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過來吃飯。”封岌道。

寒酥輕蹙了下眉,擡眼去瞧了一眼封岌的神色。她現在哪裏有心情吃飯?她心中隐隐有預感封岌會幫忙,可因他還沒有答應下來,她心中始終不安。

有事相求,自然他說什麽就是什麽。

寒酥壓下心裏的焦急,低眉走過去,在封岌對面坐下。人坐下了,卻将雙手規矩放在膝上,并不碰筷。

這桌上也沒有多餘的碗筷。

還剩最後一道湯。雲帆端菌菇湯過來時,順便多拿了一套碗筷放在寒酥面前。

寒酥望了一眼雲帆擺在她面前的碗筷,仍是雙手放在膝上未擡起。

封岌瞥着她低眉恭順的模樣,熄了逗弄的心思。畢竟封岌也知道什麽事情都可以拿來說趣,唯獨不能在她妹妹的事情上生枝節。

“師元良并不在京中。十餘日前已給他去信,讓他歸京。”他淡淡道。

寒酥猛地擡起頭望向封岌。

她臉上有面紗遮容,只露出一雙眼睛,也正因為如此,沒有其餘五官相襯,過分精致隽秀的眼眸更顯出挑。此時因為眼睫沾了雪,一雙眼眸濕漉染霧,眼尾又有一點天生的淺淺洇紅。她的眼中有着渾然天成的空靈,和一種易碎的清麗晶瑩之感,又有堅韌與倔強私藏眼底。

而此刻,驚愕浮在她濕瑩的眸子,怔怔望着封岌。

好半晌,封岌才将目光從她眼睛移開,端起面前的茶飲了一口。天氣寒,吃食亦涼得快,最早端上來的茶水早已不再熱。

“将軍去信給他,是因為……”寒酥開口,只說了前半句,後半句隐于無聲。

封岌擡眼瞥向她,給了她肯定的答複。

寒酥再開口,聲音輕柔:“您沒告訴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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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岌想了一下,謊道:“嗯,本來下午叫你過來時想告訴你,你沒來。”

寒酥輕紗下的唇輕啓,欲言又止。

封岌唇畔牽出一絲若有似無的淺笑,再說一遍:“吃飯。”

寒酥這才拿起筷子。可也只是将筷子握在手中,就沒了其他動作。

封岌深看了她一眼,他起身,将自己面前那碗白米飯放在寒酥面前,然後道:“都吃光。”

寒酥愣愣看着面前的白米飯。

封岌是武将,吃的自然要比寒酥多許多。就連這盛米飯的碗也比寒酥平日用的大了兩號。

都吃光?

封岌又給寒酥盛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菌菇湯放在她面前,然後直接轉身離開廳室,去了裏面的寝屋。

雲帆和長舟立在一旁候着。見封岌起身回了裏屋,雲帆整個眉頭皺起來,他給長舟使了個眼色。長舟沒理他,轉身退出去。

雲帆趕忙跟出去,追着長舟小聲請教:“哥,親哥!啥意思啊?将軍忙到中午都沒吃飯,必然餓得緊了。這怎麽還走了不吃了?”

長舟停下腳步,轉身望向屋裏。房門開着,能看見寒酥。他朝着寒酥略擡下巴示意。

雲帆順着他的指示望過去,就見寒酥解下了面紗,開始吃飯。

雲帆看了一會兒,問:“啥意思?”

長舟淡淡看了他一眼,懶得再解釋,轉身走了。獨留雲帆仍舊站在原地皺着眉頭琢磨着。雲帆琢磨了半天終于想出來了——

表姑娘不願意在将軍面前摘面紗,将軍看出來了所以避開。而長舟也看懂了,只有他這個傻子沒看懂。

雲帆想通了,心滿意足地抖了抖肩上的落雪。他立在門外檐下候着,過了一會兒,遠遠看見一柄傘出現在視線裏。待來人近了,雲帆才看出來過來的人是沈約呈。

雲帆提聲:“三郎過來了。”

他用眼角的餘光往屋內瞥,果然見寒酥立刻放下了碗筷,又一邊戴上面紗一邊起身朝一側走去。

沈約呈收了傘,問雲帆:“父親可在忙?”

“沒有。将軍在裏屋,我去替三郎傳話。”雲帆轉身往裏走。

沈約呈順着雲帆轉身往屋裏望去,詫異地看見寒酥立在一旁。他一邊疑惑,一邊走了進去。

寒酥已經戴好了面紗,規矩地立在一旁,離膳桌稍遠。

沈約呈看了一眼膳桌上被用了一半的飯菜,望向寒酥,問:“你也來尋父親?”

“是。”寒酥垂眸,“請将軍幫忙尋師太醫給笙笙治眼睛。”

沈約呈想了一下,恍然道:“哦,師老先生确實醫術高超,說不定他有辦法能醫治好笙笙的眼睛,你不要太擔心了。”

寒酥輕颔首,沒有多話。

沈約呈視線又落在了膳桌上,自語般說:“父親怎麽用了一半就走了?”

