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兩人在融融秋風中躺在水邊草地上,蘇慎行講臺灣見聞,耿先生面容溫和地聽着。
蘇慎行把臺灣從南誇到北,從男誇到女,最後的結論是:臺灣人最大的缺點是髒話的種類實在太貧乏了,除了“靠、幹、屌”簡直乏善可陳,而廣泛滲透于社會各階層各角落各年齡段的“屌”字,居然還是個褒義詞!
耿清讓哈哈大笑,“你不說髒話為什麽這麽在意別人說髒話?”
“這就是個互補的問題了,缺什麽補什麽。聽別人罵髒話迎面撲來一股豪放的江湖氣質!”順便将耿清讓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你作為一名貨真價實的兵痞,身上卻毫無萦繞于整個我軍體系的匪徒氣質,把軍裝一脫,你好意思說你是軍人嗎?”
“把衣服一脫,我更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軍人。”
蘇慎行沉默一秒,剝了個芒果,“這真是臺灣水果,超市售貨員向我保證的。”不由分說塞耿清讓嘴裏。
兩人一邊往回走,一邊把剩下的幾個小臺農分吃一空,耿清讓說:“你既然都閑得陪學生打掃衛生了,不如陪我工作吧。給他們幹活,唱歌兼發芒果,精神娛樂外加物質獎勵,如果陪我工作……”
蘇慎行打斷,長長嘆息:“那就變成精神摧殘了,物質如何獎勵都無法彌補深重的心靈創傷。”
剛進校園,迎面一個小男生驚訝:“蘇老師,你怎麽在這裏?錢院長廣發江湖追殺令,全校通緝你。”
蘇慎行對耿清讓微笑,“你看,我再不去的話,性命堪憂。”
剛上樓進了辦公室,老頭劈頭蓋臉一頓大罵:“你把手機開機能死嗎?我都把電話打到海基會去了,滿臺灣找你,你就給我滿臺灣亂竄是吧!”
蘇慎行殷勤地端茶倒水,“老師,即使冒着以下犯上欺師滅祖的罵名,我還是要為我的手機辯護,俗話說的好,幫理不幫親,您是我的至親,但是,我得站在理這一邊,大義之下可滅親,您說對吧?手機,它确實是代人受過,這個‘人’指的是誰呢?”
“除了你還能有誰?”老頭一口把水喝幹。
“這就是您有失偏頗了,明明是中國移動嘛。當然了移動也是代人受過,這個‘人’您猜是誰?”
老頭面色稍霁,“是誰?”
“中國政府嘛,我黨執政都超過一甲子了,居然還沒取代美國成為世界霸權,我軍軍費年年兩位數飙升,海軍居然還沒沖出第一島鏈,否則,掃蕩六合威震八方居高臨下霸業已成,沒理由海南島通移動,臺灣島不通,同樣是島,區別居然如此之大,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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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好笑又好氣,“小兔崽子。”
“當然了,中國政府也是代人受過……”
老頭一指頭戳他眉心上,笑罵:“這個‘人’又是誰呀?”
就連胡說八道的蘇慎行都笑了起來,“當然是我軍,無膽匪類!唉……臺灣問題,歸根結底是中美問題嘛。歷史正在倒退,蓬勃傲氣正在消退,铮铮鐵骨正在癱軟!想當年,國共內戰,國軍一水兒的美制武器,被我軍打得落花流水,至今上不了岸。再想當年,抗美援朝,一水兒的美制武器美國大兵,被我軍打得望三八線而興嘆。再想一次當年,美越戰争,我軍說:你們打可以,不準過二七線!陳兵邊境導彈待命,老美連二六線都不敢碰。這是什麽?這就是膽量!立軍之本!亮劍精神!您再看現在,我軍最怕誰?美軍!”
老頭忍俊不禁,“所以,你滿臺灣亂跑全是我軍膽小如鼠的錯?你跟我軍有仇?”
蘇慎行哈哈大笑,“根源!這就是根源!看問題要破除一切迷惑人心的亂象,直擊根源!”
