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由于蘇慎行的非暴力不合作,以至于耿清讓的測量工作開展得極為坎坷曲折,且數據的準确度極其令人懷疑。
直至夕陽西垂,耿清讓站在水邊凝神細視稻田,蘇慎行慢條斯理地爬起來,往回走。
耿清讓緩步跟上,“舍得起來了?”
“手機沒電了。”
“你覺得我在這裏按一個變壓器怎麽樣?”
蘇慎行停步挑眉,“給手機充電?”
耿清讓眺望遠方,搖了搖頭,“這個方案似乎不合時宜,孤零零的變壓器實在惹人注目,況且這裏風光绮麗回憶悠長,大樹下,池塘邊,水田旁……再加一座變壓器……”一攤手。
蘇慎行低下頭往前走去。
耿清讓摟住他的肩膀,彎腰看着他的眼睛,笑意融融地問:“還在生氣?不生氣了好不好?其實……其實,你不說話的樣子別有一番誘人的……”
蘇慎行立刻周身戒備,耿清讓哈哈大笑,“走吧,天色不早了,該吃晚飯了。”
進學校大門,蘇慎行朝校車走去,耿清讓拉住他,目光下移,停留在嘴唇上,“你猜你的舍友會不會問你嘴唇紅腫的原因?”
“君子坦蕩蕩,事無不可對人言。”
耿清讓點頭贊同,“晚飯也要他們請?”
蘇慎行連擡頭的興致都欠奉。耿先生彎下腰與他平視輕聲說:“既然都是請,我請你好不好?你損失如此慘重,白白放過我豈不可惜?說不定我切菜切了手做飯燙了手洗碗劃破手,你看,這頓飯幫你報了仇了。”
蘇慎行偏過頭來,看着他的眼睛沉默幾秒,“你的言辭簡直……讓我覺得自己蠢得無藥可救!”
“不會的,只有聰明人才會說自己蠢,等同于越有錢越喜歡哭窮。”耿清讓拉着蘇慎行的手進辦公室取了東西,開車直奔軍區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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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先生在廚房裏一邊忙碌一邊打電話,蘇慎行坐沙發上看新聞,自顧自找了個杯子,放了點茶葉,進廚房沏完茶剛想出去,耿清讓側過身來,猝不及防貼上杯沿抿了一口,品味半晌,“雨花茶?櫃子上面有碧螺春。”
蘇慎行剛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耿清讓貼着他的唇瓣一掃而過,而後打開鍋蓋,一陣蒸汽過後,在氤氲朦胧中,耿先生對着電話說:“明天把明孝陵的測量數據送過來。”
蘇慎行端着茶杯出去接着看新聞。
不一會兒,耿清讓端着醋溜包菜出來,坐在茶幾上,夾了一筷子塞進蘇慎行嘴裏,“嘗嘗酸不酸?”
蘇慎行慢悠悠地嚼完咽下去,喝了口茶心不在焉地開口:“讓讓,你擋着電視了。”
耿清讓莞爾,“讓讓是我的小名。”拿筷子刮了刮他的鼻梁,把包菜放到桌上,“洗洗手,馬上吃飯了。”
蘇慎行二郎腿一架,換個臺接着看新聞,耿先生好笑又好氣,拉着他進廚房,水龍頭下四只手,右手握着右手,左手握着左手,微涼的流水滑過手背,滲不透緊握的指縫,耿先生吮着耳垂輕聲說:“我現在寧願你對我冷嘲熱諷。”
“心情低落,語言組織能力脆弱不堪。”
耿先生抽下毛巾幫他擦了擦手,“你的心理承受能力跟你的身體一樣金貴。”
蘇慎行掀眼皮掃了他一眼,走到桌邊坐下,“跟心理承受能力沒有絲毫關系,只是違背了我昨晚剛确立的行動綱領,不禁感慨唏噓。我一直在想,我背後伫立的是華夏上下幾千年的文明史,是燦若星辰浩如煙海的歷代先賢,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智慧結晶,我全部的學養就是用于幫助我洞悉歷史、指導現在、規劃未來,為何我會淪落到如此田地?我剛才終于找到了問題的結症。農耕經濟精致文化的巅峰——宋朝,為什麽面對蒙古鐵騎時會一潰千裏毫無還手之力?”
