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蘇慎行讀書速度快得離譜,包子還沒吃完,報紙已經翻完了。
“你吃飯總要做點別的事?比如看書?”
蘇慎行抽了張紙擦嘴,“我高中選了文科,吃飯時間變成了背書時間;在希臘一年到頭就幾種乏善可陳的食物,嚴重傷害我這天朝上國的味蕾,吃飯時間變成了看書時間;在美國被滿街大胖子一對比,我瞬間降格成了豆芽菜,以至于我一照鏡子就想吃豆芽菜,這個願望一直等到回了國才實現。”
微笑,“這跟你吃飯看書有關系?”
“沒關系嗎?啊……”蘇慎行起身往外走,“美國那個大農村,一到晚上就黑燈瞎火,我所在的街區,第一周七天聽見四聲槍響,死了四個人,當地居民喜極而泣倍感天朗風清,面對這種全民持槍的風土人情,逼得我只能在教室和卧室之間來回做折返運動,除了書還有什麽是吸引人的?”
此人不禁莞爾,幫蘇慎行打開門,“你為什麽選那樣的街區?”
“這就是另一個世界性話題了,論不同幣種購買力的差異,特別是美國金錢,石油-美元體系在美軍的推動下洗劫全世界,這就意味着美金和人民幣之間的彙率始終高居不下。順便說一句,取代美軍建立新的霸權秩序是你們的職責,你們什麽時候也讓我們享受享受人民幣洗劫全世界的孤獨寂寞感?”
“你說得對。如果我們的工資漲一倍,我們能橫掃臺灣;如果漲兩倍,我們能橫掃日本;如果漲三倍,我們能橫掃美國。可惜,我們現在的工資只夠吃飯,吃不飽穿不暖的情況下,我們只能等着被別人橫掃。”
蘇慎行感慨:“金錢果然是世界性的話題。”心裏想的卻是:所以,你壓根就不靠工資吃飯!
走到街角,一輛挂着軍牌的帕薩特正明目張膽地違停在路邊,兩個小兵“啪”一個軍禮。
蘇慎行眼角餘光掃掃旁邊這位——短袖襯衫黑色長褲,一派商務人士氣象,但是——
他是軍人!住在司令部裏的軍人!
“再見,跟你聊天很愉快。”蘇慎行握住他的手。
“要回學校了嗎?我順路,正好送你一段。”
“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笑了笑,“那好,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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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學校,蘇慎行進了研究所,跟大家打完招呼,鑽進辦公室看閑書。
第二天去郊區上了節課,回辦公室時陡然發現自己的辦公桌搬到了大門口,蘇慎行“啪”一聲把課本扔在桌上,笑說:“風水寶地!夏天吹不到冷氣,冬天倒是能一個勁灌冷氣。”
陳葉凡笑得肆無忌憚,“成者王侯敗者寇!歷史是勝利者書寫的!”
“你這個扛着顯微鏡追在猩猩屁股後面尋找跟人類細微差別的搞遺傳學的知道什麽叫成王敗寇?”随手抽了本書扔過去,“歸根結底,要多讀書!”
陳葉凡伸手接住書,“別嘴硬,接受事實吧!要不然你跟周圍這些軍人的辦公桌換換?他們不扛顯微鏡……”
“他們扛槍!”
陳葉凡哈哈大笑。
吃完午飯,蘇慎行趕回市區,拎着電腦熟門熟路地進了軍區司令部報告廳,站在空調下松領帶吹涼氣。
沒一會兒,軍官們魚貫而入,蘇慎行垂手肅穆立于講臺之上。
梁少将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臉,“頭一回看你這麽嚴肅,我居然還有點不習慣。”
蘇慎行微微彎下腰,對着老頭的耳朵悄聲說:“一大半人不認識,有友軍在,好歹裝裝樣子。”
梁少将點頭稱是。
少頃,人員到齊,開始講課,蘇慎行在缜密學術型課堂和歡快糊弄型課堂之間游移了兩秒,斷然決定還是走左.傾保守主義路線為妙。
正了正領帶,點開ppt,秉承着向史學泰鬥彙報研究成果的嚴謹态度,正襟危坐款款而談。
前後都沒十分鐘,底下這些大大小小的軍官原本标杆筆直的身姿看着看着就歪了,沒一會兒,得!哈欠連着天,眼皮耷着地!
