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輾轉求生

夜風漸起,我被其他夥伴推醒,衆人都覺得冷得受不了,于是擠在一起取暖,瞎子那張嘴又開始縱談天下大勢,衆人各自擁護自己的相中的黨派,吵得喋喋不休。這個說殷昭乃是中流砥柱,國之肱骨,那個說他功高蓋主陰謀篡位,又說司徒逆年輕英勇,國內第一名将,于是又有人反駁此人狼子野心,謀害君王。

我被吵得耳朵疼,出言譏諷:“一群臭要飯的,懂個屁的政治,你們有時間聊他們,不如想想怎麽填飽肚子。”

“臭要飯的怎麽了?你不臭啊?”“要飯的就不能唠嗑啦,嘴長在自己身上,俺們愛說啥說啥。”“商朝的尹伊還是奴隸呢,人家照樣當丞相。”“死花臉,嘴巴這麽毒,下了地獄要拔舌頭的。”“小小年紀,如此刻薄,死了墳頭上不長草。”

于是這些人吵得更歡了。慶幸的是不再聊那兩個王八蛋了。瞎子即興來了一段評書,結尾嘆氣道:“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這場戰争下來,幾萬百姓流離失所。我在戰前是村裏的教書先生,家裏還有老娘和女兒。現在眼睛瞎了,閨女和老娘大概也死了。”

其他幾個人也紛紛嘆氣,他們并不是天生的乞丐,而是因為戰争才流落至此。最後有人說:“說起來,丞相和大将軍都是天神似的英勇人物,可要說做國王,還是咱們那個倒黴的小君主靠譜些,至少他在位的時候,咱們不用餓肚子。”

我的一顆心立刻活躍起來,活了近二十年,第一次聽到這麽真情實意的誇贊,高興得不知道說什麽,衆人有的附和,有的反駁說小國王性格柔弱,守不住江山,如此吵鬧了一陣,又漸漸睡着了。

那個肉山似的胖子很快成為小鎮上的焦點,衆人對他的印象就是:彪悍、寡言、吃貨。乞丐們的勢力範圍遭到洗牌,這個胖子占據了最富裕的一條街道。

我這些夥伴們曾經想過要拉這個胖子入夥,這可是個貨真價實的靠山。不過這人似乎聽不懂人話,我和他說了許多讨好的話,他低垂着頭看手掌,并不回答。我以為這算是答應了,于是召集夥伴坐在他旁邊說話聊天,不過到了吃飯的時候,此人一口氣将兩桶剩飯全部倒進肚子裏,幾個人不忿去争辯,被他一巴掌打翻在地,牙齒掉落了三顆。此後我們再也沒有招惹他。

幾場秋雨之後,街上的乞丐越來越少了,起初我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後來我見有幾個夥伴收拾着破爛的棉被,打算遠行,覺得十分詫異。

“這裏的冬天過不得!”老乞丐語重心長地說。這個小鎮位于陳留國的最北方,再往北就是無邊無際的戈壁。冬天到來時,天氣極端寒冷,人類根本不能忍受。在這裏居住的即使最窮的居民,家中的房屋也是雙層的,中間塞了大量的稻草枝葉用來隔溫。而柴房裏的柴禾則十分充足,保證了整個冬天的取暖需要。

在冬天,這裏的人幾乎不出門,因為即使穿得再厚,在戶外待半個時辰也成冰柱子了。所以這裏更不會有乞丐的生存之地。

每天都有大量的乞丐和沒錢取暖的窮人背着行李離開,就像候鳥一樣,等來年緩和一點再回來。

我卻不能離開,我既不能進入司徒逆的地域,也不願意踏入殷昭的勢力範圍。但是很明顯,留在這裏只能被凍死。

十月底一場凍雨,我一個人在破廟裏睡了一覺,第二天肢體麻木得幾乎不能動彈,到街上乞讨時,已經沒有其他人和我搶東西了,但是桶裏的剩飯也結成了硬塊,用磚頭砸開了才能吃。一群官兵擡着門板吵吵嚷嚷地跑過去,上面是一個被蒙着頭的乞丐,裸|露出的胳膊呈現淡藍色。

這是今年冬天第一個被凍死的人。

那時我才警醒,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到一些家境殷實的院落門口,請求收留我做短工,那些人見我可憐,又手腳齊全,自然同意,可是家中的女眷一見到我的相貌,立刻尖叫着攆我走,嚴重得甚至暈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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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走了一整天,終于有一戶看起來有些寒酸的人家肯要我,本來那個肥胖的婦女十分厭惡我的容貌,但是一聽說我不要工錢,一天只吃一頓飯,立刻點頭同意了。

