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蘇慎行出北門慢慢吞吞晃了半個多小時才到軍區司令部,找到梁少将,老頭二話不說派了個工作人員直接将他帶到一間辦公室,屋裏空無一人,滿牆書籍,花架上高高低低擺滿了品種各異的蘆荟,此官員說:“可能在開會。你在這等一下,我那兒還有事。”說完風風火火地走了。
蘇慎行萎靡不振地倚在沙發上,手背燒得起了一層皮疹。估計昨天的點滴藥效已經過了。
“咔嚓”門響,蘇慎行回過頭來。
耿清讓眉頭大皺,将文件扔到桌上,大步走過來,摸了摸蘇慎行的額頭,“怎麽又燒了?早晨不是還精神亢奮地戲弄人嗎?”
蘇慎行笑說:“這次跟感冒沒關系,心理因素造成的,煩躁,被迫無奈,心不甘情不願,肝火上升。”
耿清讓莞爾,“看來問題不大,還有心思兜圈子繞彎路。”把西裝外套遞給蘇慎行,拉着他要出門。
蘇慎行緊抓着沙發扶手不起來,“事情解決之前我心頭的火就一直燒着,藥物只能治生理,心病還須心藥醫……”
“我猜在談事情的過程中你的肝火會一直燒到肺葉上。”
“看來不用浪費你的時間了,我直接拒絕豈不省時省事省唇舌?”
耿清讓低下頭,笑了起來,“今早梁少将告訴我,通常情況下,如果打着軍區的名義向你發出邀請效果會立竿見影。”
蘇慎行沉默幾秒,往沙發靠背上一歪,“這種恃強淩弱、霸權主義、肆意碾壓、非法剝奪異議者正當申訴權利的軍本位思想果然符合我軍自開創以來的一貫風格!”
“而你現在正坐在我軍七大軍區司令部之一的某間辦公室裏,百米半徑之內至少有一個上将兩個中将荷槍實彈的警衛員數之不盡。”語調舒緩表情溫和笑盈盈地看着蘇慎行的眼睛。
這是恐吓!
耿清讓摸了摸他的額頭,輕聲說:“先帶你去挂水好不好?喝點粥睡一覺,明天就好了。”
蘇慎行起身出門,“今天不談了?”
“明天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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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估計明天還得搭進去。
幫蘇慎行打開車後門,托着腋窩送上車,耿清讓繞到駕駛座開車。
“你的勤務兵呢?”
“被我放假了。”
蘇慎行趴在前座椅背上,笑眯眯地問:“他們沒給你配司機?”
汽車緩緩啓動,“駕駛是種樂趣,我車技不錯,要不要試試?”
“我能想象,你的車技肯定棒極了。事實上,我軍有兩大特産是別人望塵莫及的,其一,目空一切橫沖直撞的特權軍車;其二,目空一切橫沖直撞的軍車司機。如此景況之下練就的出神入化的車技,即使開着帕薩特照樣能讓堪比飛機的布加迪威龍感嘆既生瑜何生亮!”眼看他要換檔,蘇慎行往後一靠,“這真的是帕薩特!不是殲-20!”
“不是布加迪威龍嗎?”耿清讓哈哈大笑,檔位輕輕挂上二檔,“聽說你以前有過被軍機接送的經歷?什麽軍機?殲擊機?”
蘇慎行立刻陷入深沉的痛苦之中,扭頭朝向窗外,硬邦邦地說:“幾年前,我滿軍區五省一市宣揚我黨的英明睿智我軍的勇猛頑強,颠沛流離期間軍機接送,乘運8在高空翻滾,乘武直在低空轟鳴,或者乘吉普車在擁堵不堪的車陣裏游龍般穿行,逼停、逆行、闖紅燈、随時随地大拐彎一應俱全。五個月後,登上了某艘補給艦,在風大浪急的東海上一邊颠簸一邊講課,兩個小時後,眼前一黑,光榮倒地壯烈昏迷!”
耿清讓哈哈大笑,透過後視鏡凝視他的臉,“終于知道你對我們的成見是從哪來的了。”從前座伸過手來,摸了摸蘇慎行的手背,依舊燙得厲害,“至少今天的精神狀态還不錯。”
此時,手機響了起來,耿清讓撤回手接起電話。
一路開往醫院,輸液室裏人滿為患,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裏找了個座位,買了三份報紙,蘇慎行一邊挂水一邊翻新聞。
耿清讓的手機鈴聲就沒斷過,蘇慎行說:“我強烈建議你出去打電話,你看前面那個老頭總是捂着嘴咳嗽,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嘴裏含着竊聽器,咳嗽只是掩飾,而且是極為拙劣的掩飾。”
耿清讓一指鄰座的小孩,悄聲說;“你看,他手裏捧着ipad,你猜你會不會坐牢?”
“跟我有什麽關系?”
