了葛蕭。

飽滿的額頭下,是線條分明的漆黑的眉,因着雙眼緊閉,看不見那雙清澈的眸,但依然存在的雙眼皮和舒展濃密的長睫毛,無不在昭示着那雙眼睜開時,是怎樣的明亮迷人。挺拔的鼻梁、清楚的唇線、微翹的下颌……這一切連上黑濃的發、白皙的皮膚、修長的身材,難怪會有那樣多臉色緋紅的女孩子偷偷在我們班門口張望。

在那一刻,我才知道,葛蕭的英俊是驚心動魄的,是有殺傷力的。

就在我目不轉睛、暗自驚嘆時,葛蕭忽然睜開了眼睛,靜止的英俊瞬間就有了要命的魅力。

我吓了一跳,立刻挪開視線,可是移開視線時,我分明感覺心在不規則地跳動,越來越快。再轉眼去看時,卻見葛蕭緊閉着雙眼,睡意正酣,讓我疑心剛才的對視,只是我一時的錯覺。

我雙手攏住膝蓋,仰頭看着頭頂廣闊的藍天,忍不住偷偷笑自己的花癡失态。

十幾年後,我再次忍不住偷偷地笑了出來,那是自然坦蕩、恬淡如水的喬北,唯一一件做得鬼鬼祟祟的事情。小心翼翼,又笨拙異常。

這樣偷笑了一下,我的心情突然好了起來。唔,那麽等他醒來,就問音樂盒的事情吧。于是,我微笑着側過臉去,端詳葛蕭。

葛蕭側躺在沙發上,俊朗的臉比青春年少時多了閱歷多了成熟,可那份帥氣漠視了歲月,精致留存,只是此刻他的眉微微地皺着,仿佛在思考什麽。

一眼發覺葛蕭的帥并不需要什麽好眼力,因為那帥有目共睹,可是想霸占葛蕭的帥,卻需要震天撼地的自信和勇氣,無數女孩和女人知難而退,唯獨何曉詩锲而不舍。從這一點上說,何曉詩是絕對的楷模,她值得那些後退者頂禮膜拜。莫非,現在她也知難而退了嗎?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一瞬,我正細細地看着想着,葛蕭突然睜開了眼睛,我猝不及防,來不及躲開視線,就那樣和他僵持般地對視了。我以為又是多年前的那種錯覺,結果不是,葛蕭就那樣不出聲地看着我。

好一會兒,我才微笑着給自己解圍:“醒了?要不要喝點水?”我起身想去拿杯水,葛蕭探手扯住了我的胳膊,“別走。”聲音很低,帶着猶豫,全然沒有往日的灑脫。

真的被何曉詩傷着了嗎?

我有感同身受般的疼痛,再也微笑不出來。我重新坐回到地上,呆呆地看着他,一時辨別不清是否應該詢問他到底怎麽了。

這些年的工作中,我詢問和傾聽了那麽多人陰暗或潮濕的心事,可對着我最在乎的死黨,我問不出任何切中要害的問題,我擔心那些冰冷直接的問題刺痛了他。

葛蕭慢慢縮回了手,就那樣側躺在那裏,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滿腹心事的樣子。終于,他狠狠地閉了閉眼睛,又睜開,表情和緩了一些,似乎要說出些什麽。

就在這時,門外鑰匙嘩啦一響,門被打開了,師偉拎着一個大紙袋走了進來。

室內光線很暗,而且就算家裏沒人,那盞小門燈也是經常開着的,所以師偉并沒意識到我在,直到他取下鑰匙,借着走廊裏明亮的燈光看見我的鞋子,這才轉身看進來,于是看見躺在沙發上的葛蕭和坐在地上的我。

門燈和走廊的燈都在他的背後,光線映不到他的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他在想什麽。我站起來,多少有點不知所措,“師偉……”

師偉伸手,啪的一聲打開了大燈,雪白的燈光直勾勾地明亮了整個房間。他沒有表情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已經微微搖晃着站起來的葛蕭,很平靜地說:“葛蕭。”

葛蕭在刺眼的燈光裏眯了眯眼睛,臉上還帶着酒醉未醒的蒼白,他說:“師偉。”

這不是久別多年的高中同學重逢時該有的場面,他們應該大笑,應該驚呼,應該擁抱對方的肩膀或是捶着對方的胸膛,甚至應該笑罵着問一問對方的近況。可是沒有。

就算葛蕭在很多年前就已經說過他很不喜歡師偉,可禮貌如他,也不應該如此冷淡。

可是,他們就只是遠距離地對望着,沒有溫度地叫了一聲對方的名字。

師偉很快解釋了我的疑問。他看着葛蕭,淡淡地說:“上次我碰見你時,已經告訴過你了,我希望你不要再來找喬北。”原來他們曾經見過面,但是,我的心裏冒出了新的疑問,為什麽,師偉也好,葛蕭也好,從來沒和我提到過上次的碰面?而且看起來,談話內容與我有關。

葛蕭說:“我想了一下,她是我的死黨,我并不覺得我該按照你的希望去做。”

師偉冷冷地說:“喬北是我的女朋友。”

葛蕭看向了我,我默許般地垂下了眼簾。其實,師偉有我家的鑰匙,就足以說明一切,聰明如葛蕭,又何須言語印證呢?

