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他的指腹擦過寒酥的耳朵尖,帶來一點溫熱。那一縷随風不安分輕搖的發絲在他指下乖順地躲在她耳後。她慌亂飄搖的心也慢慢穩下來。

封岌收回手,将為數不多的兩塊柴木扔進火堆。

木柴偶爾噼裏啪啦地響一聲,在寂靜的夜裏,在沉默的兩個人之間顯得異常清脆響亮。

好半晌,寒酥才平息了落淚,輕輕轉過臉去,望着徐徐燃着的火苗,望着落雪義無反顧擁抱烈火又葬身于烈火。

她不知如何面對封岌,歉意低聲:“是我連累将軍。”

“這話不對。”封岌反駁,“他們因我而挾持你,你是被我連累。”

寒酥慢慢擡眼望向封岌。她眼眶裏還有淚,微濕的視線給封岌蒙了一層不真切的溫柔之意。

有很多話堵在寒酥心裏,不是她不願意與封岌說,而是她自己也沒有理清頭緒。

她只一遍遍在心裏問自己——她能給封岌什麽?她一無所有,什麽都給不了他。

長舟又從院外進來,禀告:“将軍,聖上親自帶着禁軍來到青柳縣,正往善堂的方向去。”

封岌臉色頓時微沉。他略思量,下令:“立刻将我母親從善堂接走。”

“是!”長舟轉身就走,剛邁出一步又停下腳步。他轉過身望向封岌,遲疑詢問:“将軍,您的傷……”

“無礙。”封岌面色如常道。

長舟打量了一下封岌神色,不再說其他,腳步匆匆地往山下去。

封岌收回視線望向寒酥,發現她還看着他胸口的傷處。

“将軍,我們什麽時候下山?找大夫給您處理了傷口才好……”寒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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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雪恐怕要下起來。天黑山路不好走,我們等雪停再走。要起風了,我們進屋裏去。”封岌站起身,朝寒酥伸手。

寒酥朝封岌伸出手,恰巧有一片雪落在她手背上,帶來一陣涼意。等她将手遞放在封岌掌心,頓時感覺到他掌心的溫暖。

這處土匪窩早就廢棄,處處破敗得不成樣子。封岌熄了院子裏本就将要燒盡的火堆,然後在院子裏找尋一番,找了個窗扇完好的屋子。那裏面還留着這夥刺客居住過的痕跡。

封岌怕寒酥怕黑,他尋到唯一的一根蠟燭将其點燃,漆黑的內屋終于亮起來,雖然燭光十分微弱。

寒酥在屋子裏找了找,找到了水,卻因為是那些殺手留下的東西,不敢用。她轉頭望向封岌,見他将身上的外袍脫下來,鋪到石板床上。

她朝封岌走過去,再次蹙眉問:“真的不用現在就尋大夫嗎?”

“不用。我歇一會兒就好。”封岌坐在石板床上,倚靠着床頭牆壁,閉目養神。

寒酥立在一旁,不敢亂走動吵擾了他,時不時望向他胸前的傷處。縱使避開了要害,可确确實實整個匕首刺進去,傷口多深啊!

封岌睜開眼睛,他對寒酥笑笑,道:“別傻站着,上來歇一會兒。”

寒酥點頭,在他身邊坐下。封岌伸手攬過她的腰身,将人帶進懷裏。他溫聲問:“有沒有害怕?”

寒酥誠實說:“有一點。”

封岌摸摸寒酥的頭,手掌托着寒酥的頭側,将她摁在他胸膛讓她靠着。他哄慰:“沒什麽可怕的。”

說話如下令的人,安慰人時言語之間的力量感,總是那麽讓人踏實安心。

寒酥難得乖順地偎在他懷裏,不含目的與演戲。

她的眼睛一直是濕的,她很努力克制不落淚。她靠在他懷裏,距離他另一側胸膛上的傷口更近了,一雙眼睛便更不舍得離開他的傷處,始終擔憂着。

封岌發現了。他伸手,寬大的掌心捂住了寒酥的眼睛,道:“閉上眼睛休息。”

寒酥的視線一下子暗下去,一片黑暗卻并不令人心生恐懼,是另一種深沉的安全。

一些沒能忍住的眼淚,悄悄染濕了封岌的掌心。

窗外有風雪,只一根蠟燭微弱點亮的昏暗屋子裏,兩個人依偎在一起,都淺淺地睡着了。寒酥睡時手也捏着封岌的衣角沒松開。封岌捂在寒酥眼睛上的手掌也一直沒放下。

窗外的降雪沒有要停的趨勢,反倒是風聲呼嘯起來。

本就睡不沉的寒酥立刻醒過來。

“将軍?”她輕聲喚。

沒有回應。

寒酥小心翼翼地捧着封岌捂在她眼睛上的手,将它挪開。她在他懷裏擡起眼睛望向他,卻驚愕發現封岌臉色蒼白。

寒酥大驚,立刻顫顫伸手,将手心貼在封岌的額頭。熱度燙了寒酥的手心。

他發燒了!

