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所以……你跟他算是兩情相悅?他是幹什麽的?”
“你還記得耿清讓嗎?”
“耿清讓?”訟棍思慮良久,一無所獲。
“他住在街北軍區大院。”
“那你最好別跟他有法律糾紛!”
蘇慎行一指游泳池邊的座椅,“跟你們老總說話的就是耿清讓,皮笑肉不笑的老頭是軍區的梁少将。”
訟棍一把捧住蘇慎行的臉,“這可是軍婚啊!軍婚啊!得下多大的決心啊!得鼓多足的勇氣啊!你知道什麽叫軍婚嗎?本質上,這就是國家層面法律角度的歧視政策,和平時期施行戰時穩定軍心的非常規手段,簡直就是對人性的踐踏!踐踏!非軍一方一旦想離婚,如果對方不同意……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所以,我是男的。”
訟棍一拍腦門,朝蘇慎行豎大拇指,“會鑽法律空子!”
蘇慎行到處找筷子,毫無結果,只得叉起龍蝦放進口中,說:“從前天開始,我的煩惱已然擴散至五髒六腑。我與他原本若即若離,維持在讓我很滿意的暧昧階段,但是,現在正朝着失控的方向義無反顧地奔騰而去,而且,刻意冷淡似乎對他收效甚微。”
訟棍眺望游泳池,摸了摸下巴,“是該冷淡了,否則,不出一個月你就得被他摁床上,到時候上哪兒申述去?只能以人身傷害罪起訴他……呃……跟一個軍方人士發生法律糾紛?啧啧……”
蘇慎行驟然放下叉子,語調極為平靜,“這種缺乏調查研究、妄圖臆測未來、喪失了最起碼科學精神的結論,你們到底是怎麽得出來的?”
訟棍狠狠白了他一眼,“文科生談科學精神?還調查研究?你長眼睛了嗎?他身高有一米八五嗎?”
蘇慎行感覺自己的煩惱何止擴散至腑髒六腑,簡直已經深入四肢百骸了!
訟棍捅捅他,“他是北方人?”
“上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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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人好啊!”訟棍呵呵笑了兩聲,“特別是上海男人,全國出了名的疼老婆。”
蘇慎行頓覺煩惱侵入了滿頭發絲,極有白發三千丈的趨勢。
酒會的後半截完全終結了周末兩天的惬意舒暢,雞肋般食之無味。
端着餐盤往牡丹叢中一坐,再無興致虛與委蛇。
時隔不久,頭頂一個笑意融融的聲音問:“旁邊有人嗎?”
蘇慎行頭都沒擡,“沒人,你随意。”
耿清讓坐下來,“你喜歡牡丹?喜歡吃螃蟹?”
“沒什麽我不吃的,你要是把牡丹炒了,基本上,我也能做到牛嚼牡丹。”
“那麽……被基督徒逼成佛教徒……”擰了下他的鼻子,“滿嘴謊話。”
蘇慎行回頭看看舞池,音樂舒緩舞姿翩翩,又轉過臉來,“來找我跳舞的?對不起,我不會女步。”
靠過來對着耳廓輕聲說:“我對女人沒興趣。”
“哎呀,英雄所見略同啊。你我二人志同道合相見恨晚,神經跳動的節奏是同一個頻率,來來來,為表達我找到人生知己的極致喜悅之情……”把餐盤遞給他,“好東西要分享。”
耿清讓低頭看看滿盤蟹殼,莞爾。
蘇慎行起身,走到訟棍跟前冒充合夥人去了。
訟棍瞧瞧耿清讓,沖蘇慎行豎大拇指,“我這輩子最恨軍方人士。”
“所以,為了緩解你的仇恨,我堅決不能成為軍方家屬。”
第二天,蘇慎行剛進辦公室就看見了桌邊的牡丹花,居然還是綠色的。
拿上備課本往獨立辦公室門口一站,“早上好。”
“早。”耿清讓從一堆器械中站起身來,關上門,“坐吧,等我一會兒。”
“就兩句話。我桌邊那盆花……”
“他們說那叫歐碧。”
“對!金貴!比我還金貴!”
