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天色還沒黑下來,外面隐約還能聽見下人們走動說話的聲音。也就是在小彩虹汪汪叫出聲來沒多久,屋外就傳來了兜蘭詢問的聲音。

“娘子,小彩虹出什麽事情了嗎?”

“沒有!”寒酥急急應一聲。她只來得及瞥了封岌一眼,就将小彩虹抱起來,快步走到門口,将房門拉開一條縫,把小彩虹放到外面去。

小彩虹落了地,仍朝着房裏的方向搖着尾巴汪汪叫個不停。

兜蘭好奇地望過去。

寒酥強裝淡然地說:“我要讀書,你把它抱下去。也別讓人進來擾我。”

“是。”兜蘭應了,抱起小彩虹轉身離去。

寒酥将手抵在胸口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心跳,才犯難地轉過身。房門在她身後關上,她後背抵在房門,蹙眉望向封岌,眉眼間一片犯難。

她質問:“您怎麽能随便吃別人的東西!”

“得了一種新藥給你送來,順便吃你兩塊糕點。”封岌道。

“這糕點裏面……”寒酥又心急又犯難,唇齒好似被膠水黏住,說不出下面的話。

封岌瞧着她緊張的樣子,不緊不慢地問:“加了什麽,取人性命的毒藥?”

寒酥緩慢搖頭,眉眼間的犯難卻更重。

她有些難以啓齒,卻知道不能不說甚至不能拖延。她喉間輕咽了一下,蚊子般嗡聲:“那種藥……”

她這話實在讓人摸不着頭腦,封岌沉靜地望着她。

寒酥深深吸了一口氣,舌頭打結般低聲:“您、您……可能需要一個女人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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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完,她遮面的白紗上露出的眼下雪肌唰的一下紅了個透。

封岌這才明白她在紅豆酥裏加了什麽東西。他皺眉,沉聲問:“你身邊為什麽有這種東西?”

寒酥抿了下唇不解釋,又急說:“您還是先關心自己。”

封岌垂眼,視線落在手中的紅豆酥上。他已經吃了兩塊,手裏這塊是第三塊,剛吃了一半。他将紅豆酥放回小白碟,上半身後倚,靠着椅背,手肘搭在桌上,一副穩穩當當的樣子,與寒酥的焦急犯難形成了鮮明對比。

寒酥因為他的誤食而自責和着急,可是瞧着他冷靜的樣子,寒酥怔了一下。她重新望向封岌,心裏有了個怪異的預感。她心裏的焦灼稍淡,卻又望着封岌緩慢搖頭。

封岌笑笑,道:“還以為什麽大事,尋個女人幫忙還不簡單。”

他望着寒酥,望着這個站在面前的女人。

寒酥抗拒,眉頭緊皺。

“不,”她搖頭,“将、将軍快些走吧。”

“吃了你的東西出了事,現在要不管不顧?”封岌問,“這就是表姑娘的處事?”

寒酥目光躲閃,心亂如麻,悶聲反駁:“我沒讓您吃,是您自己誤食,和我沒有關系!”

封岌望着她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突然問:“寒酥,那寒笙誤食了你的野果,你又為什麽把她的眼疾當成心病?”

寒酥愣了一下。

過了一會兒,她才說:“不一樣。”

“為何不一樣?”

“她當初三歲,您幾歲!”

“三十又一。”封岌認真回答。

寒酥張了張嘴,澄眸微瞪地望着他,反倒因為他的理直氣壯被噎住說不出話。

面紗之下,她輕輕咬了下唇,心道您也就是現在嘴皮子厲害,一會兒藥效起了,看您還能不能一板一眼地氣人!

封岌欣賞着她被噎住的樣子,稍微換上嚴肅的語氣質問:“而且,你要說清楚身邊為什麽有這種藥。”

寒酥不肯說。

封岌點了下頭,再道:“這等害人之物不該出現在赫延王府,表姑娘不願意說,那我只好令人過來搜查。到時候府裏的人都知道表姑娘身邊有這種藥,你想好怎麽對別人解釋了?”

“您……”寒酥硬氣道,“一點流言而已,不當事,我不在意。”

“是嗎?”封岌笑笑,“有一個未婚出閣時藏用這種私藥的姐姐,不知道會不會影響寒笙以後的親事。”

“您!”寒酥急了。打蛇七寸不過如此。她朝前邁出一步,聲音也軟了兩分:“我有我的用處。您就當我自己留着用就是。礙不着別人什麽事情。”

封岌轉移了話題:“這麽幹坐着實非待客之道,表姑娘這裏沒有茶水?”