“你這張破嘴!難怪人家喊你恐怖分子。”老頭指揮蘇慎行端茶倒水,“說到臺灣啊,你的考察報告得深思熟慮斟字酌句,寫漂亮了往海協會上報。”
蘇慎行眉頭緊皺,“海協會?公費旅游,寫篇文章糊弄外行,用得着這麽高端?”
“你以為呢?要不然邀請函能是臺灣陸委會發出的?”說着說着老頭又來氣了,“全島閑逛,考察得很深入吧,不寫下來都對不起你嘴上爆出的皮!不準敷衍,一個字一個字認真寫。”
蘇慎行墜入深沉的痛苦之中,當老師的看見學生這種試圖讨價還價的德行滿心滿眼都是氣,老頭表情陰郁,“上次孫所長的講稿是你寫的吧,一搪塞就把你偶像往風口浪尖上推,你怎麽當人家腦殘粉的?給我重寫!”
蘇慎行驚奇,歪着腦袋笑問:“老師,您還知道腦殘粉?”
“少來這一套,快點往九三學社交申請書,拖拖拉拉,趕緊的!他們福利好,遠遠超過我黨,能盡快破格提你當副教授。”
蘇慎行唏噓感嘆:“福利當然好,民主黨派嘛,我黨當然要不惜一切血本豢養着,否則失去這些擺設還能依靠什麽來體現我們是民主國家?民主集中制也是民主的一種表現形式嘛。”眼見老頭巴掌舉了起來,蘇慎行哈哈大笑,“老師,自從2008年聽了奧巴馬的演講,當時瘋狂的人群左邊高吼‘obama’右邊狂飙‘change’節奏感堪比‘Rap’之後,我深感政黨簡直就是宗教的翻版,現場演講活脫脫就是邪教祭祀儀式,那狂熱毫無理智可言的情形,至今想來毛骨悚然。結果如何?change了好幾年他那醫改措施依舊無影無蹤,委實比不上我國的‘五年計劃’,啧啧,那組織能力行政效率規劃的可執行度,年年超額完成。這是我黨不要我,要是……”老頭一巴掌抽他腦袋上,“哪個黨要你?右翼分子!”
蘇慎行被趕了出來,锃明瓦亮的大太陽一照,前途暗淡。
回了辦公室,老賈問:“掃眼耷眉,面色晦暗,被老頭罵了?不應該啊,老頭疼你都突破了兒子的階層了,朝着孫子的方向義無反顧一騎絕塵。”
蘇慎行倒了杯水,“考察報告……”
陳葉凡樂呵呵地搭腔:“報告嘛,從本科寫到現在……老賈,向他科普一下報告的寫作技巧。視彙報對象層次的不同相應改變糊弄的程度,參考數值在0到100之間。”
蘇慎行一攤手,“海協會。”
老賈和陳葉凡一愣,頓時幸災樂禍,倆人高舉右手使勁一擊掌,暢快淋漓地仰天大笑。
蘇慎行往椅子上一坐,對着電腦屏幕發呆,渾身癢得難受,吃完午飯接着發呆。
老賈和陳葉凡拍拍他的腦袋以示勉勵,拎着包回本部逍遙去了。
蘇慎行打開word,一邊撓癢一邊開始胡編亂造。
耿清讓領着一群人從外面進來,路過身邊看了眼電腦屏幕,“《統一臺灣,而非統一臺灣人》?”笑了起來,“跑到臺灣吃喝玩樂這麽長時間,你就這樣回報臺灣人?這種留島不留人的反人類思潮是怎麽植入你腦袋的?”
蘇慎行擡起頭來,表現得一臉無辜,“近期我深度接觸國家暴力系統,現在旁邊就站着一臺暴力機器。”
“還怪到我身上來了。”耿清讓目光下移,蘇慎行飛快地打下第一行字:國家統一是秦始皇制定的基本國策。
耿清讓莞爾,“周天子八百年治國是起步價?”
