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神經病

冤有頭,債有主,甘玲自己家庭如何複雜,有着何等苦衷——都不是我要考慮的事情。

人人都背着自己的冤債,各有冤家,各還己債。

甘玲被我記恨上,是因為怨恨給錯了。

鄭寧寧的鬼魂在我夢裏氤氲,我罪有應得,甘玲的幽魂飄蕩在我的電動車後面還紮破了我的車胎,我不能服氣。

但甘玲是活着的幽魂,死了的生者,聽不進人言,怨恨也無處消解,我無能為力。

修好電動車花了一百三十二塊,剩下三塊錢我去隔壁買了包子。

佳興小區後面是一條老街道,南北朝向,直接通向縣城邊緣的大市場,街道最北是修車鋪旅館煙酒水産批發,往下走漸漸有了文具雜貨兩元店和各色小吃飯館子,再往南通向另一條主幹道,家具建材五金居多,不知道是什麽個區位優勢造成了這種結果。

我出門正好迎着小吃店和飯館子,早餐店的蒸汽滾滾而上,朱二婷推着電動車從對面小區擠出來,遠遠看見我,哎了一聲,就開始左右環顧等車流的縫隙橫穿馬路。

早上到對面小區的車絡繹不絕,有幾個外地車牌。我叼着豆角肉包子吃了兩口,朱二婷風塵仆仆地擠過來,把我另一個包子收繳了,叼在嘴裏,罵了一句:“媽的,疫情還給我搞聚集,一單元有個大爺沒了,要搞喪事,來了一堆外地人,也不道怎麽進來的。”

“也沒有很多——”我探着頭看了一眼,“也沒辦法,這年頭,和親戚見一面少一面,一輩子孤零零地活着有什麽意思呢?”

朱二婷惡狠狠地撕咬了剩下的包子:“小茴香,我沒吃飽,你就買倆?”

我轉身返回人頭攢動的早餐店,老板正掀開巨大的蒸屜,一股白氣茁壯地膨脹開來,沁出一股麥香。

蒸汽一晃,我沒看清老板旁邊女人的臉,等我稍微走近,就看見那是面無表情的甘玲,手機掃碼,屏幕裂得像蛛網還堅持付了錢,拿了兩個豆角包子裹在塑料袋裏。

我有點兒想躲,但狹路相逢,冷不丁地撞上了,我躲開也不合适,目不斜視地平靜地要了四個豆角包子。

甘玲在看我。

她眼睛斜了過來,下巴不動,又斜了回去。

我接過包子,低下頭。甘玲走開了。

甘玲平靜地過了馬路,進了對面小區。

朱二婷接過包子:“看什麽呢?”●獲取更多資源+VX:15080769776●

“沒什麽,人的确挺多的。”

我收回視線,專心吃早飯,朱二婷嘟嘟囔囔,也不知道她在說什麽,我全部注意力都在甘玲那破舊的黑衛衣上面了,穿過人群,繞過車流,她打了個電話,然後走進了單元門——然後,我就看不到了。

“你在看什麽?”

“沒什麽。”我躲過朱二婷的視線跨上電動車,深吸一口氣。

我這鍋茴香湯裏面莫名其妙增加了一味,甘玲姓得很甜人卻很苦,我百般滋味不能與人去說。

光明幼兒園正門一側有極大的遮雨棚,供教師和來接小孩的家長停車,另一側是車位,我們園長的車就停在那裏久久落灰。甘玲知道我的電動車是哪一個,全是因為我昨夜走得太晚,車棚裏在充電的車就我一個,所以暴露了目标。

結果我發現是我想多了,我和朱二婷停車的時候,李勇全推着摩托車正要走,低聲抱怨說不知道哪個傻逼把他車胎紮了,害他昨晚走路下班。

朱二婷到底還是年輕,擡頭看我們車棚的監控攝像頭,李勇全注意到了,插了句:“什麽啊,拉倒吧,那個壞了。”

朱二婷說:“肯定是你的車太顯眼了。”

李勇全嘆了口氣也沒說什麽,推着車懊惱着去修了。

甘玲原來是範圍攻擊,可一口氣把老師們的車胎全紮了也不算回事,朱二婷的車不就幸免于難?難道是李勇全也走得很晚?但我在禮堂并沒看見他。

我一門心思地想着甘玲,也沒說話,只是建議了句:“跟保衛處說下,把這個修一修吧。”

監控攝像頭耷拉着腦袋,眼睛霧蒙蒙的一團,像個挂在電線杆上的灰耗子。

保衛處的阿姨和她丈夫兩個人并排站在灰耗子底下往上看,都眯着眼,我把鑰匙還回去。阿姨問我:“你昨個幾點走的呀?別熬太晚了,這兩天外頭有個瘋婆子晃悠,我好幾次把她趕走了。”

朱二婷感興趣了:“什麽瘋婆子?”