他頓了頓,又說:“還不知道要在這裏待多久。”

寒酥不吭聲地盯着他片刻,才轉身要出去給他拿茶水。

封岌又突然改了主意:“不喝茶了,溫水即可。”

寒酥頭也沒回,卻也的确出去提了一壺溫水。本是剛燒開沒多久的一壺水,天氣寒,已經不太燙了。她将這壺水抱在懷裏,熱度隔着手上的紗布傳進身體裏,稍微緩解了她淩亂跳動的心聲。

寒酥走回房間,立在門口停了腳步。人已經冷靜下來些,她不得不重新思量這件事。

封岌是在她這裏誤食了那藥,她真能不管嗎?若他已經成家便也罷了,偏偏身邊沒有女人,甚至他的銜山閣裏,侍奉左右的都是男子,幾個女下人都是已經嫁人的年長者。

寒酥恍惚間想起了赴京路上發生的事情。其實她也不是沒有幫過他。但也不知為什麽原先可以做到,現在反倒變得更難以接受了。

寒酥在門口站了很久,緩了又緩才推門進去。

封岌還坐在之前的桌邊,半垂着眼。寒酥進來時,他也沒掀一掀眼皮。寒酥抱着水壺走過去,拿起桌上的一個木杯,給他倒了一杯溫水。

“給。”寒酥遞給他。

封岌沒有接,他非常平靜地說:“寒酥,起藥效了。”

寒酥的手抖了一下,杯子裏的水濺出來一點,一滴濺落在她的手背上,一滴落在封岌靴邊。

寒酥望着封岌,心裏想着他每次出征最短也要走一年,甚至也曾三年不歸。過幾日他就要走了,等他再歸來時,府裏少了位表姑娘應該也是記不住的。

她握着木杯在那裏站了半輩子那樣久,才将杯子放回桌上。木杯放在桌面上的細微悶聲,在寂靜的屋內輕敲了一下。

她看了一眼自己纏着紗布的手,往前挪去兩步,立在封岌面前彎下腰,伸手去解他的衣帶。

封岌這才擡眼看向她。她半垂着眼睑,視線落在正在解的衣帶,長長的眼睫遮了她的眼睛。看不見情緒,也不知道是不是很委屈。

封岌身上的衣袍被寒酥解開,松散垂落的兩片衣襟間露出健碩的胸膛和其上一些舊傷疤痕。瞥一眼他的窄腰,那些曾經的記憶和觸感強勢闖進寒酥的腦海,她纖白的指尖輕顫了一下。寒酥穩了穩心神,繼續去解他的腰帶。她在心裏拼命安慰自己——就和以前一樣,沒什麽大不了。

封岌突然握住了寒酥的手腕。

“不用。”他說。

寒酥愣了一下,驚訝擡眸,近距離地望進封岌的眼睛,她這才發現封岌那雙永遠深邃如漆淵的眼裏攀上了猩紅。

她從未見過他這樣紅了眼睛的模樣,這一刻她心底也不再糾結封岌的偷闖誤食,只責怪自己沒有将東西收好。

她有些尴尬地扯起唇角笑了笑,顯然忘記了自己戴着面紗,唇角艱難扯出的笑容并看不見。她聲音低弱:“以前又不是沒有幫過您……”

“以前可以讓你幫我,現在卻不可以。”封岌聲音又沉又緩,他說話時總是這樣,不管是怎樣的語氣和內容,聽上去總有一種穩穩的堅定。

“為什麽?”寒酥疑惑望着他。

四目相對,封岌拉着寒酥的手擡起,他盯着寒酥的眼睛,輕輕親了一下寒酥的指尖。

唇未離開,他貼着她的指尖,說:“寒酥,你知道原因。”

指尖上的那一抹溫觸一下子撞進寒酥的心裏,有什麽東西在寒酥的心裏化開。她幾乎是狼狽地別開了眼睛,完全不敢和他對視。

正如她以前可以幫他,現在也變得更難以接受了嗎?

寒酥好像隐約猜到了原因,又不敢猜。

封岌松了手,道:“拿一件你的衣服給我。貼身的。”

那是一件白色的小衣。寒酥有孝在身,從裏到外的衣裳顏色都淺淡素雅。純白的小衣上用相近的另一種白色繡了些祥雲和鴻雁。

寒酥不願意和封岌待在一間屋子裏尴尬。可是她若出去了又怕別人誤闖,若是她守在門外則更令人生疑。

她目光掃過方方正正的屋子,自己鑽進了床榻。她将床幔放下,縮身抱膝坐在床榻上。垂落的床幔遮住視線,遮一遮尴尬。

床幔外,偶爾能聽見一些細微擦摩聲。寒酥生怕自己又聽見些別的聲音。她将臉埋在膝上,又雙手去用力捂自己的耳朵。

那些帳中事,突然又無比清晰地浮現在寒酥眼前。捂着耳朵的雙手似乎也染上濕霧。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久到寒酥将兩個人的過往從頭到尾回憶了一遍,她的腳腕忽然被握住。

寒酥微怔,松開捂着耳朵的手:“将軍?”

