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陳府初見

冰雪初融,微風和煦,又是一個很好的天氣,我騎坐在陳府花園的牆頭,手裏拿着一包炒栗子,閑散地度過這一天,府裏的大小丫鬟小厮都換上了最鮮豔得體的衣服,恭敬地站在各處門廊。而陳念恩則攜帶女眷兒女、端坐在正廳中,只等門外的小厮回報,就立刻迎出門外。

街道上依舊像平常一樣沒有什麽人,東街的道路被陽光曬化,有些泥濘不堪,這裏的街道畢竟不能像都城的那樣,鋪上青磚和油漆。早上去給陸敬初送飯,那家夥不知道去哪裏了,反正他身上的傷已經好得七七八八,即使不送飯大概也餓不死。唉,陸敬初就像貓,全無心肝,餓的出來跑回來,肚子飽了就立刻又跑出去野了。還說什麽幫我複國,果然只是哄我玩的吧。

遠處走過來一人一馬,馬是劣馬,極其幹瘦,身上的毛灰白相雜,像是鋪了一層黴斑。而牽着缰繩的人比馬好不到哪去。一身灰色的布衣,下擺上沾滿了泥巴,腳上的靴子像是從泥塘裏撈出來似的,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不過這人的身材卻是萬裏挑一的好,雖然裹着一身破爛的衣服,然而身材修長,肩膀寬闊,行動從容不迫,倒是一點狼狽相都沒有。

這人走近時,我看清了他的樣貌,幾乎要從牆上跌下去,竟然就是那天在梧桐山莊外面見到的青衣男子。

我穩了穩身形,心想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只是他怎麽也會來這種邊陲小鎮。

我還以為他沒有看到我,或者即使看到了也不認識,卻沒想到他牽着馬站在院牆下面,微微點頭致意,眉宇間有一絲疲倦:“又見面了。”

“是、是啊。”我幹笑着,不知道說什麽好,只是萍水相逢,談不上什麽交情,何況此時的我已經自顧不暇了。

男人揚起臉,在陽光裏微微眯着眼睛看我,我只好從牆上跳下來,兩米高的圍牆,跳下來有一點危險,幸好他像上次那樣接住我。我又聞到了他身上的藥香味,似乎比上次要濃一點,但是并不讨人厭。

我的臉已經成這種樣子,他卻一點驚訝的表情都沒有。我們并肩在街道上走,路上積水很多,他不時扯住我的袖子,引我走幹淨的道路。

我一向不擅長和陌生人說話,雖然并不讨厭他,但是着實沒有話可講,自己這樣大概又會被誤認為不友善吧。

心裏正擔憂着,那人卻停住了腳步,我愕然發現我們兩個竟然走到了陳府的門前,管家并幾個小厮立在門外,滿臉陰沉地看着我,以及我身邊這個落魄的男人。

“你來這裏做什麽?”我小聲問,扯了扯他的袖子:“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男人并不回答,目光冷淡地掃過門口幾個小厮和管家。那管家算是見多識廣的,當即有些悟了,飛跑着進府裏。過了一會兒,陳念恩攜帶者婦人及家眷,紅紅綠綠地一大群迎上來。

“大少爺。”陳念恩用手帕拭淚,跪下行禮,身後的姬妾丫鬟們深深道了萬福。

男人将手裏的馬鞭扔給他,看也不看,擡腳就進府裏,臨去時卻不忘記在袖子底下扯住我的手腕,将我一同帶進去。

我氣得渾身哆嗦,罵道:“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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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南梧轉過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總算正眼看向陳念恩,開口道:“我的房間在哪?”

果然是少爺脾氣,在別人家裏比在自己家還自在。陳念恩絲毫不在意,急忙命令一個機靈地小厮在前面帶路,目光在我們兩人交纏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又移開。

殷南梧此來,并不像傳言中那樣看望陳念恩這個舊仆,依我看來,他只是想臨時找一個休息的地方。

進了專門為他準備的院落,兩個模樣出挑的丫鬟伺候他沐浴,我則待在房間裏,有些捉摸不定,是立刻逃走呢,還是靜觀其變。

殷南梧和他老爹的關系已經決裂了吧,他應該不會再幫着他老爹做事了。實際上即使殷昭背叛了我,我心裏更多的是傷心和困惑,而不是仇恨。我心裏一直在想,這中間一定有什麽誤會,或者我做了什麽事情讓相父很失望,所以他打算用這種方法來教訓我。總之在我心裏,殷昭不論做了什麽,還是我的相父。

