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吃完飯,下樓路過手機賣場,蘇慎行終于想起自己的手機正躺在垃圾桶裏還沒來得及扔。

只不過對某款手機表現出了0.1%的興趣,兩個售貨員立刻蜂擁而上,蘇慎行拿着手機懶散地把玩,偏過頭來看着上校先生的眼睛似笑非笑,“幾天前,就在這條街上,華燈初上,大雨滂沱,警車開道,一隊挂着軍牌的帕薩特浩浩蕩蕩奔騰而過,氣勢無比恢宏。然後,我的手機就進了水了。”

上校先生莞爾,“帕薩特車隊的倒數第二輛現在正停在街角。”

“那麽,車隊的第一輛裏坐着誰?把他揪出來給我付賬!”

半天等不到回答,蘇慎行轉過頭來,上校先生低下頭輕聲說:“你們軍區的梁少将。我代他受過好不好?”

蘇慎行倒沒什麽反應,售貨員比誰都耳尖,立馬戰場轉進,嘴上将手機誇得天花亂墜手裏麻利地開了票,直接遞給上校先生。

蘇慎行驚詫莫名地目送他去付賬。

不一會兒,蘇慎行拎着手機袋拉着他的胳膊往門外走,“你實在太慷慨了,以至于我覺得自己多日來耿耿于懷很是小家子氣……”

“你不用放在心上。”

“……其實,我的手表也進了水了。”

上校一愣,哈哈大笑。

走到街角坐上車,上校先生側身倚在座椅上看着蘇慎行不停地回電話,學校領導、學生幹事、研究所同事、雜志社編輯、多個協會的工作人員……絡繹不絕輪番上陣。電話終于停了,蘇慎行又開始摁按鍵回短信了,等蘇慎行把手機塞進口袋時,得!大學到了。

蘇慎行下了車擺擺手,“再見。”

微笑,“再見,蘇先生。”

在校園裏遇到幾個同事,二話不說被人拉到小飯館喝了幾瓶啤酒,鬧到九點多才回宿舍。

蘇慎行躺在客廳沙發上吹冷氣,掏出手機不厭其煩地換桌面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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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跳到十點多,陳葉凡“砰”一聲打開房門,“寫死我了,哪天算到頭啊……”話音未落斷然閉嘴,突然暴跳如雷,“蘇慎行!大半夜的拿手機照自己的臉,你這是扮鬼吓唬誰呢!”

“咔嚓”門響,老賈睡眼婆娑地靠在門框上擦眼鏡,“你一個十幾年如一日極盡切屍體之能事的搞生物學的,你還怕鬼?”

陳葉凡嘟囔:“就因為屍體切多了,所以才怕半夜鬼敲門。”推推蘇慎行,“幹嘛呢不睡覺?”

“思索迷惘的人生。”

“說人話!”陳葉凡憤恨,“跟倆文科生住在一起,我這是造的什麽孽!”

蘇慎行将手機關了往沙發上一扔,“我似乎對某個人産生了微妙的好感。”

“哦?”倆人立刻興趣盎然,老賈問:“誰呀?”

“……忘記問名字了。”

“做什麽工作的?”

“……具體的還沒問。”

倆人大翻白眼,老賈拖起陳葉凡回屋,閑拉家常:“你那報告又不是寫給專家看的,我告訴你訣竅,把框架列出來,然後使勁往上堆專有名詞,再拉倆俄語法語拉丁語詞彙一點綴,那叫一個莫測高深!”

“但是,我知道他的性別……”

“砰”“砰”兩聲關門聲。

“……男的。”

霎時,“砰”“砰”兩聲驚天動地的開門聲,伴随着兩聲石破天驚的“什麽?”

“男的?你喜歡男的?”陳葉凡一個箭步沖過來,“你沒說你是女的啊!來,把褲子脫了,讓專業人士幫你研究研究。”

老賈直接掐着陳葉凡的脖子甩到一邊,直勾勾盯着蘇慎行,“你看上他什麽了?”