耿清讓笑了起來,“我幫你養。”
蘇慎行抱着胳膊往牆上一靠,“大前提:花是你弄來的。小前提:你來養。結論:這花跟我有什麽關系?”
“跟你的關系?”耿清讓皺着眉頭思考了兩秒,“我決定連你帶花一起養。”
蘇慎行一巴掌蓋在臉上。
耿清讓哈哈大笑,吻了吻他的下颚緩聲說:“中午跟我一起吃飯好不好?下午我們去明孝陵。”
蘇慎行揮了揮備課本,“上課鈴響了,我早晨三節課。”
“嗯。”耿清讓彎下腰接着查看器械零件,漫不經心地說:“中午跟我一起吃飯,然後去明孝陵。”
蘇慎行沮喪之至,“軍政府主義!獨.裁!霸權!軍國政治思維!蠻橫!毫無共和氣質!”
耿清讓看着他的眼睛忍俊不禁,“這就牽涉到一個世界性的話題了——應該采用哪種政治制度。在我的觀念裏,制度沒有好壞之分,只有合不合适。封建制度在現在看來是不合時宜的,但是,兩千多年的秦朝,封建制度卻極度适合當時的社會發展。而在我看來……偶爾對你施行軍政府制度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既然如此合适……”
蘇慎行擡手打斷,“政治哲學學得不錯!”說完頭也不回地出門而去。
耿清讓笑着搖了搖頭,彎下腰繼續工作。
臨近中午,蘇慎行下課了,遠遠看見倆勤務兵往車上搬器械,耿清讓招了招手,“過來。”
蘇慎行放下書走了過去。
“想吃什麽?”
“讓我想想。”蘇慎行轉頭望着窗外。這一想,想了多長時間啊,都到了明孝陵了,他還在想。
最後,耿先生又執行了一回軍政府主義,找了家飯店。
正午時分,兩人往明孝陵神道前一站,巨大的石頭神侍分列兩旁,敬仰之情油然而生。
蘇慎行審慎一笑,“想當年,太祖駕崩,天地恸哭,九門出殡,馬後夜啼,每座帝陵都有一段真真假假毛骨悚然的傳說,是吧。再者,這邊住着孫權,那邊住着孫文,這個唇亡齒寒,這個同仇敵忾。你們一鍬下去把太祖的墳刨了,你讓他倆怎麽想?深更半夜月黑風高魅影重重……是吧……”
耿清讓環視一周,“他們三位會同意的,戰火紛飛中摸爬滾打過來的人對朝不保夕的戰争最是痛心疾首!他們不會希望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子孫再遭受戰争之苦。”
“破壞聯合國注冊在案的世界文化遺産你們還有理了?這片土地上的子孫不答應,你身邊就站着一位南京市民。”
耿清讓彎下腰偏過頭來,表情極為困惑,“南京人說普通話不分平翹舌?”
蘇慎行哈哈大笑,居高臨下垂着眼睑挑釁他,“我堅決要求換地方!新街口在我印象中一直都是工地,你們可以随便挖。”
“地點的選擇不是主觀控制的,是由測量數據決定的。”
“對不起,太祖戎馬半生,受教育程度不高,看不懂測量數據,特別是阿拉伯數字。”
“他會同意的。”耿清讓拉住他的手沿神道慢慢朝前走去,“慎行,你想過嗎?當我們現在抱怨五百年前的老祖宗錯失了大航海時代時,我們不能讓五百年後的子孫們抱怨我們錯失了大宇航時代。我想……太祖會很樂意為他的大明臣民們犯下的錯誤做出補救的。”
蘇慎行挑眉,“跟航天有關?”
“事實上,整個航天系統都隸屬于中.央.軍.委,我們這次……”
“欸……”蘇慎行斷然朝前走去,“航天科技過于尖端,文科生基本聽不懂。”
耿先生笑了笑,緩步跟上。
一直走到地宮入口處,耿清讓說:“初步判定,大約以你腳下為圓點,20米半徑內,我們将擇地動工,盡全力将破壞控制在最低範圍內。”
“真會選地方,太祖的頭頂上。”
“阿拉伯數字選的,跟我個人沒有關系。設施分兩部分,地下設施肉眼看不見,可以不理會,地面設施就必須要做好隐蔽工作了,最好能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以假亂真。”
“要不蓋座變電站?”