葛蕭蒼白着臉笑了笑,點點頭,“嗯,這個理由很充分。”他燃了顆煙,銜在唇上,笑着說:“好吧,就這樣吧。”他對我笑了笑,搖晃着向門口走去,走出去後帶上了門。

我想跟過去,卻被師偉抓住了胳膊,我着急地小聲說:“他可能失戀了,喝了很多酒……”

師偉盯着我,牢牢地盯着我,然後一字一頓地說:“我不喜歡葛蕭,我不允許你再見他。”

我愕然地看着他,不是因為他所要求的內容,不是因為他語氣裏的霸道——這種要求和這種語氣,歷任男友在看到葛蕭的照片後都曾經做過同樣的事。我愕然,只是因為他是師偉,在任何情況下都毫無情緒流露的師偉。

就算我曾經猜測過他對葛蕭的介意,我同樣愕然。

在愕然之中,我慣性般地繼續辯解:“可是,他喝了很多酒……他醉得厲害。”

師偉說:“他在裝醉。”

葛蕭裝醉?!

這簡直是我聽過的最好笑也最可氣的話,為人善良真誠、心思純淨簡單的葛蕭,裝醉?!我脫口而出:“絕不可能,葛蕭絕對不會假裝任何事情。”

師偉表情平靜,目光清冷,他的手卻忽然托住了我的下颌,說:“你說得這樣肯定,你對葛蕭有多了解、多親近?”他的手,捏得我下颌上的骨頭都有些疼痛。

我沒有想到,師偉對這句話的反應會這樣大,我有些驚慌于他的介意,我試圖解釋:“我們做了很多年的朋友,我想……”

師偉的手,用了力氣,讓我的頭高高昂起,動彈不得,他冷冷地說:“喬北,我再重複一次,我不喜歡葛蕭,我不允許你再見他。”

不知是下颌在痛還是心在痛,我痛得流出了眼淚。不許再見葛蕭,不許再見這個陪伴了我十幾年的死黨,這是何等痛楚的事情?可是,提出這個要求的,又是師偉,又是師偉。我閉上淚眼。我該如何是好?

師偉的聲音依然冷冷地傳來:“說好!”

我緘口不語,我真的說不出那個字。

師偉提高了音量,“說!”

我睜開眼睛,淚眼模糊地看着師偉,目光倔強,“他是長在我生命裏的人。”

師偉的臉上充滿了嘲弄,“可你的生命裏只能長一個人。”

我顫抖一下,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我哭出聲來,抽泣了很久,我才從齒縫裏擠出那個字:“好。”

師偉慢慢地放開了手,他說:“喬北,哪怕只是陪我練習,你也是我的女友。請你記得,我允許你的身邊可以有任何其他男人——除了葛蕭。”說完,他抱住我,在我耳邊說:“接下來,請你遵守你的諾言,從此再也不見,那個人。”

其實,師偉是有理由不喜歡葛蕭的,因為在很久以前,葛蕭就說過,他很不喜歡師偉。這話還曾惹得譚晶晶大發雷霆。

抛開我和譚晶晶對師偉的感情,師偉和葛蕭互相的不喜歡,無論在誰看來,都是很好理解的事情。

師偉是高一時才轉來我們學校的,那時,他是他們學校整整初中三年考試的永遠第一名,而在師偉轉學前,我們學校的永遠第一名,是葛蕭。

整個高中三年,師偉和葛蕭始終都是各種考試或比賽的直接敵手。交替第一名的成績、不相伯仲的受歡迎度,即使當事人是沉默的師偉和随和的葛蕭,也不可能一點不受周圍議論者的影響——別說偷偷争論不休的女生們,就連任課的老師們,也會毫不避諱地站在師偉或葛蕭的一邊,力捧他或他的優秀。

在這樣的背景和氛圍下,有多少人還能對對方保持好感呢?

我惦念着醉酒到走路都跌跌撞撞的葛蕭是否安全,卻沒機會到陽臺張望一下,也沒機會給他打電話。

因為這夜,師偉沒有走。

他并沒有做什麽,只是安靜地睡在我的身旁,抱着我,似乎在安撫受到了驚吓的我。他的氣息,就在我的耳畔,那氣息,曾讓我目眩神迷、求之不得,可是現在,我的內心,有種慢慢滋生的害怕——師偉的氣息,除了多年前就有的莫名的陰郁,今夜,還開始多出些微神秘的邪。

我從來就沒看透過師偉,連譚晶晶也不能。

和一個捉摸不透的人相處,到底是绮麗的夢境,還是危險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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