“他很有氣質,成熟,紳士。”

陳葉凡哼哼唧唧爬起來,嗤之以鼻,“氣質?這種自由心證、不能量化、沒有統一标準、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無法通過數據搜集整理分析從而得出結論的結論,你到底是怎麽得出來的?”

蘇慎行表現得很茫然,“……對比。”

老賈摸了摸下巴,直搓牙花子,“就是說……往豬八戒面前一戳顯得孫悟空特別苗條?然後你的眼裏就再也容不下孫悟空的雷公嘴羅圈腿了?”

陳葉凡一把摟住蘇慎行的肩膀,臉上挂滿了專業人士的堅貞,“對比的結論不是重點,參照物才是關鍵。這種事不能聽任你那顆文科生感性的心,要理性,要有邏輯性,要對得起你那十幾年的金字塔尖端教育。”

蘇慎行拍了拍額頭,順手抹了把臉,把下午在司令部開講座的事簡短說了一遍。

陳葉凡的眉毛恨不得挑到發際線上,突然笑了起來,“參照物是一群兵痞?”

老賈一拍陳葉凡的肩膀,“不出所料的話,他産生好感的那位仁兄也是個兵痞。”

三個人互相對視,蘇慎行緩緩坐正身體,遲疑着問:“我制定的氣質标準太低了?”

“簡直低得沒了譜了!”陳葉凡狠狠一巴掌抽在蘇慎行腦袋上,“綜上所述,他連氣質都沒了,你還喜歡他什麽?”

老賈打着哈欠回屋睡覺,“散了吧散了吧,慎行就是一時鬼迷心竅,根本就不存在好感問題。”

蘇慎行拿起手機在陳葉凡面前晃了晃,“昨天,我吃包子,他特地坐我對面,跟我扯世界糧食問題。今天聽我上課,請我吃飯,送我手機,再送我回學校,我連他名字都忘了問了。這事……你說……嗯?怎麽解釋?”

老賈又折回來,尖銳地指出:“我一到冬天就想吃狗肉,門衛老張的狗沖我友善地暴吼狂吠,攆在後面追了我兩條街,啧啧,這份澎湃的熱情,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完全是它哭着喊着求我趕緊把它給炖了。”

蘇慎行沉默了幾秒,“我自作多情了?”

“這很好理解,人一旦對某人産生好感就會把他的一言一行無限制放大,以期從中找出蛛絲馬跡用以證明你的感情付出是有對等回報的,這是個心理預期問題。”

蘇慎行莞爾,“也就是說,我還是喜歡他的?你剛才還說我對他根本沒有好感。悖論!自相矛盾!邏輯無法自洽!”

老賈和陳葉凡無言對視,陳葉凡跟狗似的沿着蘇慎行的脖子聞了一大圈兒,“我說,你是不是喝酒了?”

“鼻子不錯。”

陳葉凡大翻白眼,“我說老賈,我們倆三更半夜不睡覺跟個醉鬼讨論一個兵痞的氣質問題,是不是有病?”

“還病得不輕。”

陳葉凡拖起蘇慎行往屋裏推,“睡覺!睡覺!明天早晨起來你的理智就該回來了。”

“我的理智一直都在。”

“這可難說得很,你居然說你喜歡男人……”

蘇慎行微笑,“放心吧,你很安全。”

“……你居然在一棟住滿了大齡未婚男青年的宿舍樓裏說你喜歡男人。”

蘇慎行莞爾,“放心吧,你最安全。”

陳葉凡一愣,“蘇慎行!你去死吧!”

蘇慎行哈哈大笑。

第二天一大早,蘇慎行下樓買了三人份的早餐,一邊喝牛奶一邊備課。

陳葉凡頂着倆碩大的黑眼圈晃進衛生間,叼着牙刷往門框上一靠,含糊不清地問:“睡醒了?酒醒了嗎?”