寒酥瞥了一眼她吃了小半碗的米飯,輕輕抿唇。

封岌将沈約呈和寒酥的對話聽了個大概,他從裏面出來,瞥了一眼站在一起的寒酥和沈約呈。

“父親。”沈約呈道。

“什麽事情?”封岌一邊問,一邊朝着膳桌走去。

沈約呈道:“我剛從祖母那裏來。祖母說想去長福寺給祖父和小姑祈福,她想請人過來問問您這兩日何時有空。我正好在那裏,就跑一趟過來問問父親。”

“讓她安排,最近都行。”封岌在寒酥剛剛坐着的地方坐下,端起被寒酥吃了一小半的米飯吃起來。

寒酥驚訝地望着他吃。他吃得自在,好像那碗米飯本就是被他吃了一半。他甚至又去端那碗被寒酥嘗過兩口的菌菇湯。

寒酥在面紗下再一次輕輕抿唇。唇齒上飄出一種不自然的異樣感覺,唯有輕抿才能稍微緩消。

“我先告退了。”寒酥福了福身,轉身往外走。

她剛走到門口又被封岌叫住。

“等等。”封岌起身朝寒酥走過去,彎腰拿起支在一旁的一柄傘親自遞給寒酥。

寒酥伸手去接傘,封岌拇指指腹輕輕在她的手背上刮了一下,不緊不慢慢條斯理。

寒酥迅速擡眼,看向立在封岌身後的沈約呈。她心驚肉跳,生怕沈約呈看見。幸好封岌高大的身軀将兩個人一觸又分的動作擋住。

寒酥微微用力握了下傘柄,道:“多謝将軍。”

“你在看什麽?”封岌突然問。

寒酥心跳更慌。他明明知道她在看沈約呈還這樣問,分明就是故意的。沈約呈望過來的目光已經噙了點好奇。

“将軍牆上的駿馬圖很好看。”寒酥随便找了個借口。

封岌轉頭望過去,淡然點頭:“确實不錯。”

“寒酥告退。”寒酥再一次福了福身,握着傘轉身往外走。

沈約呈說:“父親,那我回去告訴祖母了。”

封岌望着寒酥的背影點頭。

沈約呈跨出門檻,撐了傘快步去追寒酥。他走在寒酥一側保持着半步的距離,說:“過年的時候,南喬街的萬象樓有詩詞小試,你想不想去?”

詩詞小試?寒酥有一點印象。南喬街是文人學子聚集之地,時常舉行一些即興的小比試。萬象樓的名號寒酥也曾聽說過,多少寒窗學子在那裏揚名。

寒酥不想和沈約呈一起去,想自己去。她問:“萬象樓什麽時候舉辦小試?”

沈約呈還來不及回話,身後響起的推窗聲打斷二人,讓他們兩個不由同時回頭。

窗扇被推開,封岌站在窗口,雙手撐在窗臺上,高大的身軀略俯,帶着點審視意味地俯瞰。

封岌望着撐傘立于雪中的二人慢慢眯了眼,他将目光落在寒酥的身上,開口:“回來。”

寒酥心頭一緊,生怕他說出什麽,趕忙主動對沈約呈說:“想來還是師太醫的事情。”

沈約呈點頭:“那你去。”

寒酥腳步匆匆地回到房中,而沈約呈也轉身去了祖母那邊傳話。

寒酥重新立在屋內。她望向封岌,而他仍舊保持着身軀微俯雙手撐在窗臺的姿勢。

他沒轉過身,望着外面的飄雪,說:“把飯吃完。”

寒酥望着他的背影,眸中浮現驚訝。

有求于人的時候總歸要聽話些,寒酥将傘收好放到門口,款步朝膳桌走去。她坐下來,将臉上的面紗解下一側,讓它垂在她臉頰一邊,然後拿起筷子端起碗,望着碗中的白米飯卻遲疑了一下。

——米飯上凹下去的地方,是剛剛封岌吃的兩口。

她的視線又落在手中的筷子。筷子也是封岌剛剛用過的。

唇上的燥熱濕疼似乎突然又來了。

寒酥輕輕舒出一口氣,将筷子尖紮進米飯凹陷下去的地方,再輕輕将最上面那塊地方的米飯朝碗邊撥了撥,去吃下面沒有被封岌碰過的米飯。

封岌在窗前轉過身來,看着她好笑的小動作。

他的目光落過來,寒酥有點不自然地稍微側了側身。她心裏有一絲慶幸,慶幸他立在她左邊。

寒酥鼓起勇氣,低聲說:“不能一直這樣。我是說三郎的事情。”

封岌也不知道為何,每次在寒酥口中聽見“三郎”二字,總覺得十分刺耳。

他臉上的那絲本就很淺薄的笑徹底散了。

寒酥垂眸,繼續說:“将軍有沒有辦法讓他不要再……不要再找我?”

