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長舟悄悄瞥了一眼封岌的臉色,再悄悄收回目光。

封岌臉上表情沒什麽變化,好似只是聽見一件不足輕重的小事。他對沈約呈開口,是往日裏一慣沉穩從容的語氣:“十七歲的人了,收收心思多做些有用之事,好過郁困于兒女情長。”

沈約呈臉上唰的一下紅了。遭到了批評,他立刻颔首低眉,畢恭畢敬:“是。父親教訓的是。”

“去吧。”封岌漠聲。

沈約呈躬身,又慚愧又沮喪地轉身退下。

封岌瞥了一眼沈約呈的背影,收回視線皺眉收拾桌上的信件,随口問:“又是誰?”

對于寒酥又要與人議親這件事,封岌見怪不怪。反正這不是第一次了。

“是她家鄉的鄰居。”長舟禀話,“當年寒正卿和祁浩涆先後被貶去偏僻之地,頗有惺惺相惜之意。兩家人相互扶持,關系甚好。”

祁?封岌想起來了,上次三夫人曾經提到的那個人?

封岌将手中整理的信件擲于案上,慢條斯理地攏了攏袖口。

此時,寒酥帶着妹妹正與祁家一家四口在長福寺。

祁夫人信佛,每月十五都要來寺中拜佛用齋飯。今日正月十五雖是佳節,也過來了。

馬車裏,祁山芙正在給寒笙染指甲。馬車細微的颠簸,讓祁山芙捏的染布蹭到寒笙的手背上,她“哎呀”了一聲,皺眉抱怨:“染壞了!”

寒酥在一旁笑:“剛剛都說了別在車上染。”

祁夫人也在一旁笑着幫腔:“讓你不聽酥酥的。”

寒笙有一點可惜自己看不見。不過她感覺向來敏銳,染布蹭到手背上的涼意讓她知道發生了什麽。她翹着唇角甜笑:“山芙姐姐不要不高興,重新染就好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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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山芙故意吓唬她,拿染布另一端蘸了一點清水在她臉蛋上點了一下,說:“哎呦,蹭到笙笙小臉蛋上了。”

“沒有關系的!擦掉就可以呢。”

祁山芙忍笑道:“可是這個蹭不掉哦。哎呀呀,笙笙白淨的小臉蛋要一直是這樣的小花臉啦!”

寒笙眨眨眼。

“怎麽辦呀?”祁山芙拉長了音。

寒笙再次眨眨眼,呢喃:“也、也沒有關系的……”

“哈哈哈。”祁山芙大笑。

寒笙反應過來自己被騙了。她哼哼了兩聲,轉過臉去,把臉埋進寒酥的懷裏,悶聲:“山芙姐姐又欺負人。我不理她了。”

祁山芙拍了拍她的小肩膀,寒笙哼哼兩聲,再悶聲嘀咕:“不和你玩了,再也不理你了。”

“真生氣啦?”祁山芙微怔,趕忙湊過去些,“好啦好啦,我不該騙笙笙,笙笙大人有大量不生氣了。”

寒笙轉過臉去,朝祁山芙的方向扮了個鬼臉。

祁山芙愣了一下。“好啊!你騙我!”她笑着伸手過來在寒笙身側撓癢癢,寒笙忍不住一邊聲若銀鈴地咯咯脆笑,一邊往寒酥懷裏躲。

寒酥看着兩個妹妹笑鬧在一起,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她假意伸手護住寒笙,卻又忍不住偷偷在寒笙的腰間掐了一下。

祁夫人看見這一幕,驚訝之後忍俊不禁。

不曾想寒笙敏銳地感覺出來了,她驚訝地哼聲:“姐姐你偏心!”

“沒有沒有。”寒酥忍笑,“姐姐最公平了。”

說着,寒酥在祁山芙的腰間也輕捏了一下。祁山芙更是怕癢,一陣哈哈大笑。

馬車外,祁朔騎馬跟在車旁。他略側過臉,聽着車廂裏傳出來的笑聲。恍惚間好似回到了原先在家鄉時。

今日是正月十五,長福寺裏的人比往日要多一些。一行人到了長福寺,拜過供佛,便去了齋室小歇等着寺裏的僧人送上齋飯。

寒笙坐在祁夫人的腿上,被祁山芙喂了一塊素果吃。

祁夫人摸摸她的頭,問:“折騰一上午,笙笙餓不餓?”

寒笙遲疑了一會兒才搖頭。

祁老爺在一旁笑:“這孩子到底是餓了還是沒餓?”

寒酥最是了解妹妹,她彎眸解釋:“她不餓,只是惦記着山芙說的雙鯉糕。”

寒笙被姐姐拆穿,有一點不好意思地将臉埋在祁夫人的懷裏。

祁夫人說:“酥酥,你去給笙笙買一些回來。讓阿朔陪你去。”

“我也去!”祁山芙站起來。

祁夫人瞪她一眼,道:“你去什麽?你看你把笙笙這小手染的,你在這給笙笙收拾好。”

祁山芙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拉長音“哦”了一聲,道:“對哦,我要留下來陪笙笙。”

寒酥心裏明白祁夫人這是故意給她和祁朔單獨說話的機會。她轉身往外走,剛走到門口,祁山芙又在後面說——

“嫂嫂,我要山楂陷的!”