蘇慎行在百忙之中挑了下大拇指,“中國歷史學得不錯。”
“近期我正淺度接觸史學學術界,雖然我個人認為這個淺度淺得有點過分。”揉揉蘇慎行的頭發往辦公室走去,“順便問一句,這個報告你是寫給專家看的還是搪塞外行的?”
“海協會。”
耿清讓腳步一頓,回過頭來,“公款吃喝公款旅游,回來之後再寫文章氣死那個提供公款的人?”
蘇慎行噼裏啪啦飛快地打字,抽空說:“這報告與國家和平統一的既定國策嚴重背道而馳,典型的政治不正确,你猜所長會不會開除我?”
耿清讓挑眉,“你故意的?”
蘇慎行雙手一頓,眉頭大皺,“連你都看出來了?看來不能這麽寫啊。”
“好了好了,不要昧着良心寫些言不由衷的話了。”耿清讓走過來彎下腰匆匆親了親他的臉頰,“今晚我給你做酸湯肥牛好不好?”
“前提是我把這文章删除?”沒等耿清讓點頭,蘇慎行抓住他的右手一擊掌,“成交!”
耿清讓一巴掌拍在他頭上,“現在我極度懷疑你寫這東西就是為了騙我做酸湯肥牛!”
蘇慎行笑了,“你手藝雖然差了點,架不住肥牛是特供的啊!”眼見耿清讓嘴角彎了起來,蘇慎行把電腦一合,“我去打會兒籃球,勞逸結合,你忙完了叫我。”
耿清讓高聲笑說:“別讓袁世凱把你當清政府踹到東北去。”
将近半個小時,蘇慎行回到辦公室,坐下來重新寫文章。
耿清讓跟下屬說完話,看過來,“真讓袁世凱踹回來了?……你臉上怎麽全是皮疹?”
蘇慎行喝了口茶,懶懶散散地說:“過敏了吧,芒果過敏。”
耿清讓一閉眼,無奈至極,“你知道芒果過敏你還吃?”
蘇慎行打字飛快,“這是個概率問題,并不是每次都這樣,大約40%的可能性,我不能因為有可能會過敏就放棄吃東西的權利,你說是吧……何況這概率沒超過半數,一人一票的簡單民主都不可能讓它成為執政黨,它充其量就是個在野黨嘛,所提意見只能作為參考,無論說得如何天花亂墜他們的根本目的并不是代表人民監督執政黨嘛,而是把執政黨拉下馬自己取而代之,所以,永遠都不要相信在野黨。何況我們是民主集中制國家,一黨獨大,參政黨就更沒發言權了,任由異議肆意橫行而不加歸導限制是違背憲法精神的,你說是吧……”
“要不然你再跟我扯點人權自由普世價值?”
蘇慎行擡起頭來,茫然地眨了一下眼,“你講的這些……也是違反憲法的。”
“只能對你下死命令!”耿清讓一把拉起蘇慎行出門,交代勤務兵,“收拾資料和電腦,送到我家。”
把蘇慎行塞進車後座,一邊發動汽車一邊說:“你金貴的身體跟你懶散的性格嚴重不成比例。”
“否則你上海男人的優良品質哪裏來的用武之地?”
耿清讓勾過他的脖子,親了親嘴角,說出來的話卻是:“上海男人的溫柔釋放的對象是特定的……”
“對,上海女人。開車吧。”
耿清讓笑了笑,“裝傻。”
進了醫院,開了點藥,醫生囑咐近期忌辛辣煙酒以及易敏食物。
于是乎,蘇慎行被剝奪了吃酸湯肥牛的權利。
到家不久,勤務兵把耿清讓的資料送了過來。蘇慎行随手翻了翻,說:“我最近很忙。”
廚房裏回答:“你永遠都很忙。”
“你不能這麽無理取鬧,海協會協調臺灣事務,而臺灣問題影響着中國人‘大一統’理想是否能夠實現,這是中國傳統文化複興的關鍵因素……OK,這些你聽不懂,說些你能聽得懂的,臺灣嘛,不沉的航母,第一島鏈的門戶,東進太平洋的通道,你不能因為自己隸屬于航天部門就試圖肆無忌憚地阻礙中國海軍的藍水之旅……OK,這些你還是聽不懂,淺顯一點,我正在為中國海軍不遺餘力地出謀劃策,而你的行為是挖牆腳,挖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牆角!”