蘇慎行斷然關掉ppt,拿起話筒,側身往報告臺上一靠,笑眯眯地環顧全場,一眼看見大廳後排坐着那商務人士般的軍人,今天穿了軍裝,身形挺拔面容溫和,蘇慎行仔細辨認他的肩章,瞬間斷定——上校。
兩人四目相對,上校微微一笑,做了個“請繼續”的手勢。
蘇慎行笑說:“說實在的,民國确實乏味透了,我很疑惑軍區領導為什麽讓大家活受罪來聽這個,居然還是藝術……”
話音未落,梁少将笑罵:“污蔑首長,當心揪你上法庭。”
蘇慎行故意癟嘴,“即使上了軍事法庭消滅我的肉體難道就能從根源上抹殺歷史真實?民國的無聊衆所周知,江南的千裏沃野種植着罂粟,漫長的海岸線上游蕩着海盜,長江的浩蕩濁流裏沉浮着死屍……當然了,要是不講究,這些倒也算得上是時代奇景,”話鋒一轉,“但是……”
一聽這話頭,底下還指不定說出什麽來呢!軍官們眼皮也撐開了,身形也坐正了,很想保持嚴肅的表情,可怎麽看嘴角都若有若無地挂着笑容。
“但是……”蘇慎行眉頭緊鎖,似乎陷入了絕望的邊緣,“但是,歷史是連貫的,民國與喪權辱國的清末骨肉相連,與百廢待舉的解放初血脈相連,叫我這個資深的純粹的堅定的狹隘的民族主義者如何在天地之間自處?我經常忍不住感慨萬千:啊!祖國!你是如此災難深重,而我為什麽還沒出生?”
底下突然傳出一陣難以壓抑的笑聲。
蘇慎行接着說:“最讓人滿懷歷史遺憾的就是外蒙的分疆裂土!我的歷史良知不停地責問我:外蒙到底是什麽?是幾百萬蒙古同胞?錯!大錯特錯!是黑龍江的源頭!是優質地表煤!是一望無際浩瀚的大草原!是960萬平方公裏密不可分的親兄弟!人可以不要,地堅決不能丢!被內蒙黃金家族的喀爾喀奴隸強行霸占,而奴隸們居然自稱是主人成吉思汗的後裔,以此來獲得非法竊占的合法性,多麽可恥!多麽可笑!如此可恥可笑的局面到底是誰造成的?”斬釘截鐵地下結論:“民國!”
梁少将好氣又好笑地點點他的鼻尖,蘇慎行似乎沒看見,帶着古希臘先哲們演講的優雅風範接着說:“我一直疑惑我的導師為什麽極力慫恿我研究民國,直到進了研究所才恍然大悟,好嘛,原來臺灣問題研究中心資金短缺已經人走樓空滿地老鼠了,而我……就是那新加入陣營的高學歷學者級研究型……老鼠!”
靜默片刻,陡然爆出一陣驚天大笑,梁少将笑得手直抖,指着他的鼻尖痛罵:“小兔崽子!小兔崽子!”
蘇慎行嚴正指出:“氣質!氣質!我軍是威武之師文明之師勝利之師!”
“對着你我文明不起來!”
“OK,”蘇慎行走回座位坐下,“既然大家都是文明人,那就說些文明的話題吧。要不……”蘇慎行環視全場,輕聲細語笑眯眯地征求意見:“……我們繼續說民國?”
沒等人回答,直接下結論:“既然大家沒有異議,我們繼續。”
重新找了個ppt,剛點開,“咔嚓”一聲脆響,魯迅留着小胡子的半身像蹦了出來,于是乎,蘇慎行一開口一股魯迅的犀利腔。
全場一愣,片刻後,衆人抗議。
蘇慎行痛改前非,舌尖一繞一股錢鐘書的嘲諷腔。
實在受不了了,揮拳抗議。
蘇慎行甚是苦惱,一邊抱怨着“這可如何是好”,瞬間變成冰心的無病呻.吟腔。
軍官們徹底爆發了,站起來激烈抗議。
蘇慎行眉一挑唇一勾,音調一顫陡然變成辜鴻銘的純文言文腔。
簡直心力交瘁,前排一個大校站起來說:“今天的主題是民國藝術,不是民國文學。戰争連年、地方割據、政客輪換才是民國常态。”
“嗯?呃……地方?……政客?……不想打架也得打架?……呃,這個我熟。”蘇慎行優哉游哉脫口而出:“娘希匹!”