寒酥腳步微頓,假裝沒聽見,繼續往外走。

祁朔回頭瞪了祁山芙一眼,祁山芙無辜地雙手捧臉對哥哥眨眼間。

祁朔拿起門口架子上的銀鬥篷,走出去遞給寒酥:“穿上鬥篷,外面冷。”

寒酥接過來披在身上,沉默地往前面走。

在長福寺對面有一條長街,賣一些不沾葷腥的糕點和一些手工小玩意兒。今日因是元宵節,香客衆多。那條街賣的小玩意兒也更多些。很多香客在長福寺上香之後,過去轉一轉。

人很多,寒酥側了側身避開迎面擠過來的一群人。祁朔走過去,将她和人群隔開,道:“走另一條路吧。”

寒酥點頭,也沒問哪條路,跟着他遠離人群。

她從人擠人的山梯路離開,跟着祁朔走進另一條狹窄小徑,周圍一下子冷清許多。

遠處熱鬧的聲音仍可入耳,卻好似被枝杈隔離,耳畔能聽見的是踩壓積雪的沙沙聲,和偶爾的枝折聲。

祁朔停下來,寒酥也跟着駐足。

他轉過身面對寒酥,伸手去解她臉上的面紗。寒酥坦然相待,讓他仔細看她臉上的傷。

“可能永遠都不會好,一直有這樣難看的疤。”寒酥平靜道。

祁朔問:“因為汪文康還是五皇子?”

寒酥蹙眉,認真道:“祁朔,不要過問,也不要和他們牽扯上。”

那兩個人,不管是哪一個都不是他們能得罪的。

祁朔安靜地看着她。

寒酥心裏突然有一點急:“不要管。我已經解決的事情,不要再自找麻煩。”

“暫時不會做這種以卵擊石的事情。”祁朔點點頭,“暫時。”

他又對寒酥笑笑,道:“走吧。去買雙鯉糕。”

寒酥立在原地沒動。

“祁朔。你知道我來京城的時候曾混進了一支軍隊中。”

弱女子流落在軍中會有怎樣的遭遇,單是想想就讓人皺眉。

祁朔點頭。他知道。歸家時得知寒家變故,他去打聽過,從汪文康手下口中逼問出一二。

這條小路不見日光,有一點冷。寒酥攥了攥鬥篷,她說:“祁朔,若你真的還想和我成親,有些事情我必須告訴你。”

祁朔突然嘆了口氣。他望着寒酥,朗目中含着幾分無奈:“酥酥,我們之間已經客氣到要這樣一本正經說話了嗎?”

寒酥蹙眉:“有些事,總要嚴肅說清楚。”

祁朔便也神情認真起來。他望着寒酥,誠然道:“酥酥,我不太想聽你這半年的遭遇不是我不能接受,而是不希望你訴說時将傷疤再揭開一次讓你自己難受。當然,如果你講述時不會難過難堪反而傾訴能讓你寬心釋然,我也願意傾聽。”

“不過,”祁朔停頓了一下,“你應該不是想找我傾訴,而是坦白與交待。這樣并沒有必要。不管發生了什麽事情,你仍然是寒酥,我也仍然是祁朔。”

他又對寒酥笑笑:“等以後你真的需要一個傾聽者的時候,再說給我聽。”

在原地立了太久,寒酥鞋邊的積雪有一點融化。

寒酥垂眸。

一片枯葉從枝頭斷落。祁朔的視線跟随着這片枯葉,看着它掉在寒酥的肩上。他伸手拂去寒酥肩頭這片枯葉。

“走吧。笙笙再吃不到雙鯉糕要饞哭了。”

寒酥輕點頭,跟着他繼續往前走。這段小路很快走到盡頭,二人又走進人群裏。

這雙鯉糕,以形為名。做成兩條可愛鯉魚的模樣,實則是兩種陷的酥糕,很招香客們喜歡。賣雙鯉糕的攤位前面排了好些人。

祁朔讓寒酥在一旁有暖陽的地方等着,他去排隊。

寒酥的視線越過人群,靜靜望着祁朔。

他們買了雙鯉糕回去,小僧正端來齋飯。

“回來的正是時候。”祁夫人笑着說。

寒酥先将祁山芙要的山楂陷雙鯉糕給她,一邊将祁朔手裏提的其他雙鯉糕擺出來,一邊問:“伯父呢?”

“他說天氣好,适合登高遠眺,再吟詩一首。”祁山芙學着父親搖頭晃腦的模樣。

祁朔道:“我出去找父親。”

“好。”寒酥随意地應了一聲,選了妹妹喜歡的口味雙鯉糕遞給妹妹。

祁山芙和祁夫人目光在祁朔和寒酥兩個人之間游走了一圈,再互相眼神交流了一番。

半下午啓程回去,祁家的馬車先将寒酥姐妹回赫延王府。祁朔将寒酥扶下馬車,再将寒笙抱下來,又送了幾步,直接送到府門前。

“晚上去看花燈吧。”祁朔道。

寒酥問:“山芙也去嗎?”