“為什麽?”耿清讓從保溫箱裏取出烤鴨。
“是呀!為什麽?”蘇慎行拿筷子戳了戳鴨腿,“本質上,宋朝重文輕武,骨子裏是個流淌着隽永氣質的古典知識分子。而蒙古鐵騎卻是……”
“軍人?”
“蠻夷!”
兩人異口同聲,耿清讓哈哈大笑,低下頭靠過去,笑眯眯地問:“今天下午的那個吻是元朝忽略宋朝的意願粗暴卑劣慘無人道地掠奪?”
“你偷工減料,是兩個吻。”
耿清讓忍俊不禁,“宋朝先生,請問,如何才能把烤鴨片出宋朝的古典氣息?”
宋朝先生一臉莫名其妙,“你手裏拿着屠刀,我怎麽知道?”
既然代表文明智慧精致的“宋朝”和代表殺伐決斷雷厲風行的“元朝”都不會,我們的元朝先生也就用不着瞻前顧後了,端進廚房手起刀落切成鴨塊。
蘇慎行往門框上一靠,啧啧稱奇,“簡單!粗放!碎屍萬段!這活兒就該軍人幹,專業的!”
“終于活過來了?”耿清讓盛了兩碗飯放到桌上,親了親他的眉心,“我喜歡跟你說話。”
蘇慎行大皺眉頭,見耿清讓夾起鴨腿,蘇慎行問:“知道李耀雲嗎?”
“哪個朝代的?”
“他是美食家。”
“哪個朝代的美食家?”
“本朝文帝五年。”
耿先生沉默兩秒,“2007年?”
“中國烹饪協會副會長。”
“他曾說過什麽名人名言?或者他的拿手好菜是烤鴨?”
“他說,”蘇慎行夾起一塊鴨脊背,湊到耿清讓面前,“禽類菜肴最佳者是哪裏?——脊背。混合了皮的柔韌、脂的油膏、肉的細膩、骨的勁脆,搭配均勻,不厚此不薄彼,實為禽類周身之精華。”說完将鴨脊背放進了耿清讓的碗裏,“實踐出真知,是不是真理需要親身驗證與細心品味,試試。”
耿清讓看了看瘦骨嶙峋的鴨脊背,完全無動于衷,放下鴨腿夾起脊背放進蘇慎行碗裏,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旁邊的美食家,做了個“請”的手勢。
我們的美食家先生跟沒看見一樣,從容不迫地夾起鴨腿,蘸了點甜面醬,放嘴裏慢慢地嚼。
耿先生哈哈大笑,夾起鴨翅,蘇慎行擡起頭來,耿清讓笑問:“李耀雲又說什麽了?”
“他說……酸湯肥牛呢?”
耿先生恍然,“……還在鍋裏。”
不一會兒,黃燦燦的酸湯肥牛端上了桌,濃郁的香味引人食指大動,蘇慎行夾了一大口放進嘴裏。
耿清讓急忙阻止,“你不怕辣?”
“你沒放陳皮?”
“我現在懷疑你的研究領域是美食。”
“你的研究領域真的不是語言邏輯學?”
“被逼的,被你逼的。”耿先生揉揉他的頭發,“吃飯吧,七點半了。”
沒一會兒,蘇慎行興趣盎然地湊過來問:“你不吃辣?”
“通常情況下……”話音未落,蘇慎行一筷子牛肉混着通紅的碎辣椒直接塞進了他嘴裏,耿先生大皺眉頭,蘇慎行哈哈大笑,樂呵呵地說風涼話:“辣嘛,說白了,它應該被開除出五味之列,本質上,它是一種痛覺嘛。微辣為辛,明朝之前中國沒辣椒,用茱萸、胡椒、韭菜調辣味,滋味頗為微妙鮮香,我很同情你,活在一個川菜大行其道橫掃全國的年代,當真是生不逢時啊!現在,我極其渴望向您打聽一件事上校先生,就您的疼痛耐受力而言,您是怎麽通過人武部的身體測試的?”