床幔外沒有封岌的回應。他的手向來溫暖,熱度傳到她微涼的腳踝。緊接着,她腳上的绫襪被扯了去。寒酥還來不及疑惑,更熱的溫度從她的足心傳來。寒酥整個人都僵住。

天邊的晚霞早已消散于無形,雪山曾被彩霞照出旎旖的色彩,如今日光散盡黑夜卷來,雪山隐于黑夜,微微泛着銀光,夜幕中挂起零丁幾顆星,懶散地眨一眨眼睛。

封岌立在桌邊,提起寒酥抱進來的那壺水。水已經涼了。他将水倒在巾帕上,将其打濕,然後重新走向床榻。

青色的床幔攏垂,幾乎将床榻裏面遮得嚴實,卻唯獨露出一雙嬌足探出床幔,腳踝搭在床沿懸空着。

封岌在床邊坐下,仔細給寒酥擦腳。不敵他手長的嬌足恢複雪淨,卻仍舊泛着紅。

寒酥将腳縮回床幔,甚至又藏在被子裏。

“騙子。”她聲音悶悶的,全無往日的清雅從容。

封岌略皺眉,有些無奈地用指腹壓了壓額角。他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在面對寒酥時,向來自傲的克制時常會失效。皺眉只是一刻,他舒展了眉宇,掀開床幔望進去。

屋內柔和的燈光照進床榻,照在寒酥的身上。封岌的眸色柔和下去,問:“用這藥到底想做什麽?”

寒酥将臉偏到一側,低聲:“既幫了将軍,将軍就不該過問。”

封岌無奈,即使到了這個時候她也不忘做交易。他點頭:“好,我不過問。你自己當心些。”

封岌還欲說話,寒酥急切地說:“您快些走吧。”

“寒酥。”

“您走吧!”寒酥再次打斷他的話。

寒酥蜷起的小腿又縮了縮,将赤着的腳往裏藏得更深。她現在只希望封岌快些在她的屋子裏消失,想一個人待着。

見她如此,封岌點頭。臨走前,他說:“新拿給你的藥記得用。每日用過之前的傷藥之後,再塗這一種。”

先前送來的藥是止疼愈合之用,今日送來的這一種才是預防生疤之用。

寒酥心裏很亂,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

當封岌轉身時,寒酥又叫住他。

“将軍……”寒酥一手輕擡床幔,整個身子大半隐在床幔內,她望着封岌欲言又止。

封岌安靜回望,耐心等待。

寒酥硬着頭皮說:“那藥叫半月歡。”

——半月歡,服藥之人的貪欲将會持續半個月。

封岌沒有聽說過這種藥,可是聽這名字隐約猜出些藥效來。

寒酥又蒼白辯解:“我、我……放的藥量很輕,應該不用那麽久……”

說完,她悄悄去瞧封岌的神色。

封岌沉默了很久,突然笑了。

寒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封岌走到桌旁,拿起小碟裏那塊被他吃了一半的紅豆酥,在寒酥驚愕目光的注視下,慢條斯理地繼續吃完。

他甚至頗有閑情雅致地點評:“味道很好。”

“您怎麽可以又吃!”寒酥懵懵的。

自封岌上次發覺寒酥驚愕的樣子與平日的端莊娴雅不同,十分有趣味,難免就喜歡多看兩眼她這樣瞳仁晃晃的模樣。

眼看着封岌吃完了這一塊,還要再去拿一塊,寒酥趕忙說:“您別吃了!”

封岌凝望着寒酥,頗有深意地說:“自回京遇舊人,本就夜夜生貪欲。”

他又問:“明晚我過來,還是你到我那裏去?”

“您!您!”寒酥急得玉頸伸得更筆直,“您休想!”

“你大概不願意去我那裏,還是我過來。”封岌下定論。

封岌長腿一伸,跨出窗臺離開屋內。臨走前,他不忘幫寒酥将窗戶關好。

寒酥等他走了,才有些氣惱地将一側的枕頭朝窗牖扔去。她擰着眉下床,快步走到梳妝臺前去拉抽屜,取出那個正字冊,沒好氣地在小冊子又重重劃下一筆。

“他怎麽還不離京!”

寒酥後知後覺低下頭望向自己光着的一雙腳。明明寒冬臘月赤足踩在地上,她卻一點不覺得腳涼,反而腳心發熱。

好半晌,寒酥将小冊子合起來收進抽屜裏。

小半月之後剛好過了元宵節,應該也差不多是他出征的日子。寒酥在心裏勸自己再忍一忍。

她望向銅鏡戴着面紗的自己,恍惚間覺得又身在帳中。彼時盼着偷跑,如今盼着他早日出征離京。

可她又隐約覺得如今和當初有些不一樣了。

封岌走在夜色裏,眸沉思量。他回憶着今晚寒酥反駁、拒絕與氣惱的種種模樣。

她這樣很好,可是還不夠。

他不要一個溫順乖柔的寒酥,他要她更多的真實情緒。

“父親?”

不遠處傳來沈約呈不确定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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