寒酥一下子坐直身,心頭狂跳。他什麽都沒說,可必是很不舒服了才會說想要歇一會兒。

封岌亦未睡沉,他未睜眼,開口:“無礙,我小睡片刻。”

他仍舊用溫和沉穩的語氣,可寒酥聽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疲憊。

寒酥說好,安靜地坐在他身邊。

他面不改色地将匕首刺進胸膛,緊接着又從容地安慰她、下令交代長舟事宜,就像沒事人一樣。從始至終,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可是那麽深的傷,怎麽可能沒事!再如何無所不能的人,他也是人啊!

寒酥又掉了眼淚,她仍舊沒有發出聲音,淚水無聲墜落。她時不時查看一下封岌的傷口,又時不時試一試封岌的額溫。

他說他想小睡片刻,寒酥不敢吵擾了他,但是又擔心他睡着了不好。到後來,她明顯感覺到封岌睡沉了。她也不知道這是好還是不好。

寒風從門縫窗縫溜進來,帶來一陣陣寒氣。

寒酥走到窗口,仔細去聽外面的響動。她在心裏盼着長舟早些回來,她一個人待在封岌身邊只覺得自己沒用,什麽都幫不上他,束手無策的滋味讓她太難受了。

寒酥突然反應過來,她将身上的外衣解下來蓋在封岌的身上,又小心翼翼去抱着他,企圖給他些許溫暖,讓他不要冷。

又過了好一陣子,直到屋內唯一的那根蠟燭也将要燒盡,寒酥聽見外面有腳步聲。

難道是長舟回來了?

寒酥急急忙忙起身,沖出門外去找長舟求救。

可是她站在門口,生生停下腳步,警惕地盯着來者——黑壓壓的一群人,個個冷着一張臉,手握腰間佩刀。

寒酥懷疑這些人不是封岌的手下。

是什麽人想殺封岌?宮中人嗎?會不會是幕後主謀因派殺手刺殺不成,又有後手,直接帶人圍堵而來?

寒酥覺得一定是這樣!要不然将軍剛剛聽長舟禀話得知禁軍趕往善堂時,為何令長舟将老夫人立刻轉移走?

為首的頭領掃了一眼院中的屍體,冷聲詢問:“赫延王可在?”

他這樣一發問,寒酥立刻篤定他們不是封岌的人。封岌的部下只會尊稱他“将軍”,從不喚他赫延王!

怎麽辦?

将軍昏睡着,長舟也還沒回來。

怎麽辦?

寒酥垂在身側的手顫了顫,染着淚的眸光晃動,可是茫然很快在她眼裏消失,換上決然。

她要拖延時間等長舟回來。

她彎腰撿起地上的一把長刀,這是殺手留下的刀。

寒酥望着一步步靠近的禁軍,慢慢舉起手中的刀。

她的神明病了傷了,縱使她什麽都阻止不了,她也要站在他身前。

所謂勇氣,不是能做多了不起的事情。而是明知不可為時,豁出一切的逆行。

長刀沉甸甸,寒酥艱難緊握高擡。

她手腕酸痛快要握不住的時候,在她身後伸出一只手來,覆上她的手背,撫慰般輕握一下。熟悉的溫度讓寒酥微怔,急忙回頭望去。

封岌站在他身後,臉上的蒼白已消。

封岌拿走了寒酥手中的刀,望着庭院裏的禁軍,沉聲:“劉統領何事?”

劉鴻波怔了怔,目光在封岌和寒酥之間游移了一下,而後道:“屬下奉聖令前來接赫延王。”

封岌不急不緩道:“替我問聖上安康,夜深路遙,不打擾聖上安歇,明早參見聖上。”

“這……”劉鴻波遲疑起來。

封岌沉聲再道:“不送。”

這是明顯的逐客令。劉鴻波遲疑了片刻,咬了下牙,颔首道:“好!”

他揮了揮手,帶着屬下轉身離去。整齊劃一的步履叩響寂靜的山中夜色。

封岌将手中的刀随意放在一旁,伸手握住寒酥的細腰,單手将側對着他的寒酥轉過身面朝他。

他垂眼看他,深邃的眸底溫和柔意。他說:“不是與你說過了?沒什麽可怕的。”

他在,她不需要為任何事害怕。

寒酥擡手,用手背擦去臉上的淚,又急急忙忙伸手去摸封岌的額溫。還有一點餘熱,倒也的确退燒了。

他好像沒事了。可一想到他發燒前的從容不迫,寒酥一時不敢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沒事了。

她惶惶望着他,眼底擔憂藏不住。

封岌撐在後腰的手掌微用力一送,就将寒酥單薄的身子摁進懷裏。他手掌從寒酥的後腰慢慢上移,撫過她筆直纖細的脊背,輕捏了一下她的後頸,最後撫上她的後腦,輕輕地摸一摸,将人送到懷裏,讓她額頭抵在他胸膛。