耿清讓故作震驚:“你不知道我是間諜?他在搜集證據。”
蘇慎行錯愕,耿清讓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臉,輕聲說:“我喜歡跟你說話。”說完接起電話出去了。
蘇慎行目送他離去,低下頭嘩啦嘩啦翻報紙。
約莫過了40分鐘,中途耿清讓回來過幾次,說不了兩句話就會被電話鈴聲打斷,上校先生頗為無奈,“每次項目開頭我總是最忙的,還有五個軍區等着我。”
蘇慎行掃報紙的速度快到無以複加,連人流廣告都翻完了,實在無所事事,往椅子上一靠,胸膛起伏,睡着了。
感覺沒睡一會兒,被人推醒,一個稚嫩的聲音驚慌失措地說:“叔叔,你流血了。”
蘇慎行低頭一瞧,藥水滴完了,紮入血管的針頭正在回血,紅彤彤觸目驚心。
得!還能有好?蘇慎行鼻息一滞,眼前天旋地轉,一陣胸悶氣短,頭一歪,人事不省,眼一閉,萬事大吉。
旁邊的小孩吓得直着嗓子喊:“救命啊!救命啊!死人了!”
護士臉色煞白,慌不擇路跑過來。
被人掰開嘴唇,硬生生灌了半杯葡萄糖水,蘇慎行終于清醒了,頭昏腦漲眼前金星直冒。
耿清讓長舒一口氣,問旁邊的醫生:“就這麽簡單?不用住院治療?”
蘇慎行有氣無力地替醫生回答:“沒什麽大礙,不是第一次了,半個小時後就能恢複。回去吧。”
耿清讓背着蘇慎行往停車場走去,“你比我想象中金貴得多。”
蘇慎行睡眼婆娑,腦袋垂在他頸窩邊,晃晃悠悠,鬓角與耳垂若有若無地厮磨。
汽車在晚高峰的車流裏走走停停,蘇慎行蓋着西裝外套歪在後排吹晚風,混沌不堪的腦袋漸漸清明起來。
直到進了軍區大院的某棟小樓,蘇慎行終于徹底清醒了,往客廳一站,環視一周,“我現在對你的身份極其好奇。”
耿清讓端了杯水遞給他,“國家暴力機器,上校軍銜,隸屬于……”
“欸……”蘇慎行急忙制止,“軍人的世界,文科生基本聽不懂。”
“軍人不是正常人嗎?”耿清讓拉他在沙發上坐下,“想吃什麽?”
“你做?”
“勤務兵放假了。”
“酸湯肥牛。”
耿清讓從廚房探出身來,“你不是被基督徒逼成佛教徒了嗎?還是吃點清淡的吧,西紅柿瘦肉粥行嗎?”
“好。”
就聽見冰箱打開,過了幾秒,“砰”又關上,耿清讓高聲說:“我忘記了,西紅柿過季了,改成青菜瘦肉粥好不好?”
“這年頭還有菜會過季?”蘇慎行跟進廚房,見耿清讓正在切青菜,一把勾住他的脖子,笑眯眯地說:“哦!明白!特供!秉承着‘當地當季’的傳統養生原則提供給特權階層的,沒反季節、沒抗生素、沒轉基因、沒農藥、沒化肥、沒激素,以及……沒良心。”
笑說:“右翼激進分子!我不明白你哪來的底氣言之鑿鑿地說自己是民族主義者的?再說,這些是下面連隊自己種的。”
“明白明白!你們連隊能者多勞,他們親自種植高粱,親自高溫制曲、高溫堆積、高溫餾酒,儲存三年之後,再親自勾兌新酒,如此這般,”一指酒櫃上的茅臺,“終于親自釀造出了久負盛名的醬香型國酒茅臺。”
耿清讓忍俊不禁,“在我辦公室裏積累下來的怒氣還沒消?我怎麽做你才能不再冷嘲熱諷?”
“我能不參加你們的項目嗎?”
“我們明天再談這個問題,明天或許你就改變主意了。”
蘇慎行摸着脖子走出廚房,“明天?太好了。西方哲理說:人能把握的只有今天。東方哲理說: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
“消極抵抗,自欺欺人。”耿清讓将青菜扔進粥鍋裏,進書房拿來ipad塞進蘇慎行手裏,“我的書你看了會更無聊,看這個吧,密碼是1234。”
蘇慎行支着腦袋百無聊賴地浏覽網頁,廚房裏響起手機鈴聲,蘇慎行側身擡眼,耿清讓正一邊攪粥一邊打電話。沒一會兒,挂斷電話,随手将手機扔在竈臺上,倒油燒熱,“刺啦”一聲将水芹倒進鍋裏。
約莫半個小時,耿清讓盛了兩碗粥外加三個炒菜。
蘇慎行聞了聞,“真香。”
“難得聽你誇我一句。”
“……特供食品果然無與倫比。”
兩人異口同聲,耿清讓哈哈大笑,“你這是在打擊我做飯的積極性。”
吃了沒幾口,蘇慎行把碗一推,嘴裏淡得吃什麽都像喝白水,倒是一勺接一勺把半瓶辣椒醬吃了個精光。耿清讓失笑,“你這行為對我的打擊遠遠超過冷嘲熱諷。”
吃完飯,耿清讓将他送到宿舍樓下,把藥遞過來,“明早十點有空嗎?”
