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蘇慎行在路上随便吃了點,回學校找了個教法律的訟棍,“幫我看看這合同。”

訟棍從頭翻到尾,再從尾翻到頭,“你難道要簽?”

“有貓膩?”

“沒貓膩,很合理,非常合理,簡直太合理了!……軍區領導腦子沒病吧一個月上萬的薪水找個一無是處的廢物?”

“而且一周才工作八小時。”

訟棍使勁抹了把口鼻,“他們是不是有把柄落你手裏了?”

“搶國軍的抗日功勞并恬不知恥地向廣大底層指戰員宣揚算不算?”

訟棍沉默幾秒,“但凡這種‘老子天下第一’的暴力機構遇到你這種‘知道得太多了’的人,不都是一槍崩了了事嗎?暴力機構假充斯文改成金錢收買了?我還真不習慣。”

“就是說……我不能簽?”

“我就想說,你要是跟他們産生了勞資糾紛……誰敢受理?借最高院仨膽兒!姥姥!說起他們我就來氣,簡直就是對中國司法制度明目張膽的踐踏!”

“是啊!他們阻擋了你在本省司法系統裏平趟的道路……”眼見此君眉毛立了起來,蘇慎行彈了彈合同慢條斯理地改口:“看來……真不能簽?”

“誰說的?這合同簡直太有氣質了!一改我軍只進不出的貔貅習性……”語調突然拔高,“我就想問問這麽有氣質的合同就為了找一個學歷史的酸儒對着高雅藝術品指手畫腳?搞軍事的都開始關心起藝術來了,這是打算用彈渦皴手法把殲-20塗裝成《深溪越馬圖》?”

蘇慎行一指頭戳在他額頭上,“你知道得太多了。”

卷上合同回了屋,往客廳沙發上一扔,先進卧室睡了半個小時。

等到神清氣爽走出卧室時,陳葉凡正坐沙發上看合同。

“看出什麽來了?”蘇慎行倒了兩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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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着軍區的章,簽着耿清讓的名,空白處等着你簽,這種合同……我怎麽越看越像紅娘手裏的棋盤月老手中的紅線?”

“你也這麽覺得?”遞了杯水給他,“不過我對他的好感确實在加深,他很有氣質。”

陳葉凡眉毛高挑,“氣質?又是對比?”

“一個人的氣質無非由內外因素構成,容貌身材、社會地位、社交層次、經濟基礎這些外在因素完全可以量化,可以在約定俗成的價值觀标準下加以衡量。學識談吐、進退禮儀、性格品行、興趣愛好這些內在因素完全要靠自由心證嘛,如果我認為親手做飯是有氣質的表現,而他正好會做飯,那麽他在我的标準裏就是有氣質的。……順便說一句,他确實會做飯。”

陳葉凡恍然大悟,“哦,吃人嘴軟,理解!完全理解!”

蘇慎行一邊喝水一邊啧啧稱奇:“我周圍怎麽都是些一針見血的超凡人物?”

陳葉凡一把抄走他的水杯,“說真的,這兩天我翻了不少資料,生物學猜想認為,同性戀是大自然的一種淘汰機制,這種抑制基因傳承的比例在各種動物群體中所占比例驚人地一致,約5%,以一種人道的方式淘汰掉一部分基因。”

蘇慎行指關節輕敲桌面,節奏感很強,“所以,大自然選擇淘汰蘇格拉底、莎士比亞、鄭板橋?大自然真夠慷慨的,盡選擇人類的靈魂淘汰掉。”

陳葉凡哎哎直叫,“你這是狡辯!典型的以點概面!試問哪個群體沒有出類拔萃的人物?你能拿金字塔尖覆蓋整個塔基嗎?”

蘇慎行搖頭惋惜,“現代人自诩開放,其實呢?眼界格局與中國老祖宗相比差了十萬八千裏,同性感情貫穿整個中國史,你何曾看見史家痛心疾首過?何況明清時期男風盛行蔚為壯觀,整個社會的包容度是當代人無法想象的,這才是歷史根基!這才是包羅萬象的中國文化!為什麽當代社會反而變得保守了?這完全是基督教文化擴張東進擠壓儒家思想生存空間的不良後遺症!倒退!堕落!淪喪!信仰缺失!”

陳葉凡梗着脖子聽得一愣一愣的,完全不知道如何反駁,蘇慎行頗為關愛晚輩成長地拍拍他的肩膀,端着茶杯優哉游哉進廚房續水去了。

與此同時,“砰”一聲大門洞開,老賈雙眼血絲滿臉煞氣地站在門口,“你聽他忽悠!你這個晃着試管往血漿裏倒地溝油的搞生物學的!古人包容的是同性性行為,根本就不是同性戀本身,你讓那些貴公子不娶妻不生子成天跟男人厮混試試看?跪祠堂裏亂棍打不死他!”

蘇慎行往門框上一靠,“這一身的嗜血氣質是被什麽觸發而來的?”

老賈往沙發上一癱,直揉眉心,“累死我了!快教師節了,學校由着學生們鼓搗,今年還指不定又是哪個老師站在大庭廣衆之下丢人現眼呢。這幫兔崽子本事忒大,一整套燈光系統都拉來了,這會兒運動場上臺子都搭好了。觀衆席上挂條橫幅,上書六個大字——我們準備好了!”