耿先生點着頭表示贊賞:“幽深的地宮,巍峨古樸的冥殿,神道石馬旁,再加一座變電站……”
蘇慎行笑,“軍政府主義命令之下,你也就只能得到這種創意。”
耿清讓拉着蘇慎行進入景區管理處的檔案室內,推到一個老頭面前,耿清讓說:“主任,這位蘇先生是明史專家,請把資料交給他,謝謝。”
老頭連連稱是,進內室捧資料去了。
耿清讓低頭親了親蘇慎行的眉心,“臉上全是汗,你又要半裸了,這裏涼快,你就在這裏呆着。”說完闊步走了出去。
蘇慎行高聲問:“你去哪裏?”
“舍不得我?”
蘇慎行擺擺手。
透過窗戶,蘇慎行看見耿清讓站在樹蔭下打電話,約莫十幾分鐘,一隊穿藍色制服的工作人員帶着各種器械紛紛聚攏過來,簡短交代幾句,立刻兵分多路消失不見。
耿清讓拎了兩瓶礦泉水走進資料室,蘇慎行正對着一卷手稿昏昏欲睡。
“先睡一會兒吧。”
蘇慎行躺在長沙發上,找了本手卷往臉上一蓋,一股黴味,時間不長,睡着了。
之後,蘇慎行坐在資料前寸步不離,越看越是心神激蕩,對明孝陵的藝術成就頓生一股高山仰止的敬佩之情。
直至日影偏西,耿清讓進來,“走吧,省明史研究所裏還有很多資料。”
“直接找明史研究所裏的專家不是更省事?”
耿清讓笑眯眯地眨了眨眼,“既然這個項目有太多因素不受我的主觀意識控制,那麽在我個人的能力範圍內,我就沒有必要再委屈自己的審美觀了,你說是吧。”
“了解!了解!我讀博時批改過無數次自考試卷,通常被分配去批最後一道分值20的主觀題,參考答案只有一個字——略。你猜,這意味着什麽?”
“什麽?”耿清讓可有可無地問了一句,打開車門,托蘇慎行的手臂送進去。
“這意味着,我可以玩忽職守,可以假公濟私,可以收受賄賂,可以根據我個人的喜好想給幾分就給幾分,論起來,這是刑事犯罪。通常情況下,我總是把卷面書寫當做評判标準,我沒必要委屈自己的審美觀,你說是吧,字跡漂亮的,我一律給高分,至于正确與否,完全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
耿清讓曲手指撫了撫他的臉頰,“主觀題先生,你對自己太苛刻了,把審美标準僅僅停留在肉身皮囊上是膚淺的行為,你不光書寫漂亮,正确率也非常高,你是學歷史的,翻歷史文獻是家常便飯。”
蘇慎行沉默了好幾秒,“你真的不是研究語言邏輯學的?”
耿清讓好笑又好氣,“被你逼出來的!不過……”靠過去封住嘴唇,深深淺淺的吻讓蘇慎行鼻息渾濁,耿先生啞啞低笑,“不過,我喜歡跟你說話。”輕輕啄了下嘴角,發動汽車絕塵而去。
到明史研究所取了資料,直接就回了司令部了,蘇慎行往大辦公室門口一站,眼前一片熱火朝天的繁忙景象。
沒一會兒,蘇慎行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當設計師們得知眼前這位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就是整個團隊唯一的歷史專家時,一個個驚得瞠目結舌,眼神紛紛瞟向旁邊的一大串自然園林城市規劃專家,人家怎麽就滿臉皺紋了呢?
