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已經熄了燈将要歇下,她還戴着面紗,明顯并非無意間撞見他來,而是早早等着他來。

封岌輕笑,從容道:“給你送藥。”

寒酥懷疑地盯着他,見他将一瓶藥放在桌上。那是一個青瓷小罐,和桌上寒酥原本用的那瓶藥一模一樣。

寒酥原本用的那罐藥很尋常。

他深更半夜送來一罐一模一樣的尋常外傷藥,這理由實在牽強。

似知寒酥的不信,封岌道:“瓶子一樣,裏面的藥被我換了。”

怕她不肯接受他的藥,所以偷偷換掉她原本的藥?寒酥半信半疑,道:“您沒必要這樣送藥。”

她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仍開着的窗戶。

封岌的目光順着她視線,望向剛翻身進來的窗牖,笑道:“表姑娘注重名聲,走門進來送藥,豈不是又犯了你的忌諱。”

寒酥蹙眉:“将軍多慮了。”

“是嗎?”封岌點點頭,誠然道:“那其他東西明日可以讓長舟直接送來了。”

“您……”寒酥語塞。

封岌見好就收,并不咄咄逼人,道:“這藥的用法和你以前的藥一樣。”

他望着寒酥,稍微停頓了一下,語氣也于暗處悄緩:“既然是我多管閑事害你傷了臉,總要給你拿些藥補償。”

從窗來的人,又從窗離去。

人長得高大,做翻窗這樣的事情也能優雅。封岌好像一擡腿,就朝窗臺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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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寒酥輕喚一聲又沒了他言。

封岌在窗外轉過身,等着她再發問。

寒酥悄悄舒出一口氣,忍着胸腔裏的一點淩亂跳動,又疑惑又質問的語氣:“昨天晚上……”

才說了半句話,她又住了口。她抿唇,似乎還能感受到唇上的微疼和濕暖。

“昨天晚上怎麽了?”封岌問。

緊接着,他就看見寒酥那雙清亮的眼眸于夜色裏驚愕圓睜。原來她也不是永遠溫柔端莊,驚訝氣惱的時候也會這樣可愛。

他向來不注意女兒家的千嬌百媚,今日才品出些趣味。

“哦。”封岌恍然道,“昨天晚上是來過,想看看你的藥什麽樣子,好尋個一樣的瓶罐。”

寒酥的眉頭皺起來,心道他這是不肯承認昨天晚上的事情了!

“早些安歇。”封岌含笑幫她關上窗。

窗扇合攏,擋住了外面。看不見封岌了,寒酥仍舊立在那裏沒有動,望着關合的窗扇緊皺着眉頭。

不過是片刻後,窗扇再次從外面被打開。

封岌仍舊站在剛剛站立的地方,沒有挪動過。他望着寒酥,漆沉的眸底蘊了點笑意,恍然般開口:“你是說昨晚親你的事情嗎?”

“你似乎夢見我了,在夢裏喊我。”他說。

“您胡說!”寒酥急聲。

封岌認真道:“我以性命擔保,句句實言。”

隔着窗口,他目光灼灼一片坦然地望着她。

寒酥目光躲閃了一下,她昨天晚上好像确實夢見他了……難道當真是他過來時正好聽見她在夢中喊他?

寒酥悄悄別開眼,有一點心虛和尴尬。她再擡眸,看見封岌眼底的笑意,他望過來的眼眸仿佛能夠看透她的慌亂。

心口怦怦亂跳着,寒酥往前邁去的步子也微亂。她走到窗口用力“啪”的一聲将窗戶關上,将封岌那張讓她心亂的面孔擋在外面。

在面前推關上的窗扇帶來一陣涼風,封岌下意識閉了下眼睛。他再睜開眼,已看不見寒酥。他轉身,剛邁出兩步,聽見屋內傳來寒酥的呢喃般的話……

——“流氓。”

封岌腳步頓住,繼而失笑。

原來有朝一日,自己也會被人當成流氓。

屋子裏,寒酥在窗下站了一會兒,才轉身。她走向梳妝臺,去拉下面的抽屜,取出裏面那個正字冊,氣惱地數了數日子。

他怎麽還不離京!

過了一會兒,寒酥走到桌邊去看封岌送過來的藥。罐子擰開,裏面是如雪的滑膩藥膏。

她将原本的那罐藥也打開比對。兩罐藥瞧上去确實沒什麽區別,連味道也相似。

她用指腹各自抹了一點在手背上,仔細比對,才瞧出這确實是兩種不同的藥。

寒酥轉頭,望向窗牖的方向。

他沒說謊。

第二天,封岌果真讓長舟光明正大地過來送藥。

是和昨天晚上送給寒酥的那瓶藥一樣,可卻沒再用青瓷罐子裝,而是原本的白玉小瓶。

蒲英稀奇地瞧了又瞧,說:“赫延王身邊的東西就是好,連裝藥的東西都是白玉的!”