我說可能是哪個家裏挨打的可憐女人吧,別在這裏瞎編排了我們趕緊進去吧。

我率先把甘玲編排上了,在家裏挨打這回事在能縣合情合理,挨打了瘋了的女人也很多,游走在街上屢見不鮮,是不太光彩的風景線,朱二婷是能縣人,立即就被我造謠的這句引着走了,說了幾句她見過的瘋女人,很快就被我挪走了注意力。

我說起能縣的事情來頭頭是道沒有半點水土不服,很多時候朱二婷都意識不到我是個芃縣人,和我有來有回地講起能縣的典故。

“說起瘋婆子哦,你知道嗎?我小學的時候有件巨好笑巨吓人的事。”

我說好笑和吓人放在一起頗有些詭異了,朱二婷把白眼一翻,掰着手指頭給我講當時的經過。

當時朱二婷還在學前班,但因為發育有些早,長得身強力壯,個子很高,看起來像是小學二三年級,家裏放任她放學後步行回家,朱二婷就臨時起意從襪子裏掏出二毛錢決定買一毛錢的辣條一毛錢的寶塔糖。

經過那家相熟的雜貨店有兩條路,一條有車經過是條大道,另一條曲折回環繞了遠路還長滿雜草,家人們都警告朱二婷不要走小路要走大路,但朱二婷沒禁得住神秘小道的誘惑,趁機繞了遠路走。

那條小路不好走,布滿泥坑,朱二婷翻過一個泥坑走得興致勃勃,忽然她聽見身後有腳步聲,一個穿紅戴綠披頭散發的瘋女人緊緊跟着她。

“你猜怎麽着!”

朱二婷一驚一乍地把手裏的一疊文件墩齊,在桌子上拍得擲地有聲。

“怎麽?”我盡職盡責地搭話。

“那個女人跟着我,我吓瘋了,正要跑,忽然看見那個女人後頭又跟着個男的,哦,那個男的,髒得呀!頭發油得呀……啧啧啧。”

一個穿着解放鞋破軍褲還有不合身的襯衫的詭異男子跟在一個瘋女人後頭。

朱二婷被這雙重打擊吓傻了,以為自己是被聯合拐賣了,腿都挪不動。

說時遲那時快,還是那個男的走得快,在女人抓到朱二婷之前,抓到了那個女人,忽然一下子把褲子脫了下來。

“你知道嗎?正好背對我,我就看見一個大黑屁股,诶呦……給我吓壞了。”朱二婷把臉皺起,沾濕了手指頭噼裏啪啦數手裏的文件,頭也不擡地繼續講,“那個女的也不叫喚,也不理,男的笑了會兒就提了褲子走了……神經病撞到了神經病,啧。”

我有點兒想把我編排甘玲的那句話嚼吧嚼吧咽回去,但覆水難收,朱二婷的腦子裏可能已經把這句話略過去封存了,我也沒再提起這茬。

下班的時候是七點半,我沒再多留,怕再在大馬路上跟甘玲對峙。

電動車今天倒是沒有新傷,舊傷的塑料擋板稀碎一團,我沒粘補,看起來像是我騎車摔了一跤,那個裂縫張開豁牙的嘴嘲笑我,我從車座下面拽出擋風棉布挂起來擋住,眼不見為淨。

回家之後我找了幾張陳舊的塑料文件夾用剪刀修整了一下,拿着502和膠帶紙下樓粘塑料擋板。

小區裏面還泛着黃昏的熱,小孩跑來跑去,我正在揮舞着剪刀修掉多餘的塑料片,咔嚓咔嚓。

樓上啪叽一下打開了窗戶,放出吵架聲來。

“你牛逼,你牛逼怎麽不出去上班?你牛逼不還是老子養?”

“你這個良心都讓狗叼了吃了!啊?老娘天天伺候你那個媽,好吃懶做的,我出去上班你給我做飯?你給我洗衣服,一回家鞋也不脫就往那個沙發上面躺,哎呀,給你端上碗筷,吃面,不吃,吃米,不吃,送水果,嫌我買得便宜了,你有本事掙點我天天給你吃車厘子……”

窗戶又重重關上了,裏頭轟轟烈烈地扭打成一團。

我擡頭看看,總擔心有什麽東西從高空掉下來砸到我,推着車換了個地方,繼續低頭修補。

過了一會兒,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匆匆跑下來了,還穿着涼拖,把手裏的圍裙狠狠地往垃圾桶一甩,繩子還勾到了指甲,氣得又咬手指又跺腳才把圍裙扔進垃圾桶,沖沖地跑出了小區。

我探頭一望,她四下一看,一屁股坐到了對面的那只破沙發上,抱着胳膊開始掏出手機給人發語音,一手胡亂地在臉上抹着淚,把本就紅腫的臉抹得愈發紅了。

有幾個小孩好奇地探頭圍觀,保安盡職盡責地把小孩驅趕開來:“別看,看什麽看。你們看那個,小姜幹什麽呢?修車呢?”

“昂,我粘粘這個擋板……”我莫名其妙地接上了話茬,小孩們轉頭看看我,我和外頭那個哭的女人一樣無趣,他們就玩自己的去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