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少管我

兇手是我放進幼兒園的。

李子幼兒園的兒童排練時,大門是對外敞開的,因為本就到了放學的時間,不排練的小孩要陸陸續續被家長接走,門開開關關不方便,索性一直開着。

而且因為我們的門正對着小巷,沒有車來車往,小孩即便跑出去幾步也沒什麽關系,而且我帶的小孩都很乖,并不跑出去,所以并沒有人覺得開着門有什麽不好。

反而家長騎着車在門口,只需一張望,自家孩子就會飛奔過去,對我匆匆喊一句老師再見就離開。

兇手就堂而皇之地從大門進來,當時院子裏只有我一個老師。

我沒能把他攔住,我只是按照慣例問了句“您是誰的家長呀?”就要往他那裏走,他殺人的決心快準狠,根本沒有理我,低聲咕哝了句什麽,就從寬松的褲子兜裏掏出了刀。

我在想,如果那天我突發奇想關上門多好,讓家長像探監一樣從欄杆裏伸出腦袋來招呼孩子的名字,或者看見一個來接孩子的爸爸就大感驚奇跑上去問東問西——我沒有警惕性。在能縣,一個月裏能有一個爸爸來接孩子一次就已經算是多的了,我竟沒發現任何異常。

鄭寧寧的死,我難逃其咎。

方方面面,那時我沒有做對任何事。

甘玲面無表情,視線定在我臉上,仍然是那淡漠的凝望。

“小姜老師……我也沒資格判你刑。”甘玲的嘴唇在動,像是耳語似的,又繼續翻開新的相冊,“再看看。”

“我不看,”我轉身回去拿了鑰匙和手機,換鞋出門,“餓了。”

沒管甘玲站在原地怎麽樣,我飛奔向電梯,甘玲的腳步聲在我身後響起,跟着我一起進了電梯。

過了會兒,甘玲默默地按下樓層1。電梯這個大盒子送着我們慢慢下沉,甘玲說:“我請你吃吧。”

我斜了一眼。

這個女人吃我剩的鹹菜,喝我沒動過的面湯,大喇喇地睡在大馬路上,為了節省電量要等我開門再把手機開機,最近又買了個新手機,請我吃飯?

“算了吧。”

“我不是乞丐。”甘玲仍然跟在我身後,仗着比我高腿比我長,步伐飛快,一下拽住了我的衣領,衣服勒住我的喉嚨,這番故技重施,我終于站住了。

“我不能說,甘玲,你別再跟着我了。兇手是誰,不重要,已經坐牢了,法律已經懲罰過他了,你拍那麽多男人的照片,我認不出來,這麽拍找不到的,找不到,就算我配合你也找不到!算了吧!”

甘玲臉上那一點要請我吃飯的脆弱都沒了,再度風化變得冷硬,單元樓門口并排站着,女人的發絲亂七八糟地飛揚,那蓬花白的枯草被一根黑色皮筋紮着,如果散下來剛好越過肩頭,臉上沒什麽皺紋,有一雙極其明亮的,時刻燃燒着怒火的丹鳳眼,嘴唇抿着,瘦得兩頰凹陷。

“小姜老師,”甘玲的聲音變得更加低沉,慢慢地将手搭在我肩頭,輕輕拍了拍,“我不會算了,我還會找你。”

這次倒是沒有威脅,只是平靜地敘述一個事實,一個跟蹤狂時時刻刻都要進我家來騷擾我,卻說得理直氣壯,又有些蠻力,我那扇門被她敲得折壽二十年,她像是一條鬣狗,咬準了一個面目模糊的屍體不肯撒手,牙齒深陷在一個我不能說的秘密裏,要從我的心肝肺裏把真相挖出來。

甘玲請我吃飯未遂,但後來還是我請她吃飯了,我請她吃面條,碗裏放了鹵蛋和香菜,面對面坐着,誰也沒先開動,甘玲最後說:“小姜老師,吃吧。”

我們就齊齊動筷子,吃飯時一句話也沒說,我遞過醋瓶子,甘玲倒進鹹菜裏,正吃的時候甘玲的手機一亮,我看見是有人給她發了微信,甘玲只是瞥了一眼,繼續吃,速度明顯加快,碗底只剩湯時,潑了一勺面湯進去,這才端起手機來發微信。

我握着筷子,打聽秘密的心昭然若揭,甘玲回複過後吹了吹湯面上的香菜,見我還是盯着,不痛不癢地說了句:“有人死了。”

我驚訝地擡着眉毛,甘玲補充:“我去哭喪的,這活兒很好。”

“就賺這個錢麽?”

“寧寧葬禮我不在。”甘玲端起碗,慢慢地喝起了面湯。

我面前的碗裏,面條根根筋道,排在碗裏亂七八糟地被肉湯包裹,香菜蔥花一應俱全,醬油色的湯底散出濃濃的香氣。

筷子伸下去,半天沒撈起來。

“為什麽呢?你為什麽不在呢?”

筷子平放在碗上,甘玲卻沒回答,只是伸過手捏住了我的筷子,重新插進面碗裏。

“吃吧,小姜老師,跟你沒關系。”●獲取更多資源+VX:15080769776●

我卻沒打算放過甘玲,用筷子挑着碗裏的香菜和蔥花挪到一邊,把雞蛋戳在筷子上:“孩子死了七年,你才知道死訊……你是離婚重組家庭,沒再過問過麽?”

甘玲只是繼續喝面湯,喉嚨裏發出咕咕的聲響,無動于衷地聽我問完,把空了的碗平靜地放好,筷子放整齊,起身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面館裏人聲鼎沸,甘玲一走騰出一個空子,一個壯漢立即沉下屁股坐在我對面,招呼着來一大碗面加豆腐幹加雞蛋再加腸,碗裏端着一盤子鹹菜,擡胳膊端來醋,狠狠地潑進碗裏。

我起身結賬從滿是水蒸氣的面館中離開,身體被夜風一吹有點兒發冷。

抱着胳膊站在大馬路上走了幾步,路過進入佳興小區的小巷,又繼續往前,走過快遞站,走過獸醫院,走過汽修鋪,終于停下,再折回,我走過水産店,走過雜貨鋪,走過小吃攤,把一條街走了個來回,終于冷靜下來。

回過頭,我發現甘玲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在我身後,她穿衛衣看起來倒是一點兒也不冷。離我十來步,不近不遠,看見我站住,她也停住腳,朝着旁邊佳興小區的三棟樓擡擡下巴。

“你夜裏也會去拍照麽?”我問道。

甘玲只是指了指佳興小區,語氣非常強硬:“回去。”

“幹什麽?我也睡大街了,少管。”

“有醉漢。”甘玲說。

我當然知道有醉漢,我還知道他們四處撒尿,佳興小區後面的牆上一潑又一潑尿漬就是他們的傑作,半夜如果有男人放聲高歌,不出意外是有人喝醉了,能縣有自己的釀酒品牌,每個雜貨店都有一口巨大的酒缸,喝醉酒的人在夜晚搖搖晃晃,酒瓶子拎在手裏,大家不讓自己的女兒妻子在夜晚出行。

“少管。”

“那天我沒在沙發上睡。”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回佳興小區,隔着門,甘玲終于轉頭離開,我像個被家長勒令九點半後不得出門的叛逆少年待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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