寒酥望了一眼,沉默。昨天晚上是她松了口表示不會拒絕他的藥。如今長舟将東西送來了,她都是沒法拒絕了。

她仔細去瞧蒲英和兜蘭的神色,生怕她們發現什麽。

可蒲英和兜蘭只是在感慨東西多好,并沒有多想。

寒酥望着桌上的藥,心裏不由琢磨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也是,她是他弟媳的外甥女,之前還差點和他的義子議親,外人怎麽可能想到她與他有什麽。

今日已是臘月二十八,府裏已經有了年味兒。

外面的書院休年假,府裏小郎君和女郎們的學堂也停了課。府裏的姑娘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挑選着漂亮衣裳和首飾,年紀小的小郎君也聚在一起玩。

上午,寒酥做了幾塊糕點拿去給姨母的兒子封珞。

寒酥去三房時給珞兒送糕點時,珞兒正和哥哥封琏玩投壺。六歲的珞兒還是孩童,十歲的封琏卻是個挺拔的小少年了,正手把手教弟弟投壺。

見寒酥過來,珞兒立刻小跑着迎上去。

“我老遠就聞到栗子餅的味兒了!”他的一雙眼睛都掉在翠微手裏的食盒上。

寒酥彎唇,牽着他的小手往屋子走。

封琏站在原地,遲疑着。

寒酥經過他身邊,回眸:“琏兒怎麽還不進來?”

封琏這才規規矩矩地跟進屋。

翠微将食盒放在桌上,把裏面的栗子餅取出來。丫鬟捧了水進來給兩位小郎君淨了手。珞兒直接伸手去拿,狠狠咬了一大口。

寒酥柔聲說:“珞兒還沒給哥哥呢。”

“哦。”珞兒用嘴叼着一個栗子餅,雙手捧起另一個送給哥哥,嘴裏叽裏咕嚕吐字不清地說了句什麽。

比起珞兒的狼吞虎咽,封琏吃東西明顯斯文許多。

封珞将一整塊吃了,去拿第二塊的時候才騰出嘴:“姐姐,這回怎麽就一種呀?”

“下次給你多做一些。”寒酥柔聲。

寒酥事忙并沒有太多時間常常做糕點,可每次做糕點的時候都是三四種。如今是快過年,也不用抄書了,閑下來就想做做糕點。不過想着大過年的糕點多,珞兒的嘴肯定閑不下來,就沒做太多。

封琏道:“表姐手上的傷可好了?做糕點手疼不疼?”

寒酥笑笑,道:“快好了,不疼呢。”

不多時,四房的封赟也過來找封琏、封珞玩投壺。

——這是昨天就約好的。

封琏看着胖乎乎的五哥,心想幸好他和哥哥已經把栗子餅吃完了,要不然可要都被五哥哥吃了去。

寒酥去姨母那邊小坐了片刻,回來時,見三個孩子有說有笑地在庭院裏玩投壺。她駐足觀看,沒急着走。

快晌午,蘇文瑤過來接封赟。

蘇文瑤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寒酥,可惜面紗遮臉,她并沒有能看見寒酥臉上的傷口。府裏已經傳遍了,美若天仙一樣的表小姐不小心傷了臉。姑娘家傷了臉可是天大的事情。

“文瑤好久沒來尋我了。”寒酥主動開口。

蘇文瑤思路被拉回來,笑着說:“你手傷着,想着不能做糕點了,就沒叨擾你靜養。”

蘇文瑤這話自然不是實話。

初時,她懷着不該有的心思來跟寒酥學做糕點。可是她往銜山閣送去的糕點,只第一次送到了封岌面前,後來她再去送,直接被拒,灰溜溜拿着糕點回來。

那她還做什麽糕點?

聽說封岌曾給府裏的小娘子們上過課,她就每天跟着去學堂,可封岌再也沒去過學堂,她日日往學堂跑也是撲了個空。

眼看着過年,她也不能再賴在赫延王府不走了。如今是心思成空。

寒酥溫聲道:“借住在這裏得庇護,想着趁着過年做份十二糕,也能表表謝意。你要不要與我一起?”

蘇文瑤遲疑了一下,藏在心底那點心思又活絡起來。

臨走前,她想再給自己争一回。

目送蘇文瑤将封赟帶走,寒酥也沒再幾個孩子身邊久待,回到了朝枝閣。

下午府裏有小聚,寒酥以有孝在身且有傷推拒了。

封岌和封三爺經過花園,看見府裏的小娘子們聚在一起吃茶賞雪。瞧見他倆經過,姑娘們都起身問好。

蘇文瑤悄悄整理下裙擺。

封岌目光随意一掃就移開。

封三爺看見蘇文瑤,沒看見寒酥。都是表姑娘,一個在一個不在,他就多問了一嘴:“寒酥沒過來?”