“十點?這時間頗合我心意,談一個小時正事基本也就該開飯了,我能點菜嗎?”
耿清讓莞爾,“酸湯肥牛?”
“就着二兩茅臺,簡直就是人間一大享受。”
将感冒藥盒子翻了一面伸到蘇慎行眼皮子底下,“你看,忌煙酒辛辣。”
蘇慎行下車,擺了擺手,走進樓道。
第二天十點,蘇慎行準時來到耿清讓的辦公室,不期然跟一群老頭撞了個滿懷,其中居然還有倆是自己認識的——隔壁大學致力于研究園林綠化的老教授。
目送他們離去,蘇慎行說:“你很忙啊,長話短說吧。”
耿清讓倒了杯水遞給他,順手拿了份文件攤在茶幾上。
蘇慎行翻了翻,“講什麽的?”
“全國七大軍區有一個共同的項目……”
“欸!”蘇慎行斷然截住話頭,“我全部的學養注定了我只對古典軍事感興趣,現代軍事遠遠超出了我的認知範圍。”
“是嗎?”耿清讓笑了起來,“好吧,這個項目因地區不同要做适應性調整,關鍵是要讓所築設施融入到當地的自然人文環境中。”
“隐蔽?僞裝?是為了擾亂敵人偵查還是避免群衆恐慌?”說完補了一句,“這個問題你可以不用回答。”
耿清讓失笑,“由于本城是歷史文化名城,歷史遺存過多,特別是民國建築幾乎遍布全城,而我們的設施也将遍布全城……”
蘇慎行往沙發上一歪,輕聲嘟囔:“所以我就上了賊船了。我為什麽要研究民國?”
“事實上,”耿清讓傾過身來,輕聲說:“即使你研究的是新朝、紅瓷、道教沒落時間表……你也将是唯一的人選……”
蘇慎行豁然轉頭,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耿清讓微笑,“OK,我們現在可以來談你具體的工作內容了嗎?”
蘇慎行又回過頭去,低頭凝視縱橫交錯的地板紋路。
“我們于古典文化一道造詣淺薄,至少分不出同類事物在不同時期的細微區別,比如上次在北京,故宮裏某座建築具體是明朝的還是清朝的,就外觀而言我們難以區分,也就無法做到以假亂真了。”
蘇慎行驚愕,“你們在故宮裏建軍事設施?”
“在這裏,我們會把部分設施建在明城牆裏。”
蘇慎行突然笑了起來,“城牆本來就是軍事設施。你們深得老祖宗的精髓,劉基的在天之靈必定老懷大慰。”
耿清讓握住蘇慎行的手,柔聲說:“你看,老祖宗為了保家衛國,大興土木征用人夫,削平高山改變河流走向,幾乎是不惜一切代價。今天,我們仍然沿襲着老祖宗穩固江山的思想,耗盡心力只為兩全其美,既固若金湯又與周遭融為一體。我們學養有限,但這恰巧在你的能力範圍內,慎行……”頓了頓,接着說:“慎行,你是研究歷史的,你沒讀過兩腳羊打谷草留發不留頭嗎?”
蘇慎行垂下眼睑,遲疑很久才說:“我只能保證把民國風格的錯誤率控制在10%以內,而本市是歷史悠久的文化名城,各朝代歷史遺物風格迥異,我無能為力。”
“沒關系。”耿清讓站起來走到辦公桌邊,找了份合同往茶幾上一攤,接着說:“你是研究歷史的,遇到不了解的領域,翻起歷史文獻來應該駕輕就熟。”
蘇慎行簡直無語問蒼天,“想當年,美軍對伊拉克說:你們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伊拉克說:我們沒有。美軍說:你們有,限你們三日內找出來。于是,你對我說:這東西你對它很熟悉,限你三日內把資料整理出來。你看,你們達不到美軍橫掃全球的輝煌戰績,倒是把美軍蠻不講理的美學原則執行得一滴不漏!”
耿清讓似笑非笑,“如果你三日之內整理不出來,我是不是可以跟美軍一樣對你槍擊炮轟?當然了,槍炮的種類由我決定。”
蘇慎行震驚到無以複加,傻了很久,把合同一推,“我拒絕簽署。”
“你不看看具體條款?”
蘇慎行站起身來……
“設施的外觀設計由專人負責,你是藝術顧問。”
蘇慎行走到門邊……
“每周工作八小時,四個月為限,月薪一萬。”
蘇慎行打開大門……
“教育部門承諾,破格提你為副教授。”
蘇慎行踏出門去……
“好吧,錢院長年紀大了,也該退休頤養天年了。”
蘇慎行“砰”一聲甩上門,走過來拿起合同,“我常年跟之乎者也打交道,白話文已經看不懂了,我要拿回去對照着字典看。”
耿清讓微笑,“……好。”起身拉住蘇慎行的手,“到飯點了,一起吃飯吧。”
“每周八小時月薪一萬的工作合同等着我去研究,我還有心思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