老賈從房間出來,噴嚏不停,“慎行啊,別總坐着,多運動運動,出出汗那些虛無主義的想法跟着汗就排出去了,一會兒去郊區陪我打乒乓球。”

蘇慎行擡頭,“你又感冒了?感冒要吃藥,放着專業人士不利用非要麻煩我這個文科生,你缺不缺德?小凡,給他開藥!”

陳葉凡激烈抗議嚴正申明:“我是搞遺傳學的!遺傳學!”拖着老賈拽進衛生間,“你就是想看慎行滿場撿球滿足你那欺淩弱小的變态心理吧,心理疾病也是病,要治。”

“你能治?你這個挖一塊人肉壓玻璃片上深情凝視半個月的搞遺傳學的!”老賈一指蘇慎行,“他的心理疾病更嚴重,要不你給他治治?”

陳葉凡一口帶血的泡沫吐進水槽,“你剛才還說他那些虛無主義思想打完乒乓球就能排出去,那還治什麽?你這是悖論!自相矛盾!邏輯無法自洽!”

老賈有生之年什麽時候被陳葉凡搶白過?偶爾來這麽一回,頓時眼珠子瞪得溜圓。

陳葉凡沖蘇慎行比出剪刀手,拍拍老賈的肩膀和藹可親地說:“你心理有病,生理也有病,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了,還是自己往垃圾桶裏跳吧,往那兒跳,不可回收。”

老賈惱羞成怒一腳把他踹出去,陳葉凡“嗷”一聲慘叫,蘇慎行端着牛奶杯哈哈大笑。

吃完去了郊區,另兩人上課去了。

空曠巨大的辦公室裏,一個孤寂的身影伏案疾書,唰唰唰,筆尖劃動紙張的細微聲響——蘇慎行。

不一會兒,一隊民工……呃……可能是民工,那一水兒的小平頭、那黝黑锃亮的皮膚、那肌肉虬結的手臂,怎麽看怎麽不像民工,雖然穿得五花八門。

一趟一趟往辦公室裏搬東西,書籍、文件夾、紙筆、電腦……蘇慎行感覺自己挪哪兒哪兒礙事。

下課鈴響,老賈夾着書回來,陡見屋裏擠滿了人,悄悄往蘇慎行桌邊靠靠,壓低聲音問:“他們要來了?看出端倪了嗎?是不是核物理?”

蘇慎行搖頭,“沒這麽快吧,明天周末,估計要等到星期一。”

老賈深以為然,把書往桌上一扔,“嘁哩喀喳吵得腦仁疼,跟我打乒乓球去了。”

蘇慎行笑說:“你呀,還是吃藥吧。”

老賈嗤笑一聲,“感冒這東西,不吃藥持續七天,吃了藥持續一星期,請給我一個吃藥的理由!”掏出兩副球拍,扔了一個給蘇慎行。

于是乎,我們的蘇大講師将領帶一抽,穿着襯衫長褲皮鞋就上了球場了,繞着桌子滿場飛奔,撿了黃球撿白球,老賈仰天大笑酣暢淋漓,“看你受罪比什麽感冒藥都管用!”

蘇慎行撐着球桌失笑,滴答滴答全身汗濕,衣服褲子貼在身上能看清整個身體的輪廓,特別是白襯衫,都成透明的了。

打了一個小時球,烈日懸空饑餓難當,兩人裹着一身濕衣服直接就上了食堂了,所過之處,風起雲湧一片取笑聲,特別是看見蘇慎行,某個小女生一頭沖過來,往蘇慎行身邊一靠擺出剪刀手,沖前面喊:“快拍快拍!一會兒曬幹了。”

老賈心裏真不是滋味,悄聲問:“她們知道你喜歡男人嗎?”