大娘子封清雲道:“她向來深居淺出,不赴宴的。”

封錦茵望了父親一眼,撇撇嘴,嘀咕:“請不動人。”

封錦茵話音剛落,封岌就看見了寒酥。別人口中深居淺出的人穿過花牆另一側的抄手游廊往外走。

而程元頌走在她身邊。

程元頌今日過來是給寒酥送東西的,一些過年時的年禮,還給寒笙帶了些小玩具。

他送了東西便離去,寒酥親自送他。

“我已經從家裏搬出去了。”程元頌道。

寒酥有些意外。

程元頌笑笑,道:“一個人住挺好的,清靜些,還能專心備考。”

寒酥不願意評論、參與別人的家事,只是說:“願表哥高中。”

程元頌又問:“什麽時候去拜見羿老?我同你一起去吧。”

想起恩師,寒酥心中略有愧。她略遲疑,定下初二那日登門拜歲。二人說好,寒酥目送程元頌登車離去,她才轉身回府。

她剛回到朝枝閣,雲帆過來傳話封岌叫她過去一趟。

寒酥推脫有事,不去。

銜山閣裏,封岌氣笑了。

別人找她她可沒拒絕,還能親自送人出府。他找她,她連不見的理由都敷衍。

封岌又皺眉。

——她還真是一門心思想跟他斷了。

人容易得,皆大歡喜的得到卻是萬分不易。

有些事确實不能操之過急。

封岌将一點糕點碎屑扔進魚缸。

寒酥确實想跟封岌斷個幹淨,就算沒事也不願意去見他。而她今天下午确實有事。

——胡太醫回京了。

不顧外面開始飄雪,她給寒笙裹上厚厚的小棉襖,又緊張又歡喜地出了門。

寒笙也很緊張。她乖乖地挨在姐姐身邊,對未來心懷懵懂憧憬。三歲前的記憶所剩無幾,可那種五彩缤紛還留在她腦海裏。那些顏色很漂亮,不是只有黑與白。

胡太醫因年紀大了,早已不在太醫院任職。只在家中偶爾接診些疑難雜症。這段時間寒酥每隔一段時間就派人來府上求問胡太醫歸期,乃至于胡太醫還沒見到人,已經對姐妹倆有了印象。

他仔細給寒笙檢查着眼睛,寒酥立在一旁焦急等待。

胡太醫沉默着反複檢查了很久,又詢問了寒笙好幾個問題。寒酥仔細打量着胡太醫的表情,企圖瞧出什麽,可胡太醫一直面無表情。

許久之後,胡太醫一邊收銀針,一邊搖頭。

看見他搖頭,寒酥那顆懸着的心一下子跌入湖底。她的臉色一瞬間煞白。

“還有辦法醫治是不是?”寒酥盡量用平和的語氣來詢問,不想吓着妹妹。

“眼睛精貴,她年紀又小,盲了四年毫無回轉的跡象。老朽确實沒有辦法。”

胡太醫說的話和寒酥之前請過的大夫說的一樣。

寒酥心口發悶。她像關在一間漆黑的屋子,憑着一股執念朝那一抹微弱的光影走去。可偏偏走到了才發現根本沒有光,那只是太過渴望生出的幻影。

寒酥忍着心酸,不甘心就這樣放棄:“再試一試呢?”

胡太醫搖頭。他不忍說出口,卻覺得已經沒有試的必要了。

寒酥卻瞧出了胡太醫未言的話,她艱難地扯出一絲笑來,聲音再也忍不住輕顫:“或者……您可有認識其他擅長眼疾的醫者?”

胡太醫皺了下眉,道:“确實想到一個人,不過這人應該不在京中。”

“您說!”寒酥急急道。

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管他天涯海角也要給妹妹治眼睛!

“這人叫師元良,是太醫院前院首,是我的前輩。若還有人能醫,只可能是他。”胡太醫道,“大概在十年前,這人被聖上欽點送到了軍中,成為了赫延王的私醫。”

寒酥愣住。

寒酥曾經下定決心要和封岌斷個幹淨,再也不願與他牽扯,遇到苦難自己解決絕不再去求他幫忙。

她站在銜山閣前許久,大雪紛紛悄無聲息地落在她肩上。她蜷長的眼睫已被雪打濕,讓一雙眼睛濕漉有霧。

寒酥深吸一口氣,硬着頭皮邁進銜山閣。

正是用晚膳的時候,封岌坐在膳桌旁。雲帆剛将晚膳端上桌。

封岌詫異望過來,見一向脊背挺直的人垂眸低首卑弱立在門口。

寒酥輕咬了下唇,低聲開口:“我有事情……求您。”

“求您”兩個字艱難吐出口。她垂在身側的手微動,有些不自然地輕捏了下袖口。她低着頭,不去看他。

那些拼命在他面前保留的自尊和脊梁還是悄悄碎掉了。

封岌望着她卑微的樣子,問:“你妹妹又怎麽了?”

“我想找師元良,将軍只要告訴我他在哪兒,我自己去請他。”

封岌瞥一眼她被雪染濕的鞋邊,問:“可用過晚膳?”

寒酥雖着急師元良的事,卻不得不先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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