蘇慎行整整看了一下午資料,唯一的收獲是——明初的建築風格深受元朝影響。而我們的蘇大講師作為一名狹隘的純粹的民族主義者,對元朝的了解還局限在蒙古鐵騎橫掃整個亞歐大陸。
吃晚飯時,蘇慎行對耿清讓說:“我覺得我應該回學校找找元朝資料。現在我對假文物制造商佩服得五體投地,造假的知識成本實在太高了。”
“假文物制造商不需要知識成本,但我們需要,他們造假的,我們造真的,初步目标是能讓游客站在它面前拍照,長遠目标是幾十年後,它能被專家整體收錄到明孝陵文物目錄中去。”
蘇慎行笑了起來,“幾年前,日本人挖了個坑,把‘文物’埋了進去,幾年後,再把坑刨開,取出‘文物’,對全世界說:我們的文明史上升到了四千年。你看,你們的想象力還不夠豐富,年輕人,眼界要開闊,格局要放大,要勇于開創新紀元。日本人榜樣在前,你們怎能屈居人後?最低目标怎麽着也該定位在讓專家們認為明孝陵是依據你們的文物而設計施工的!”
耿清讓靠過去,額頭抵住額頭蹭了蹭,“這就看你的了,我對你充滿了信心。”
蘇慎行盯着他的眼睛沉默幾秒,埋頭吃飯。
耿清讓哈哈大笑。
吃完飯八點多了,沿着商業街一路散步到了大學後門,蘇慎行擺擺手,“再見。”
“不請我進去坐坐?”
“單身男宿舍你能有什麽期望?特別是我這種金貴到一定境界的。”
耿清讓指了指街角的咖啡館,“燈還亮着,一起坐坐?”
“對我而言,咖啡起作用的是咖啡因,這東西茶裏也有,明天把你的碧螺春帶到辦公室送我吧。”搖搖手,“再見。”
剛拐過牆角就被人一把拖住了,陳葉凡朝身後瞧了瞧,“你就這樣把我軍的一位高級軍官扔大門口了?”
“你想請他進來坐坐?”
“我現在對軍人的厭惡程度正在呈幾何級加深,哪哪都有他們,上班吧,他們跟我一個辦公室,吃飯吧,他們坐在隔壁,住宿吧,挨着司令部。一個半小時前,我剛進了家酒吧,就看見他們在跟一群地痞流氓群毆,橫七豎八躺了一地,末了,警察來了,跟拖死狗似的把流氓全帶走了,對着這幫兵痞又是點頭又是哈腰。”
蘇慎行倍感不可思議,“軍人穿着軍裝泡酒吧?”
“沒有,是便裝。”
“便裝都能讓你看出是軍人?”
“我天天跟他們蹲一個辦公室我能認不出他們是軍人!!!!!”陳葉凡氣不打一處來,“周隆旭跑過來問我怎麽到這裏來了。”一巴掌狠狠拍在蘇慎行肩膀上,“我要是知道他們在打架,我會進去?……鮮血居然是淌在地上而不是呆在試管裏!”
“周隆旭?周隆旭是誰?順便說一句,你對鮮血的執着致使你看上去頗有幾分德古拉伯爵的遺風。”
“上次打牌時跑來找罵的傻大個,戴眼鏡那個。”越說越來氣,“打架!居然打架!完美诠釋了什麽叫兵痞氣質!我終于把報告寫好了,跟樓下訟棍準備放松一下,這倒好,好心情全讓他們折騰光了。”
蘇慎行推着陳葉凡上樓,笑說:“別看他們周身充盈着兵痞氣質,其實,他們參與的項目是航天,學歷注定低不了。”
陳葉凡驚愕,“航天?如果說耿清讓學歷高我毫無疑義,但是,周隆旭哪裏能看出一絲一毫的高學歷氣質?五大三粗一身橫肉!”
蘇慎行哈哈大笑,“你不能因為自己身高不足一米七就歧視每一個超過一米七五的成年男性,這是典型的自我中心主義,永遠把自己作為衡量世間萬物的唯一标準,我和老賈在你的歧視政策下茍延殘喘這麽多年,早已習以為常,但是,你不能再将這種不良習慣的使用範圍無限制擴大了,這是……”
沒等他說完,陳葉凡暴跳如雷:“我歧視你們?我歧視你們?”
蘇慎行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