“這組織能力這辦事效率!”陳葉凡感嘆。

老賈一骨碌爬起來,“我先去睡一會兒。”

第二天星期一,蘇慎行一早晨三節課,空餘時間全在教室間奔波了,吃完飯,搬了四把椅子進隔壁空屋子,躺下睡覺。

老賈從窗前路過,敲敲玻璃,“把你金貴的!”

蘇慎行擡眼笑說:“誰叫你當輔導員的?我們這是三不管地帶,無人約束注定犯罪橫行,詳情請參照金三角金新月環加勒比海。”

老賈憤恨:“好的不學!你這唯恐天下不亂的恐怖分子!你這番言論就該讓領導聽聽。”

您還別說,還真讓領導聽見了——

——耿清讓領着一群人從窗前施施然路過。

老賈陡然住嘴,點點蘇慎行的鼻子,做口型:趕緊起來!

蘇慎行“嗯”了兩聲,敷衍之極。

不一會兒,耿清讓推門進來,彎腰摸摸蘇慎行的額頭,“到我辦公室裏睡吧。”

蘇慎行氣息綿長面容沉靜。

耿清讓失笑,“難道這麽快都睡着了?睡在凳子上你不嫌硌得慌?”

蘇慎行眼皮眯開一條縫,含糊不清地說:“這是個取舍的問題,是身體舒坦還是心靈清淨?二者不可得兼,舍身體而取心靈者也。”

耿清讓沉默片刻,抓住了關鍵詞,“所以……身體不要了?”目光下移——蘇慎行領口大敞。

蘇慎行瞬間睜開雙眼。

耿清讓促狹地眨了一下眼,“你打算把身體送給誰?……當心別再着涼了。”說完開門而去。

大約半個小時後,蘇慎行睡得全身骨頭疼,坐起來揉太陽穴,耳邊萦繞着上課鈴聲,想想下午還有一節大課,蘇慎行陷入了痛苦的深淵。

晃進辦公室翻備課教案。耿清讓從身後路過,輕輕問了一句:“現在有空嗎?”

蘇慎行轉頭,耿清讓已經進了辦公室了。

蘇慎行倒了半杯水,往獨立辦公室門框上一靠,笑問:“上校先生,有茶葉嗎?”

耿清讓找出茶葉盒放桌上,“過來坐。”

蘇慎行拿起盒子仔細端凝,“安溪鐵觀音?但凡這種樸素的包裝都是內藏乾坤的。”

“駐福建安溪的連隊自己種的。”

“也就是說市面上不流通?明白!明白!”捏了點茶放進杯裏,到飲水機邊接了半杯水,品一口,啧啧稱贊,出門而去。

耿清讓失笑,“過來,把整盒都帶走。”

蘇慎行又踱回來,耿清讓“砰”關門,“咔”落鎖。

蘇慎行坐沙發上眉頭挑到了半天雲裏。耿清讓往茶幾上一坐,攤開手掌,“考慮得怎麽樣了?”

“我個人認為,合同形同虛設,又何必多此一舉?”

“此話怎講?”

蘇慎行品了口茶,放下茶杯,“合同的本質是什麽?是約定,是信譽保證。只有當約定被違反時合同才發揮它的法律效力。”

“你說得對,合同規定雙方義務,也保護雙方利益。”

“錯!”蘇慎行傾過身來,真誠地看着他,“憲法規定,政府無權過問軍隊事務,那麽這紙合同被違反時到底有沒有主持公道的地方呢?沒有嘛!即使法院受理了,按規定還是要移交到軍事法庭上,在你們的系統裏審判你們,你覺得靠譜嗎?再說了,軍事法庭護犢子是出了名的。換言之,這合同我要是簽了,它只保護你們的利益,而我的利益誰來保證?——你們的良心!”

耿清讓搖頭失笑,剛想說話,蘇慎行擡手打斷,“诶,別提我老師,我也認為他年紀大了,該頤養天年了。”

“那好吧。”耿清讓走回辦公桌,拿了張白紙走回來與蘇慎行并肩而坐,“這樣好了,我以私人身份跟你定合同好不好?你只需對我負責。”

蘇慎行沉默幾秒,摟着他肩膀誠摯地問:“你提我當副教授?你每月發我一萬塊?順便問一句,你的工資每月有一萬嗎?”

“那把我的工資卡給你好了……”

蘇慎行趕緊打斷他,“別!你饒了我吧。你先拟寫合同,我估計我再推诿下去,明天找我談話的就該是錢院長了。”

耿清讓擡頭,“為什麽不是校長?”