因她這一句話,封岌冷沉的臉色又稍霁。

他說:“欺騙他你失身并沒有用,你要告訴他你心有所屬。”

微頓,封岌略俯身,将手撐在寒酥身側的膳桌,繼續說:“告訴他你有心上人,你滿心都是那個人,再也沒有一絲一厘的空餘放下別人。”

寒酥眼睫孱顫,她将手裏端着的白米飯放下,道:“我實在吃不下了,可不可以不吃了?我得回去了。”

封岌端起桌上的茶壺,在他剛剛用過的茶盞裏倒了一杯溫茶,遞給寒酥:“溫溫喉再走。”

寒酥皺眉接過來,小巧的杯子在她纖細的指間輕轉了一下,又下意識再側了一側身子,才硬着頭皮喝下。

封岌深看了一眼她不由自主側身的動作。他視線上移,望向寒酥的臉。從他的角度,只能看見她右臉上端一丁點微腫的痕跡。

封岌沉思着收回視線,又目送她撐傘走進了雪中。

第二天臘月二十九,府裏更忙。

一大清早,封岌去青松園練劍時,遠遠看見寒酥帶着侍女出了朝枝閣。她一身素白,鬓間甚至戴着一只白花。

他練劍完回到銜山閣,招來長舟讓他去問問寒酥去哪。

長舟并未擡步,已經提前知曉寒酥今日要去哪,直接禀告:“表姑娘今天一大早跟三夫人禀告,她想為父親立一個衣冠冢,今天要親自去墳場選址。”

墳場?

封岌沉吟着,将一枚象棋放在棋局。在召長舟進來之前,他在自己跟自己下棋。

他年少時不喜歡下棋這麽磨人的事情,那時候他年少張狂肆意不夠穩重,而這是為将者大忌,所以他才開始讓自己有了下棋的習慣。

棋局未定,他問:“長轅查的事情如何了?”

“最近沒見到人,應該這兩日就能回來複命。”長舟道。

封岌又落一棋。前一刻局勢不明的棋局突然有了定數。殘棋不需再理會,封岌移開目光,望一眼牆上貼的駿馬圖。

“備車。”他說。

寒酥親自帶着人去了墳場挑選立衣冠冢的地方。她說想為父親立衣冠冢,三夫人自然答應。三夫人原本想着讓下人去尋地方便可,可寒酥執意自己去挑選。三夫人念其孝心,亦答應。

寒酥下午才從墳場回來,回來之後沒歇多久,立刻去了廚房,又讓人去請蘇文瑤。

這十二糕又稱十二宴,一共十二種不同糕點。尋一個主題,每一種不同糕點或形或意或名圍繞着這個主題。

是糕點中最高的品階。

寒酥要做的這份十二糕,名情深。

蘇文瑤好奇地詢問:“怎麽是這麽個主題?酥酥是有心上人了嗎?”

寒酥淺笑着搖頭,道:“是姐妹情深。”

這十二糕,是為笙笙做的。

蘇文瑤并沒有多想,這十二糕的主題随便取的也常見。她坐在寒酥身邊,看着寒酥一雙妙手如何用糕點作畫。

初時,她懷着別樣心思來跟寒酥學做糕點。可是後來卻誠心覺得寒酥做糕點的樣子真是賞心悅目。

有人說君子遠廚疱,下廚這樣的事情總是髒亂油膩的。可寒酥握着一支細筆在糕點上描梅,舉止間皆優雅。她不像在做糕點,更像是在作畫。不,她自己已經融進了畫中。

寒酥将一盒紅豆酥遞給蘇文瑤:“這些你拿回去吃。”

“這麽多。”蘇文瑤笑盈盈稱謝。她心裏想着寒酥給了她這麽多,她自己可吃不完,想來也是讓她分一些給四房。

暮色四合,寒酥端了一碟紅豆酥進寝屋。

她用一根小銀針,将紅豆酥紮破,再将瓶子裏的藥一滴一滴小心翼翼滴進去。

她得試一試,這藥如何用量才能被糕點的味道遮去。

好半天弄好了,寒酥望着面前的紅豆酥卻皺了眉。看上去确實完全看不出來,可是味道如何她并不知道。

她總不能自己去嘗。

略遲疑,寒酥想到了小彩虹。她起身出去,去抱妹妹的小彩虹,讓狗鼻子聞一聞。

寒酥找了半天才抓到小彩虹,抱着它回來,愕然看見封岌坐在她之前坐的地方,正在吃着紅豆酥。

寒酥吓了一跳,手一抖,懷裏的小彩虹掉下去,站在寒酥腳步不停朝着封岌“汪汪汪……”

突然的狗叫聲讓寒酥回過神,她趕忙蹲下身将小彩虹抱住,一手撫着它的後背安撫它,一手去捂它的嘴不讓它叫怕它引人進來。

她又急切對封岌道:“将軍別吃!”

封岌聽出寒酥聲線有異,疑惑望過去。

寒酥視線從封岌移到紅豆酥。望着小碟裏的紅豆酥,她的臉色吓白了,她看出來封岌至少已經吃了兩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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