耿清讓端起蘇慎行的杯子喝了半杯茶,好整以暇地說:“看來……你的疼痛耐受力極其出色,好極了!未來幸福生活的良好根基。”
蘇慎行一愣,瞬間往後一倒,耿清讓刮了刮他的臉頰。
吃完飯八點多了,兩人沿着商業街散步,大學後門遙遙在望,耿清讓拉住他的手腕,“明天有空嗎?”
“我還欠着所長三篇講稿。”
“臺灣問題研究中心的所長?”
蘇慎行點頭。
“研究所歸校長管轄嗎?”眼見蘇慎行的眉梢挑了起來,耿先生話鋒一轉,“明天明孝陵的初步測量數據就送來了,我對明朝毫無概念,剛才得知辣椒是明朝時傳入中國的,我對它就更興趣索然了。而就我所知,你是明朝的超級粉絲,明孝陵裏正躺着那什麽什麽什麽皇帝。”
蘇慎行審慎一笑,“明天周末,法定假日,憲法賦予了我休息的權利,與勞動者達成協議之前強迫其勞動的行為,無論有償無償……”走進校門,“……都是違憲!”
低聲自語:“看來,周日晚上也沒空。”
周末兩天過得惬意無比:
周六睡到日上三竿,參加搜食協會的例行活動,這次沖出了本省走向了安徽,一邊品嘗美食,一邊高談闊論——經史子集、國際風雲、家長裏短……簡直包羅萬象應有盡有。深更半夜才回來。
周日睡到日升東天,上錢院長家吃着煎餅下圍棋,一下就是半天,睡完午覺,訟棍擔任法律顧問的工程公司開酒會,蘇慎行老師由于先天基因優勢,相貌頗為符合大衆審美标準,再加上學識博雜、邏輯清晰、思維敏捷、言辭之豐富能暢快淋漓地悠游于歷史長河中評判英雄針砭時弊鑒賞藝術,只要不深入具體的法律條文,冒充訟棍同志的合夥人還不綽綽有餘?于是就被拖去了。蘇老師勾着酒杯在衣香鬓影中替訟棍充足了門面。
而後,酒會主辦方轉換場地,移到了室外,老總——一個腆着啤酒肚的老頭壓軸出場,妙語連珠地致了開場辭,蘇慎行恍然大悟:酒會才剛剛開始。
時隔不久,燈光大亮,蘇老師頓時被眼前富貴尊榮大氣磅礴的反季節牡丹花震懾了心魄,以至于從靈魂深處極度渴望流連花叢樂不思蜀。
訟棍拍拍他的肩膀,“過來,領工資。”
“這次待遇不錯啊,居然還有工資?”當蘇慎行被帶到就餐區時,了然一笑,“也就只能領點兒吃的了。”
這會兒早過了飯點了,人群幾乎全圍着食物轉,訟棍西裝革履一派精英氣象,轉着酒杯跟人款款攀談。
蘇慎行身邊也圍滿了人,且性別比例嚴重偏離中國官方的統計數據……呃……确切地說,除了蘇慎行之外,性別實在過于單一,以至于蘇慎行一度恍惚自己是繁複牡丹花瓣中的雄蕊。
于是乎,蘇慎行用小勺挖了奶昔,以桌布為紙,以小勺為筆,以奶昔為墨,懸腕揮毫一蹴而就——一朵得其精氣忘之形骸的牡丹花橫空出世!
周圍的女士們嬌笑連連,說你真有才,日本漫畫裏都是前面一個帥哥,背景櫻花無數,華麗麗的出場方式,你畫得好極了。
蘇慎行盯着牡丹花沉默了好幾秒,笑說:“這是櫻花?我一直以為是牡丹花。”
某位女士接口問:“周圍擺放的是不是牡丹花?”