于是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洗衣、做飯、打掃院落、幫男主人刨木頭、打家具——此人是個木匠。雖然吃住條件很差,但是總不至于凍死餓死。這家沒有小孩,男人是農戶出身,有了積蓄後在城裏做工,女人出身大概不是很好,聽街上其他婦人講是外地逃難的小妾之類的。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在某個不知名的小鎮裏,給某個普通人家做傭人和幫工。這種天差地別的感受簡直像做夢一樣。兩年前,我還會因為別人一句不恭敬的話而大發雷霆,會因為沒人關心我吃飯而耿耿于懷,現在則每天要忍受女主人的挑剔和訓斥,即使每天只有一個饅頭一碗熱湯已經感激不盡。

一天淩晨,我從睡夢中依稀聽到了軍馬喧嘩的聲音,正在驚疑不定,猛然驚醒,卻原來是門外砰砰砰的敲門聲。

我從柴草中坐起來,急急忙忙地去開門,女人披着棉襖,站在柴房門口,看了我一眼,高聲說:“這都什麽時辰了,少爺,你是要等着我給你做飯嗎?”

我僵硬地笑了一下:“阿嬸,我昨晚上熬夜将這些柴禾捆成堆,半夜才睡下。”

女人看着柴房裏整整齊齊的柴堆,哼了一聲:“去做飯吧,柴禾省點用,統共就這麽點柴全都讓你敗光了。”

我從懷裏掏出手套戴上,抱了一捆柴往廚房裏走,女人像是忽然發現了什麽,一直跟着我到廚房。然後盯着我的手套問:“你手套從哪裏拿的?”

我知道她懷疑是我偷的,她總懷疑我偷她的東西,這個女人真是莫名其妙,有一次她的繡鞋被風吹丢,都懷疑是我拿的,将柴房裏的床褥搜查一遍才甘心,簡直是妄想症,我一個大男人偷她的繡鞋幹什麽!

我将手套摘下來遞給她,解釋道:“昨天阿叔見我手上有凍瘡,就從箱子裏翻找出這個給我戴了。”

女人接過手套,将裏子翻出來,露出白白的棉絮,細眉粗蹙起來,嘴上說道:“這手套舊了,阿嬸再給你拿一雙新的。”

拿走之後自然是沒有回來,我往竈膛裏填了一把柴禾,将手籠在火苗上取暖,心想,這個女人倒是個會過日子的。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坐在院子裏的板凳上,一邊用筷子用筷子攪着熱湯,一邊用饅頭蘸着湯水,慢條斯理地咀嚼。

男人和女人在走廊下的桌子前吃飯,正吃到一半,男人忽然對我說:“吃過飯把缸裏的水全放出去,明天霜凍,別把缸凍裂了。”

我答應了一聲,男人又疑惑地說:“怎麽不戴上手套,手指凍成那樣吃飯多不利索。”

我猶豫着看了女人一眼,沒有說話。男人心中了然,有些不快地對女人說:“你也太精細了,我送出去的手套你都給要回來,叫我臉往哪擱?一雙手套統共值幾文錢……”

話沒說完,女人忽然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撂:“你當我是為了誰?你要是能掙個金山銀山回來,憑你扔出去啥我也不可惜。上好的棉花裏子,我還沒沾過手,你就給送出去了,你可真是大方,這個家我不管了,由着你敗!”女人将鑰匙往桌子上一拍,摔摔打打地

女人進了屋子之後,咿咿嗚嗚地哭泣,男人也急忙走進去,過了一會兒兩人又開始大聲吵架。

我将碗中的熱湯喝完,這是我一天的工錢了。我彎腰将褲管紮緊,這樣冷風就不容易吹進來了,然後推開大門走出去。悠閑地在街上散步。

今日幸好是個晴天,陽光燦爛地灑向地面,但是因為風的緣故,連陽光都是冷的。

我沿着前面的街道走,挨家挨戶地敲門,詢問他們是否要短工,自然是無一例外地拒絕。這條街道很長,末端是最繁華的富人區。我心想,要是走完這條街道,還是找不到雇主,那就回到破廟裏好了。

這個時候我忽然發現其實我并不那麽想活。之前那麽努力掙紮着活下去,是因為始終堅信自己不會一直這麽倒黴。但是現在我終于明白,我的人生是從高處跌落的軌跡,前方除了絕望,一無所有。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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