外面響起了珠簾晃動的聲音,殷南梧沐浴過後,披着外衣進來,兩個侍女正幫他換衣服。房間裏靜悄悄的,只聽得見衣料摩擦的聲音,大概是被這嚴肅的氣氛感染,兩個活潑的侍女此時吓得收斂了笑容,大氣也不敢出。

殷南梧雖然态度不算冰冷,但是平靜的神情裏總透着一股拒人千裏之外的意味。

這種端正持重的态度和司徒逆不同,司徒逆是遇到美人就要調戲的。想到這裏,我的心裏有些黯然,不知道他們現在過得怎麽樣了。

殷南梧穿着寬松的居家衣服,濕潤的頭發披散下來,眉眼裏盡是疲倦,他倚在軟榻上,端起一杯碧螺春,用茶蓋撩了一下茶葉,看了我一眼,說道:“你去洗澡,然後我們一起吃飯。”

咦?我也洗澡嗎?我有點驚訝,已經記不起自己上一次洗澡是什麽時候了。兩旁的侍女目露鄙夷之色,顯然是不願意用自己的纖纖玉指服侍我。我幹笑了一聲,推脫道:“算了,我不想洗。”

殷南梧放下茶杯,語氣裏已經有些不耐煩了:“快去!我要被你熏死了。”

我臉上立刻着了火似的滾燙,不消別人帶路,自己急匆匆地跑進了隔壁的浴室。兩個侍女将一套換洗的衣服并皂粉香精之類的東西放下,就一刻也不不停地離開了。

我脫掉自己灰撲撲的衣服,跳進浴桶裏,往水裏放了一些香料,啊,好久沒有洗過這麽舒服的溫水澡了。舊日的時光仿佛又回來了。我忽然覺得自己也許并沒有那麽倒黴呢。

換了好幾桶熱水,手指上已經起了一層皺皮,身上也紅撲撲得,我依然戀戀不舍水裏的溫度,後來終于想起某人好像說過洗過澡一起吃飯的話,只好慢吞吞地擦洗身體,穿上寬松的衣服,那是為殷南梧準備的,自然非常寬大,我将袖子挽起來,提着衣服下擺,悄悄地回到卧室。

房間裏燈光很暗,殷南梧倚在軟榻上,目光緊閉,像是睡着了。頭發披散,烏木紅唇,是個很英俊的男人。旁邊的案桌上一杯碧螺春還冒着熱氣,他大概是真的很累。忽然想起上次見面時,他冒着山雨采摘草藥。那個被他關愛着的人,一定很幸福吧。

大概是被我的腳步聲驚動,他清醒過來,倒也沒有說我洗澡太慢之類的,而是直接叫下人過來送飯。不一會兒,一群傭人魚貫而入,擺放案桌碗筷,然後擺上各色菜肴。然後陳念恩進來,雖然已經是富甲一方的鄉紳,但是在殷南梧面前,倒還是好脾氣的老仆人模樣。兩人在外面的客廳裏說了一會兒閑話,殷南梧問了他的近況,又拿出一個銀色手镯給他,算是給陳念恩那位剛滿一歲的小兒子的賀禮。

我坐在書桌旁喝茶,冷淡地看着他們兩個。兩人卻根本不看我一眼,好像我會自動隐身似的。

殷南梧邀他一同入席,陳念恩自然是絕對不敢,急急地告辭,臨走之時,卻從袖底翻出一張紙,放在桌上,然後恭敬地行禮,退出去。

殷南梧招呼我一起洗手吃飯,坐在飯桌前時,又将桌子上那張紙給我看,竟然是我進府之後簽訂的典身契約,這種東西我原本就沒當回事,難道為了這張紙,我還真的賣身給陳府不成?

我将那張紙燒了,又問他:“他把這個東西給你是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把你送給我了。”殷南梧簡短地解釋。

“混蛋!”我立刻站起來:“就憑你!你也配?”我暴躁地在房間裏來回行走:“陳念恩這個老混蛋。”

“也不能怪他,我原本就……”殷南梧淡淡地轉了口風:“難道你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嗎?”