于是乎,我們的蘇大講師在衆女士充滿了求知欲(?)的眼神注視之下,從牡丹抗旨談到洛陽花會,話題一轉,侃侃而談章臺路,驚覺這是個很沒氣質的話題,慶幸無人發覺,又輕輕巧巧轉回了牡丹詩詞。
半個小時過後,蘇慎行饑餓難當,而周圍女士卻越聚越多,蘇老師眉梢一挑,如此下去不是辦法呀,于是,我們的蘇老師語調一變,開始用枯燥無味的填鴨式教學方式講訴如何畫牡丹,從枯筆到晴翠皴,從染氲到破墨法,放眼望去,周圍人等全找了借口紛紛離場而去。蘇先生笑了起來,找了把鑷子在咕咾肉裏挑菠蘿往盤子裏放。
腦後一個滿含笑意的聲音響起,“你教我用奶昔畫牡丹好不好?”
蘇慎行擡起頭來,笑說:“人生何處不相逢啊!這種低概率事件居然也能讓我碰上。”
耿先生說:“這家公司承接我們此次項目的部分……”
“欸……”蘇慎行打斷,“工科生的話題,文科生基本聽不懂。”
“那好吧,說點文科生能聽得懂的。”耿先生低下頭,笑眯眯地問:“你兩天不開機就是為了躲開我來參加酒會?”
“手機沒電了,等着你的變電站充電呢。”整盤咕咾肉裏的菠蘿全讓蘇慎行夾盤子裏了。
“你喜歡吃酸的?酸這種味道嘛,某個特定人群有種偏執的嗜好……是吧……”耿先生一攤手。
蘇慎行猛一擡頭,盯着他無語至極,又低下頭來,慢條斯理地說:“你沒聽過‘南甜北鹹東辣西酸’嗎?我說我是山西人,可惜你不信!”
“是嗎?山西人說普通話邊音鼻音不分?”
蘇慎行偏過頭來,耿先生傾身靠過去,貼着耳垂溫聲說:“我喜歡聽你說話,更喜歡跟你說話。”嘴唇順着鬓角滑過唇角,轉身闊步朝泳池走去,高聲說:“你明天下午沒課,跟我一起去明孝陵。”
蘇慎行将整只螃蟹夾到盤子裏,心不在焉地說:“我沒簽合同,不是你的下屬。”
“你是你們校長的下屬。”
蘇慎行将整只龍蝦拖到盤子裏,輕聲嘀咕:“狐假虎威。”
正當此時,訟棍一巴掌拍在蘇慎行肩膀上,“我看見了。”
“看見什麽了?”
“他在追你?”
蘇慎行拍了拍額頭,沮喪不已,“你能不能表現得驚訝一點?我正在違反自然規律道德規範社會倫理,嚴重不符合主流人群的認同标準,你非得這麽理所當然嗎?”
“為什麽要驚訝?”訟棍白了他一眼,“你居然希望我驚訝?你這樣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居然希望我驚訝?你難道沒聽過眼界廣度決定驚訝程度嗎?太讓我失望了,簡直毫無法治精神!國家法律哪條哪款規定同性戀非法了?既然沒規定,依照現階段疑罪從無原則,我們完全有理由認定,同性戀是合法的!至于合不合乎道德規範……對不起,我的職責範圍是律法,道德不在管轄之列,別跟我談禮義廉恥四維八德,早在成年之前我就從行動上将其摒除了,否則我學什麽法律?”
蘇慎行鼓掌,“精彩!比老賈陳葉凡思想開放多了。本來嘛,歷史長河中上位者皆用卑劣手段沖上金字塔頂端,之後再向塔基的普羅大衆積極宣揚所謂的‘禮義廉恥’,原因何在?洗腦嘛,控制嘛!既然我都深刻洞察了統治階級統禦民衆的伎倆,我還去照章執行,我腦子進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