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江武東擡手把嚴橋按下去, 他環視了一周神色各異的人, 把他們蠢蠢欲動的心思盡收眼底, 緩聲安撫道:“事情尚未明了,不要着急,而且方舟也不會坐視不管的, 畢竟咱們都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但凡少了哪個,餘下的都不會好過。”

嚴橋久久不能平靜下來, 甚至想馬上奔回嚴府探個究竟,但江武東畢竟年長于他, 又有幾分實力, 他的話還是要聽的, “依江公之見,如今該當如何?”他如此問道。

“這……”江武東沉吟了片刻, “嚴府現在都是重兵把守, 這時候回去肯定不行, 東西沒查出來, 他們不會輕易拿你爹怎樣,不如這樣,你現在此處住下, 我派人去刺史府問了究竟, 再作打算。”

“但是……”嚴橋還想再說,目光掃到堂上五大三粗、肌肉鼓鼓的水匪們,不由得聲音低了下去, 接受了對方的提議,如今的他失去了父親庇護,有如別人屋檐下的麻雀,聽從安排才是正道,盡管他後頭有恒明子這尊大佛,也難保這些莽夫不會手起刀落,痛下殺手。

嚴家只剩他這條脊梁柱,如果想護住身後的母親和驚人的家財,接下來的時間內,他要聽話一些了。嚴橋目光暗淡,心如燃燒殆盡的死灰。

——

其實嚴府如今的情況比嚴橋預想的還要糟糕一些,府內只有一些女眷,長子嚴橋下落不明,其餘的庶子大些的都在大娘子手裏頭夭折,只有一個癡呆的三歲小兒活到了現在,出了事情,家中主事的男人一個人都沒有,就連那些親戚知道後都躲得遠遠的,不見以往那副錦上添花的模樣。

外頭數列兵卒守着,但凡出門采買的婢女都要被搜身檢查一邊,這些大老爺們嘴上不幹不淨,手也不老實,經常借機揩油,如此一來,吓得婢女死活不敢再出去,甚至幾個有些頭臉的跑到大夫人跟前哭訴,擾得原本就心神不寧的她愈發頭痛。

“換幾個婆子罷了的小事!何必再來擾我!”嚴夫人揉着太陽穴,一臉疲憊,“大管家呢?府內亂成這個樣子,怎麽不見他的人影?”

“回大娘子,管家早就在官兵上門那日跑了。”寧婆婆跪在腳蹬上,替嚴夫人捏着小腿,小聲答道。

“我家阿橋可是要做刺史女婿,一個奴仆也敢背主,找回來定要拔舌去耳,發賣做田奴!”嚴夫人恨恨的罵道,轉眼又像是想到了什麽住了嘴,低頭問寧婆婆:“我房間裏頭那個鎏金木盒可還在?把裏頭的碧竹簪子拿出來,塞到小郎君新作的那副畫兒的畫軸裏頭。”

“唉。”寧婆婆應了,正要去做,又被嚴夫人喊回來,“等等,你做好之後把畫交到城南一個叫做宋鳳池的書生手上,叫他千萬要保存好,将來遇見我子再轉交到他手裏頭。”

宋鳳池?寧婆婆擡頭去看嚴夫人,見對方已經側伏在榻上,雙目閉上養神,原本要問的話咽回嗓子眼。宋鳳池這人她是知道的,原先夫人還不是嚴夫人而是張家小姐的時候,在游湖時遇見了宋鳳池,兩人一見鐘情,私定終身。奈何張家主不可能讓女兒嫁給一個并不能為他帶來利益的書生,又何況對方半分上進心都沒有,一味的瞎混。

原本以為這兩人已經分開了,沒想到夫人竟然和那人還有聯系,寧婆婆臉上燥紅,心裏滿是不屑。只是人家是主,自己是仆,無論如何都要照做。

刺史府,青竹翠柳,小璟倚在朱紅色的亭柱上守着,俞修、方舟和李承乾在亭中飲茶。

自從嚴潤死後将賴軍将供出,李承乾在查出賴軍将一系貪|污|腐|敗、吃扣軍饷的罪行之後,上了折子,又讓人把他押回了長安交于朝廷定罪。而自己則是派兵圍了嚴府,卻再也沒有了動作。仿佛落地的陶罐,在發出一聲脆響之後再無動靜,歸于沉默。