蘇慎行簡直無語對蒼天。

耿清讓莞爾,“等我寫好了給你拿回去查着字典研究。”

蘇慎行把茶葉盒揣進口袋,打開大門。

“慎行,”耿清讓拉住他,繞到桌後拎出一整袋茶葉遞過來,“六安瓜片。”

蘇慎行給老賈陳葉凡一人發了幾盒茶葉,陳葉凡嫌棄:“這包裝……瞧着就像假冒僞劣産品。”

蘇慎行點頭,“你說對了,自古,名茶配名士,烈酒配武夫,一個軍人右手握槍射擊左手持杯品茗,這畫面完全違背了中國古典繪畫的構圖美意境美。軍人嘛,就該大口喝酒,碗一砸,扛起火箭筒沖鋒陷陣去馬革裹屍還。”

陳葉凡直擊重點,“特供茶?”

話音未落,旁邊一個大姐突然站起來,笑眯眯半真半假地高聲說:“組長,不帶這麽偏心的吧,我們跟着您轉戰各大軍區,兢兢業業忙了兩年多了,一片茶葉沒瞧見,喝我們沒那福分,我們能聞聞不?”

耿清讓打開門,笑說:“這樣好了,今晚聚餐,全員到齊,我請客。”

“轟”一聲,掌聲雷動。

老賈揪着蘇慎行的皮帶拽過來,悄聲問:“這個‘全員到齊’不會也包括我們吧?”

蘇慎行說:“這就相當于‘全體都有’,軍人的口頭禪。”

老賈深以為然,陳葉凡頗為遺憾,“說實在的,我真想見識見識這位氣質型軍人的氣質,讓我也吃人嘴軟一回嘛。”

鈴聲響起,蘇慎行端着茶杯上課去了。

等下了課,蘇慎行剛走到辦公室門口,就聽見陳葉凡抻着脖子喊:“慎行!這邊,就等你了。”

蘇慎行放眼望去——兩輛車,一輛依維柯,一輛帕薩特,陳葉凡倚着車門揮着手喊。

蘇慎行走過去,坐上副駕駛問:“你的勤務兵又放假了?”

“在依維柯上。”發動汽車,“哪家飯店有特色?我對這座城市不太熟。”

另三人,擡頭望車頂,低頭望底盤,轉頭望窗外。

耿先生莞爾。

大約一節課的時間,進了市中心的某家飯店。團團圍坐,人手一份菜單。

陳葉凡舉起菜單遮住臉悄悄靠過來,“300一只的海參點一盤子,他會不會破産?”

“你這是對改革開放以來國防預算火箭般飙升赤.裸裸的侮辱!”

于是乎,陳葉凡心安理得了。

這飯吃得郁悶透頂。喝着美酒吃着佳肴居然找不着話題閑聊,想想也是,能聊什麽?

——軍事項目?歷史?古漢語?遺傳學?還是國際風雲房價上漲選秀明星?

稀裏糊塗吃完了,熱氣一蒸,兩輛車瞬間分道揚镳,帕薩特一路開往學校。

後座倆人下了車,耿清讓拉住蘇慎行,“我個人認為校長很忙……”

“那就別麻煩她了嘛。”

“決定權在你。”

蘇慎行往椅背上一靠,“執行權卻在你。”

耿清讓把合同遞到他眼前,笑說:“随時歡迎你剝奪我的執行權。”

蘇慎行把合同卷了卷,下車擺擺手,“再見。”

耿清讓點頭微笑。

上樓直接把訟棍從床上拖起來,“看看這個。”

訟棍全身上下一褲衩,盤腿往枕頭上一坐,饒是滿頭雞窩愣是一點不耽誤人家濃郁的專業素養周身盤旋,眼鏡一戴,嘩啦嘩啦翻了一遍,“這個耿清讓居心叵測!”

蘇慎行忍俊不禁,“這都被你看出來了?”

“他是不是軍人?”

“是啊。”

一甩手把合同扔蘇慎行身上,“這和上一份合同有什麽區別?”

蘇慎行比了個OK的手勢,“謝謝。”直接把合同扔垃圾桶裏。

訟棍往床上一倒,帶着睡着前的混沌說:“周日晚上空出來,陪我出席酒會。”

“又叫我給你裝花瓶充門面假冒合夥人?又是哪家瞎了眼的冤大頭公司請你去做法律顧問了?”

訟棍頭一歪鼾聲雷動,蘇慎行戳了戳他的額頭,“注冊一個事務所吧,夜路走多了容易遇上鬼!”

第二天剛上完課,手機響了,臺灣問題研究中心的所長說:“慎行啊,去臺灣考察的申報材料你什麽時候交啊?”

“不是十月份嗎?”

“你呀,欠我一堆材料,課題申報表,臺灣考察的項目申請。另外,你放暑假前說給我寫的講稿呢?我這學期的講座可就指着你了。”

茶水潑了蘇慎行一手,終于把這茬想起來了,“所長,給我兩天時間……”

對面立刻笑了起來,“我就知道你沒寫。”

蘇慎行再三保證兩天內肯定完成任務,明天教師節不過了也要把講稿寫得生動形象幽默風趣。

所長哈哈大笑,“別呀!給專業人士開的講座,你得往高端恢宏聽不懂的方向勇往直前啊!”

窗外,耿清讓正拿着一大疊文件從車上下來,路過蘇慎行身邊,不知說了句什麽,蘇慎行捂住電話問:“你說什麽?”

耿清讓彎腰低頭,貼着他的耳垂輕聲說:“我現在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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