“我才不要做你的奴婢!”我氣哼哼地說完,狠狠地摔開珠簾,趴在裏間的軟榻上,心想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殷家果然沒有一個好人!等我哪天回都城坐上王位,哼!

殷南梧吃過飯,立刻有下人進來收拾房間,伺候他洗漱。陳府為他準備了很多夜間的消遣節目,但是殷南梧顯得興致缺缺,一律推拒之後,就回到內室,坐在床邊,彎腰脫掉鞋襪,解開腰帶,然後目光閑閑地看了我一眼。

我正趴在離他不遠處的軟榻上,本來不是有意看他的,但是被他這麽注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得別轉過臉。過了一會兒,他躺在床上,用衣袖輕輕地遮擋着眼睛,低聲說:“晚思,到我這邊來睡。”

床上還空出了很大一塊地方。而我趴的這個軟榻上棉被和床褥很薄,雖然比起我之前睡得地方要好幾萬倍,但是比起殷南梧的床,又要差一萬倍。

“睡之前把燈吹滅。”殷南梧說完,将棉被朝上面拉了一點,半掩住臉,光潔的額頭和黑色的睫毛在燈光下十分動人。他的呼吸變得均勻而綿長,已經睡着了。我看着他,忽然覺得眼前情景很熟悉,想了很久,才想起小時候,父親忙着打仗,母親又多病。只有殷家的小哥哥每天陪我讀書認字,夜裏陪我睡覺講故事。

想到這些,心裏的仇恨和敵意忽然全都消失了。我走到床前,脫掉鞋子,跪坐在他旁邊,雖然很想睡覺,但是肚子還餓的咕咕叫,只好拽着殷南梧的胳膊:“你醒一醒。”

殷南梧被吵醒,看了我一眼,臉上的表情琢磨不定,聲音沙啞地說:“我三天沒有睡過覺了,有什麽事情明天再說。”

“可是,我還沒有吃飯呀。”我惶急而委屈地說。

殷南梧深吸了一口氣,緩慢地說:“外面桌子的食盒裏,給你留了一碗紅米粥。你若是嫌冷,讓下人幫你熱一下。”

“哦。”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撓頭,擡腳下床,又被他叫住。

“晚思,別在我睡着的時候叫醒我。”殷南梧的眼神陰陰沉沉:“否則我真的會揍你。”

察覺出他不是在開玩笑,我心裏有些不快:什麽态度嘛!我現在若是陳留王,他還敢這麽對我說話?嘴上嘟囔了一句,我快步走向外間,很快喝完了米粥,我見案桌上擺放了一盤糕點,雖然已經變得冷硬,但是口味應該還不錯。我找來一塊幹淨的手帕,将這些糕點包起來,然後走出去。

外面守夜的丫鬟婆子見我出來,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好奇和輕蔑,我已經習慣了這些人對我投來的各種複雜目光,所以并不在乎,徑直走到後院的柴房,裏面黑洞洞的,我推開房門,拿火折子一照,果然空蕩蕩的,連那床棉被還保持着我早上見到的樣子。

天氣已經暖和了,他不需要我送的食物、棉被和藥物,自然就走了。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我心裏還是有些空蕩蕩的失落。

之前說過的什麽欠我的人情、助我奪回王位的話,只是一時的戲言罷了,我不是三歲的小孩,難道真會天真得以為憑借這個胖子的能力就能擊退殷昭、司徒逆幾十萬大軍?

為什麽會救他,說到底還是因為他和我的境遇很相像罷了,同樣是從高處跌落,同樣是流落異鄉,同樣是背負隐秘的仇恨。雖然他不愛說話,但是有時候我們靜坐在一起,好像彼此的心境是想通的似的。

所以他這樣一言不發地就走,帶給我的傷痛很深。原來這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罷了,就像我曾經自以為很了解殷昭,很喜歡司徒逆一樣。手裏還捧着用手帕包起來的糕點,真是太可笑了。

我把糕點扔進水塘裏,有些郁卒地回到殷南梧的房間裏。吹滅蠟燭,脫掉鞋襪和衣服,掀開被子一角,鑽進殷南梧的懷裏。

然後我身體僵了一下,這是什麽下意識的動作啊!我默默地坐起身,從櫃子裏拿出一床棉被,鋪到床上,鑽進棉被裏,背對着殷南梧,心事重重地睡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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