他不急,總有人比他更急,方舟耐着性子和李承乾笑談,不露痕跡的打聽探問,平靜底下暗藏着焦躁。

“方刺史說得有理,不過臣這裏有個更好的辦法。”俞修推開杯盞,學着露出溫和的笑容來,不過是官場上的假面具而已,誰不會啊,“将嚴潤未死的假消息傳開,并轉交到其他的地牢,布好兵力,只等他們來劫獄自投羅網。”

方舟反駁道:“俞郎中這麽自信他們會來嗎?嚴潤不過只是個商賈,水匪斷然不可能為了他身陷險境。”

俞修樂于嗆他,反問道:“難道方刺史對自己這麽沒有信心嗎?再說了,不試一試怎麽行,嚴潤雖說是個商賈,但畢竟是幫他們易貨的出口。再者揚州最大的商戶就是嚴家,除了他沒有人能吃下江豹寨的貨,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嚴家好東西可不少,江豹寨要是能輕易放過了我才覺得驚訝呢。”

“好!就這麽做!”不等方舟再說,李承乾就拍案做了決定,方舟的嘴張了張,也只道出了一句,“僅憑殿下吩咐,臣定當力竭而往。”他也只能如此了,雖說明面上改不了他們的決心,但是暗地裏做些手腳卻不難,方舟朝來送點心的管家點了點頭,對方拿着托盤,很快就退下去了,小璟把這一切都看在眼底,不語。

夜裏,大半星月被隐在烏雲內,刺史府傳來些微響動,一個黑影避開所有提着燈盞巡邏的奴仆,順着記憶往後門去。而在他後頭,小璟半眯着眼,腳步又輕又快,有時在對方警覺的轉頭查探時落在樹冠上,亦或者躲在房頂。但凡他走過的地方,看樣子踩上了枯枝瓦礫,實則只有腳尖輕輕一點,一絲聲響都沒有發出。比起姐姐阿錦,他的功夫不知道高了多少。

黑影沒有帶面罩,而是換了一身普通的下人服,腰間系着一個紅繩小玉扣,就是憑借着這個小玉扣,小璟認出了對方既不是賊也不是奴仆,而是白天才見過面的管家。

管家從後門出去之後,把手裏頭提着的小燈籠點了,順着彎彎曲曲的小巷子左拐右拐,險些讓小璟走錯了路,偶爾遇到了一些巡邏的武侯衙役,管家只需提起燈籠照亮自個兒的臉,對方嘴裏的呵斥立馬咽回去。

畢竟是刺史府上的老人,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會認識,也知道不該聲張,緘口莫言,權當做沒看見。

小璟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嗤笑,跟着管家來到一戶大戶人家的後院,看他敲響門扉,再到被帶進去,全程沒有口頭交流,看來是來慣了的,早就熟的不能再熟。

他擡頭目測了一下土牆的高度,右腿發力猛地登上去,在牆上踩了數下直接躍到牆頭,再沿着倚在牆邊的翠竹一路攀上去,落在屋頂,揭開一塊瓦片,附耳過去。

“嚴潤已死,刺史的意思是讓大夥兒先莫要輕舉妄動,他會把太子帶到其他地方,另外找一些替罪羊做場好戲,等到風頭過去,太子回京交差,到時候再說其他。”這是管家的聲音,小璟又扒開了一塊瓦片,底下暖黃的燭光入眼,議事的人僅有兩個,坐在主位的是個七尺大漢,身着圓領黑袍,看不太清模樣。

“嚴潤死了?這件事除了我們幾個再沒有人知道吧?嚴橋和恒明子接觸較多,此事先瞞着他,免得他為了報仇而破壞了我們的打算,叫上頭知曉了底下的情況。這城內想來不太安全了,我等先遷到郊外的那處院子裏頭罷了。”江武東厚實的大掌攥住桌子,又道,“勞煩管事先到屏風處避一避,我與兄弟幾個進來商量商量。”

管家哪有不理的道理,自然是聽他的轉入屏風後頭,這裏另有一方小桌,屏風處繡着大片大片豔麗的牡丹,紅紫粉黃繁茂多彩,旁人怎麽也看不出來這後面還有一個人。

江武東口中的兄弟其實也就兩個,一個是沖動易怒的老三,另一個卻是不怎麽出聲的大根,都是最開始就跟在江武東身邊的,正兒八經出生入死的兄弟,和後來在拼夥的不同,對江武東比較忠心。