蔣委員長的浙江腔。
全場鴉雀無聲,驟然驚天動地齊聲高喊:“氣質!氣質!”
蘇慎行拍着額頭哈哈大笑。上校先生托着腮無聲地微笑。蘇慎行在一衆忘形大笑的人群中看見他笑得如此克制,頓感不可思議。
三個小時就這樣在歡聲笑語中悄悄流逝而去,軍官們明顯意猶未盡,許多人感嘆:如果所有演講都能這樣趣味橫生,也不失為人生一大幸事。
夕陽西垂天地暗淡,蘇慎行慢條斯理地收拾電腦。
上校先生走過來,笑問:“一起吃飯?”
蘇慎行促狹地眨了一下眼,“通常情況下,說這句話的人都已經将吃飯的時間、地點、菜色考慮周全了,同時,也做好了付賬的心理準備。”
上校先生忍不住笑起來,“等我一下,我去換件衣服。”
蘇慎行領了2500塊錢,從樓裏出來,正好看見他從牆角繞出來,換了套便裝,彎腰接過蘇慎行的電腦包,“想吃什麽?”
“你居然沒想好?真不可思議。”蘇慎行抽下領帶随手塞進褲子口袋裏。
“其實,我對這座城市不太熟悉。”
“那好吧,只要不是西餐,我不太講究。”
笑問:“你這天朝上國的味蕾被國外粗劣的飲食虐待至深?”幫蘇慎行打開車後門,托着他的手肘上了車。
蘇慎行轉頭望着窗外,不堪回首的劣質記憶紛至沓來,長長嘆了口氣,“味道是細枝末節,文化才至關重要!居然用刀叉切肉,這刀在他們民族的初始階段明明打過獵,殺過人,挖過墳,埋過人,現在又用這刀子切獵物屍體往嘴裏送,野蠻!十足野蠻!何況這獵物屍體經粗劣的烹饪手法烤至七成熟後,一刀下去鮮血橫流,致使我一度懷疑都二十一世紀了他們難道還在過着新石器時代茹毛飲血的河姆渡生活?這些游牧民族的蠻夷硬生生把我這農耕民族的後裔逼成了狹隘的民族主義者!”
上校先生傾身看着他的側臉,良久之後,輕聲問:“你暈血?”
蘇慎行豁然轉頭,驚奇地問:“你是怎麽做到剝離現象直擊重點的?”
微笑,“興趣。有興趣才會下意識地去研究。”
興趣?什麽興趣?國外飲食?蘇慎行莫名感覺空氣燥熱,将襯衫紐扣解開兩個,鎖骨若隐若現。
目光下移兩秒,得!這回換軍官先生調過臉去面朝窗外了。
在一座商廈前下了車,在頂樓找了家餐館,點了幾個菜,找些無關緊要的話題閑聊。
上校問:“冒昧地問一句,你教什麽學科?第一次見你,是生物課,第二次見你,改成歷史課了。”
“我專職研究民國,教中國古典文化,隸屬于臺灣問題研究中心。”
“可你說話像是研究哲學的。”
“這就要牽涉到一個世界性的話題了……”
上校先生愉快地笑說:“你的世界性話題真多,這次又是什麽?我洗耳恭聽。”
蘇慎行跟着哈哈大笑,“主标題:專業不對口。副标題:論學中國史的倒黴學生為什麽要去希臘學西歐文明起源?”
上校展顏大笑,“這論文題目……很專業很有深度!”正當此時,菜上桌了,上校拆開筷子包裝遞給蘇慎行。
“謝謝。”蘇慎行拿筷子撥開牛肉塊,夾起蘑菇片放進嘴裏。
“不喜歡吃?”
“也不是,我感覺我有往佛教徒方向發展的趨勢。”
“被基督徒逼得?”
“你這種直擊話題核心的功力到底修煉了多久?”
搖頭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