耿清讓從廚房探出身來,似笑非笑,“真難得,你說的我居然聽懂了,你打算拖拖拉拉地寫那份考察報告,而把明孝陵項目無限制擱置。”
蘇慎行朝他豎大拇指,“不愧是研究語言邏輯學的。”
“先去洗澡,抹完藥吃飯。”見蘇慎行皺起眉頭,耿先生促狹地眨了下眼,“要我幫忙嗎?”
蘇慎行随手把資料往餐桌上一扔,“要!”
耿先生挑眉。
蘇慎行朝浴室走去,“一會兒幫我抹藥……”“砰”關門,“……洗澡就算了。”
耿先生笑着搖了搖頭,走回竈臺邊繼續煲湯。
洗完澡,蘇慎行光着上半身就出來了,耿先生正在盛飯,看見他這樣,突然笑了起來,“真遺憾!為什麽腿上沒有皮疹?”
蘇慎行低頭看看自己,“還有更遺憾的,屁股上也沒有,這皮疹委實善解人意,知道上半截相對安全。特別是這種小別勝新婚的非常時期,一個兵痞,一個病秧子,孤男寡男共處一室,假抹藥之名極盡愛撫之能事,是吧……”
耿先生哈哈大笑,“我真想跟你的學生好好學學,對着你喊:氣質!氣質!你确實既不謹言又不慎行,嚴重不符合你自己的審美觀。”
蘇慎行沖他眨了眨眼,“我是你的審美标準!我的一言一行都是你的标準,所以……吃完飯,我要回去寫文章,”見耿清讓要說話,立刻下結論,“不準有異議!”
耿清讓走過來,拉着蘇慎行上樓進卧室,趴在床上抹藥,由于上海男人的共性——溫柔,所以,我們的蘇老師昏昏欲睡,耿清讓貼着他的耳朵說:“從今以後,不準吃芒果!”
蘇慎行嘟囔:“軍政府主義。”
“你是無政府主義。”
翻了個身,胸口的皮疹尤為嚴重,耿清讓垂着眼睑,視線沿喉結慢慢滑過胸膛,蘇慎行接過藥膏,“好了,謝謝,我自己來。”
耿清讓“嗯”了一聲,俯下身壓在他身上,吻住嘴唇,深深探入,持續多時,舔舐他的唇角啞啞地說:“抹完了出來吃飯。”
吃完飯,蘇慎行端着茶杯靠着冰箱跟耿清讓閑聊,而我們的耿先生則卷着袖子洗鍋刷碗。
蘇慎行感覺自己礙手礙腳,端着茶杯晃悠到陽臺吹涼風,省得總想抓皮膚,一眼看見了枯萎的歐碧,蘇慎行樂了,高聲說:“我很好奇,耿先生,您這麽多年都是孤身一人?”
“終于想起來調查身世了?”
“耿先生,我要為我的未來詳加打算,您覺得有道理嗎?”
“哦?你也認定你的未來跟我有密不可分的關系?”
“是啊,”蘇慎行蹲下身來,撥弄了一下搖搖欲墜的枯葉,“我沒記錯的話,您說您要連着歐碧和我一起養,但是,事實證明,歐碧,它死了,您看,耿先生……我前途未蔔,命運撲朔迷離,此生簡直毫無希望可言!”
廚房裏朗聲大笑,“你沒看見花盆裏的茶葉嗎?你殺死了你自己,你這條命要是交到我手裏肯定能活得更長。”
蘇慎行一拍腦門,終于想起那天的那杯熱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