“你往我身上靠緊點,她們馬上就知道了。”

老賈簡直無語問蒼天。

食堂裏沒空調,午飯吃得大汗淋漓,蘇慎行的汗水順着眼角飛流直下三千尺。

回到辦公室,民工早已人去樓空,蘇慎行問了一句,“領導屋裏的沙發軟嗎?”沒等老賈回答,已經躺下了,将空調溫度降成18°,沒一會兒,氣息綿長,睡着了。

酷暑當頭,蘇慎行卻是被凍醒的,頭暈腦脹喉嚨幹澀,掙紮半天坐起來,撲簌簌一件西裝外套滑到地上,蘇慎行懵懵懂懂靠在扶手上發呆,一陣一陣惡寒頻頻襲來,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擡頭看看空調——已經關了。

自己都感覺病得不輕,喃喃自語:“着涼了還是傳染了?”穿上西裝,下擺蓋過了屁股,估計是老賈的。

懶洋洋地什麽事都不想做,直到被上課鈴聲驚得回過神來。幾乎是立刻,手機響了,蘇慎行“喂”了一聲。

對面的小班長問:“蘇老師,今天還上課嗎?”

“……我馬上就到。”

慢吞吞挪到教室,都沒心思說話,“上自習吧。”

學生們面面相觑,互相間竊竊詢問:怎麽了?病了?

沒一會兒,蘇慎行趴在講臺上極不安穩地睡着了,全身汗漬淋淋,卻冷得眉頭直皺。

下了課被學生推醒,感覺症狀有些好轉,到校醫室被倆小醫生擺弄一番,也看不出什麽名堂來,說可能是空調病,開了一堆藥,全身摸索一遍,從西裝口袋裏掏出個錢包,付完錢又晃晃蕩蕩回了辦公室。

剛進門就發現屋裏人滿為患,一個個忙得熱火朝天,整理桌子的、擺放書籍的、發杯子茶葉香煙的,還有倆人拎着蘆荟盆栽哪兒有空地就往哪兒塞。

蘇慎行往陳葉凡老賈身邊靠了靠,壓低聲音問:“怎麽回事?”

“把我們當方便面的人到了,雖然都沒穿軍裝。”老賈答。

“這麽快?”

正當此時,“咔嚓”門響,獨立辦公室大門打開,一人探出身來,高聲說:“今晚開會……”一眼看見蘇慎行,微微一笑。

“……你好。”蘇慎行說。

陳葉凡假裝喝水不動聲色地問:“你認識他?”

蘇慎行更是安穩如山,“司令部裏的兵痞,昨晚我們剛讨論過他的氣質問題。”

倆人立時微驚,擡起臉來盯着蘇慎行。

此人走過來,對蘇慎行說:“剛才沒看見你,去上課了?”

“嗯。……你們現在就來了?”

此人笑了起來,“我聽出了話外之音,你對我們鸠占鵲巢的行為心有不滿。”

蘇慎行笑了笑。

這時,倆小兵扛着電腦走進來,“啪”腳後跟一碰,“報告首長,現在裝電腦嗎?”

首長?仨人無言對視。

那邊廂,首長對小兵說:“放松點,不用那麽正式。去裝吧。”

陳葉凡拉拉蘇慎行的衣服下擺,悄聲問:“他到底是什麽人?……呃……慎行,你穿這麽多不熱嗎?”

蘇慎行低頭看看自己,直接脫下來扔給老賈,“剛才私自跟你借了點錢。”

老賈莫名其妙,又把衣服扔回來,“這不是我的衣服。”

“啊?”

首長轉過臉來,說:“耿清讓。給你們添麻煩了。貴姓?”

老賈趕緊握住,“哪裏哪裏,免貴姓賈,賈輝。”

陳葉凡說:“我叫陳葉凡。耿先生,久仰久仰。”

蘇慎行拿着衣服不停地思考同一個問題——我剛才到底花了誰的錢?

耿清讓偏過頭來,看着蘇慎行笑說:“耿清讓。我想……你不知道我叫什麽。”

“……蘇慎行。”

耿先生失笑,“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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