寒酥眉心抵在他胸口,她垂着眼,眼淚掉下來。她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淚落在他的衣擺上。

“寒酥,你哭的時候沒有必要忍着不出聲。”封岌拉住寒酥垂在身側的雙手,指引着她幫着她讓她來抱住他的腰身。

寒酥閉上眼睛,環在封岌腰後的手輕輕交握。

寒風呼嘯嗚咽,藏着寒酥小聲的啜涕。

封岌垂眼看寒酥,她在他懷裏小聲地哭,看上去嬌小柔弱。可是他眼前浮現寒酥費力舉着重刀站在門口擋在他身前的身影。

封岌低下頭,将一個很淺很淺的吻落在寒酥的頭頂。

寒酥哭了一會兒,将憋在心裏的懼哭盡,很快收了淚調整了情緒。她別開臉擦去眼淚,又是清冷沉着的表情。她輕輕去拉封岌的衣襟,去瞧他的傷口。

她蹙眉擡眸,望着他問:“您為什麽要這樣做?既然已經暗中派人圍了這裏,直接射箭就是。”

“都是最頂尖的殺手,他們一時的懵怔是最好的下手時機。否則他們一直警惕着,縱有百步穿楊的準頭,也難保有人提防反應。”封岌用指腹撚去寒酥眼角沾的一點淚,“免得架在你肩上的刀一抖,傷了你。”

他說的都很有道理,可寒酥還是覺得這一刀不值得,很不值得。

封岌将沾了一點的淚的指腹放在唇上蹭了一下,道:“走吧。下山去。趁着現在沒有雪。”

可是兩個人運氣不太好,剛走出山上的土匪窩,往山下走了沒多久,又開始下雪。不僅是下雪,灰色的碩大雪花裏時不時夾雜着冰雹。

一時間冰雹砸落的聲音清脆連連。

封岌一手将寒酥護在懷裏,一手撐着壓在寒酥的頭頂,帶着她快步往前走,尋到一處山體凹陷處。

從遠處看像一個山洞,兩個人走進去才發現像是山上土匪挖出來的。可是挖了一半,也不知道他們原本打算幹什麽。

凹陷進去的地方并不大,兩個人擠進去堪堪能夠避身。封岌讓寒酥先進去,他高大的身軀立在外面,幾乎為寒酥擋去了所有的寒風。

寒酥從封岌的頸側往外望去,雙手抱住封岌的腰側,攥着他的衣角往裏拽了又拽。

“我已經完全貼在你身上了,再拽要把你壓扁了。”封岌說。

寒酥仍踮着腳向外望,生怕那些風雪和冰雹傷了封岌。她問:“您能不能實話與我說,您真的沒事了,而不是在逞強?”

封岌剛欲開口,寒酥又搶先再道:“千萬不要再前一刻好好的,下一刻突然就……”

她抿起唇,盡力也忍淚。

“我确實沒事了。”封岌鄭重道,“寒酥,不要怕不要哭。我沒有騙過你。剛剛也沒有。确實只是需要稍微休息一下,就會無礙。”

寒酥微仰頭望着他,她用力抿着唇,抿得唇線發白,倔強的模樣惹得封岌憐惜。他垂首靠近,去親她緊繃的唇線。

明明都很冷的兩個人,卻是雙唇相貼時,霎時有暖流蕩過。

一個本來懷着安慰意味的輕吻,突然就變得一發不可收拾。唇齒相貼相吮相磨至不可分你我。外面呼嘯的風聲藏着凹陷裏的深吻。

許久後,焦灼的深吻突然又變得輕柔緩慢。封岌輕輕親了一下寒酥的唇角,而後柔吻從寒酥的唇角悄落,輾轉落在寒酥如雪的頸部,他小心翼翼地去吻寒酥頸上被刀刃劃到的小傷口。她脖子上傷口周圍有一點血跡,被封岌緩慢嘗進口中。

她身上就連鮮血,也是甜的。

寒酥頸部的劃傷處因封岌而微疼與微癢糾絆,惹得她身子不由不自然地緊繃。她眼睫輕顫,望向封岌。她看着他俯首垂眸于她身前,看着他經過歲月打磨後仍不失棱角的眉宇。她視線下移,落在封岌微動的喉結。

當封岌離開她的劃傷,剛擡首,寒酥踮起腳尖,将唇舌貼在他的喉結。她又輕扯封岌的衣襟,指尖微顫着撫上他堅碩的胸膛。

男女之間的感情在寒酥心裏向來被放在很低的位置,可是壓抑了太久的情愫,終于找到一個宣洩口,有些事壓抑太久,終要失控。

寒酥理智知道自己的荒唐無恥,是因為半月歡嗎?她算了算,似乎是第十五日到了吧?在這一刻,她竟然有些感謝半月歡。

封岌垂眼看她,眼中卻浮現一絲詫異。

不合時宜的冰雹只敲落了片刻,便消失不見。肆虐的寒風也逐漸溫柔下來,唯獨落雪還在紛紛揚揚,似要洗刷掩蓋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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