“遷到郊外院子裏頭幹嘛?難不成真的是那兩個小娘們有問題?”他話才講一半,就被老三搶了先,接了過去。

大根一巴掌拍在老三後腦勺上,“閉嘴,聽大哥的。”

“老三!我平日就是容忍你太多了,才把你慣成這幅沒有腦子的性子。”江武東閉了閉眼,沉聲呵斥道,“當初也是你搶了貢品,老|子為了給你擦|屁|股,惹上了這麽些大禍!”

“大哥我這不一時……一時豬油蒙了心麽,再說了那些東西,大半我都孝敬給您了。”老三摸了摸禿頭,他年少時吃不飽飯,在一小廟中做過和尚,只是性子難改,在奸|淫了一個來禮佛的女施主之後被官差緝拿,為了活命,他奪刀砍了官差,就近在附近的山頭上落草為寇,和江武東拜了把子成了兄弟。

或許是因為少年時窮怕了,老三最為好財和好女人,當初阿錦和季婵被抓到的時候他連看了好幾眼,奈何因為江武東,沒膽子下手。但是這并不妨礙他在江武東面前各種試探找事,意圖将這兩個女子收入囊中,畢竟一個秀麗嬌俏,一個豔美鋒利,惹得他心癢癢的,半刻都難等。

“你啊。”江武東嘆了口氣,卻沒把話說明白,他這兩個兄弟,一個粗狂大大咧咧,半點藏不住心思,一個愚鈍遲緩,別人輕而易舉就能看出端倪來,說多了反而容易壞事。他有些疲憊,甚至茫然自己當初為什麽答應恒明子一起共事?是了,是為了更多的錢和權力,為了真正把江豹寨變成自己的,這難道不夠嗎?他不知道,這應該就夠了吧。

每個人所做的一切不都是為了自己的貪|欲嗎,不就是為了那點渴望,嚴潤、方舟、恒明子,就連他背後的那個主子,大家都是一樣的,誰又比誰幹淨。江武東無聲的笑了笑,眼底充盈着難以填滿的欲望。

小璟伏在屋頂,望着漸漸遮滿了天空的烏雲,心中有些懊惱,接連幾天他都要跟在這土匪頭子身邊,然而明日很有可能會下雨,他并未帶傘,又要淋得濕漉漉的了,如果姐姐在這裏,自己怕是要被拎耳朵好一頓教訓了。

且道這時間匆匆如白駒過隙,小璟剛小憩了一會,底下的土匪就有了動靜。他睜眼一瞧,天色已将近灰白了,為了以防被別人瞧見,小璟把戰場從屋頂轉到枝葉繁密的樹冠,躲在這裏監視土匪們。

其實土匪并沒有什麽值得收拾的,他們先把人轉移到郊外,至于這些屋宅家財則是留了班底清白的奴仆看守,并不怕太子查到此處。這些人換上寬松的綢袍,掩去那一身匪氣,盡管滿臉橫肉的模樣和一般的富人有點差距,但并未引起他人注意。

江武東等人小心慣了,就連坐馬車也要分為數批,從不同的方位去向郊外,有的時候為了不引起注意,甚至還會故意在其他的店鋪多停留一會,更加的泯然于常人中,如果小璟不是從昨天晚上就待在這裏,怕也是難以分辨出誰是誰。

郊外的院子隐在一叢茂密的竹林裏頭,位于村落的後山,宅子的人從不與人來往,村民也不怎麽上來,只知道這裏住的是城裏頭來的大戶人家,并不清楚是這竟然是個賊窩,季婵和阿錦被拘在院子內,一步也不能外出。

并不是沒有嘗試過翻牆出去,無奈的是守衛真的太森嚴了,阿錦剛想落地,就有數隊水匪沿着牆角巡邏而來,改從後門走也一樣,換班的時間頻繁而且多變,她自己一個出去都要小心,何況還帶着季婵和另外管事?

此番無果的阿錦剛想回去,隔着老遠就看見幾輛車馬行駛而來,她心下一凜,不敢多待,速速回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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