祁朔望着寒酥的眼睛笑了一下,才道:“你希望她去的話,她可以去。”

寒酥遲疑了一下,沒接話。

“晚膳後我來接你。”

寒酥輕輕點頭。她牽着妹妹的手立在燈下看着祁朔登上馬,目送祁家人遠去,才轉身進府。

正月十五,赫延王府裏有家宴,府裏的下人們腳步匆忙地忙碌着。不過寒酥一向不參加府裏的宴席,并不關心。她牽着妹妹回到朝枝閣。

寒酥回到房間看見窗下的那株綠萼梅,拿過水壺走過去澆一點水。這綠萼梅也算是背井離鄉了,希望它也能好好地活下去。

府裏辦宴的熱鬧隐約傳到朝枝閣,寒酥坐在窗前讀沅娘給她的琴譜。天色逐漸黑下來,快到了和祁朔約好的時間。寒酥放下書,換了身衣裳,臨出門前,她遲疑了一下,走到梳妝臺前,拿出祁朔贈給她的那對珍珠耳墜,對鏡戴上。

剛剛戴上的珍珠耳墜仍在輕晃,她望着銅鏡中的自己有一點恍惚。姑娘家到了年紀總是避不開親事的話題。不管是被人觊觎,還是真的走到說親這一步,寒酥都經歷過不少。可她真正想過成親之後的情景,只有兩次。

一次,是前年祁夫人拉着她的手問她願不願意做她的兒媳。寒酥偷偷望了一眼檐下的祁朔,頰上飄出一點小女孩心性的害羞。

第二次……

寒酥突然就皺了眉。

在她還不知道将軍是赫延王的時候。在他教她騎馬拉弓時,在他為她攏衣喂藥時,在她噩夢驚醒他沉聲“不會丢下你”時,在她小心翼翼問他為什麽沒成家時……

寒酥閉上眼睛。

今日,她已經很努力不去想封岌了。

她知道封岌今天歸家了。今日的家宴之上,他必然又被所有人仰望與簇擁。

寒酥伸手摸了摸耳下墜的珍珠。她始終堅信封岌是個頂天立地的君子。她誠心誠意地與他談一談,他會放過她嫁人的。

寒酥拿起帷帽走出去赴祁朔的約。

若說除夕時,絕大多數人都在家中團聚。而這正月十五,卻會有更多人出門閑逛。街市間熱鬧不已。

寒酥跟着祁朔走進人群,吃過小販叫賣的元宵、黏嘴的糖人,又買了節日的紅帽戴在頭上。

夜幕有煙花綻放,耳畔都是笑聲。寒酥轉過臉望向身側的祁朔,對眼下的靜好有一種不真實感。

難道真的苦盡甘來,以後都會這樣甜美平安了嗎?

“在這裏等我。”祁朔轉身又走進人群,去買孔明燈。

“你慢些,不要擠着。”寒酥叮囑一句。

她轉身閑看周圍的幾個小攤販,在一個賣男子玉冠、玉簪的攤位停下來。

“這位小娘子是給夫君挑選嗎?咱這都是今年最時興的款!”攤主熱情招待。

寒酥仔細挑選着。

寒酥并不知道,自她今晚赴了祁朔的約,一切行動都在封岌的眼裏。

封岌立在觀月閣三樓窗前,手撐窗臺向下俯瞰。

攤位旁懸着的燈籠照亮寒酥垂眸低笑的眉眼。即使她戴着面紗,封岌仿佛也能看得出來她唇角微彎淺笑模樣。

原以為她不過是借着出嫁有個自己的家,或者繼續躲避他。此時見了她含笑模樣,封岌才驚覺不是。

權衡利弊想要嫁人、懷着憧憬想要嫁人,這二者天差地別。

封岌盯着寒酥洇笑的眼尾,慢慢眯了眼。他深邃漆沉的眼底逐漸蓄成深淵,漩成牢籠。

寒酥看見祁朔買了孔明燈回來,可他還沒走近,長舟先出現。

“将軍請表姑娘立刻回府。”長舟道。

寒酥搖頭:“是有什麽急事嗎?現在不行……”

長舟嘆了口氣:“表姑娘恐怕沒有選擇了。”

寒酥心裏生出強烈的不安。

祁朔已經走過來:“什麽事?”

長舟面無表情地重複:“将軍請表姑娘立刻回府。”

祁朔問:“是給笙笙治眼睛的事情?”

“可能吧……”

祁朔笑笑,道:“去吧。笙笙的事比較重要。”

寒酥點頭。她跟着長舟走了幾步,回頭望向祁朔。他站在人群裏,捧着孔明燈,含笑對她點了點頭。

他身後燈火晃晃,寒酥竟一時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直到回到赫延王府,寒酥才想起給祁朔挑的玉簪還未贈他。

她直接被帶去銜山閣,封岌的住處。

封岌坐在窗下,未擡眼看寒酥,面無表情地将一包藥粉倒進茶盞。

他沉聲:“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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