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假惺惺的

有一種紙牌游戲,兩方持牌,輪流猜對方手裏的花色,猜對了就明牌,猜錯了就繼續捂着,直到有一方手裏的紙牌花色全都亮出來,對方贏。

我和甘玲在玩一種無形的紙牌游戲,我提出問題試探,發現錯誤,對方提出問題試探,發現正确。我一次次明牌,手裏的秘密所剩無幾,秘密扒拉着我的指頭縫不敢出去,甘玲卻一步步地贏了,手裏的牌全都捂着。

我終于急眼了,扔下牌說我不玩了。

甘玲把我這點兒心理捏在手裏,輕聲細語地,亮出一張無關緊要的牌。

她有地方可以去,她不必真的在大馬路上睡沙發。

幾乎是哄得我再次上了牌桌,繼續和她玩這個游戲,看誰先把誰的消息套出來。

我有點兒焦躁。

我的七年都過得心如止水,像一碗姜湯一樣中正平和,甘玲的出現讓我整日煩躁焦慮無處纾解,倒也不是生氣,就是一種詭異的失序感,月經不調就是其中一個表現。

我來月經的時候,我媽媽驚恐萬分:“怎麽會這麽早!”之後一整天她都陷入一種身不由己的狂躁中,抓爆了一包衛生巾之後忘了喂狗重複澆了一盆花讓它迎來了滅頂之災,在狗餓了狂吠的叫聲中和我媽搶救那盆花的尖角中,我坐在角落無所适從。我突如其來的月經打亂了她的生活,後來我才知道那代表着我狂亂的青春期的開始,那是個預兆。

為了讓自己別太焦躁,周六我安排了自己去商場,讓痘痘貼在下巴上對號入座。

電動車停在家興超市外頭,一排排電動車花花綠綠地排列着,各式各樣的牌子和各式各樣的擋風布堆成一團,看守車的瘸腿大爺向我讨要一塊錢,我剛從兜裏拽錢出來,忽然從身後憑空伸過一條胳膊把我拽住了。

甘玲神出鬼沒地站在旁邊,她一站,大爺立即擺擺手讓我離開。

我說我要是不給這個錢他要紮我的車,但我仔細想想甘玲也紮我的車,立即停住了。

甘玲手裏捏着手機,團了團塞進口袋裏,那只拽着我的胳膊順勢一收。

“不會,我認識他。”甘玲說。

“哦,那我以後來這兒停車都免費了?”

“你來買東西?”

“對。”

一問一答結束,我忽然覺得格外詭異,我怎麽和甘玲搭起話了?好像我倆是什麽鄰居似的正好街上遇到就手挽手逛街……格外奇怪。我不由得站遠了一些,甘玲說正好跟着我,我途徑的地方必定是沒有兇手的地方,省得她多拍多看。

我心說真是莫名其妙,但狗皮膏藥扯不下去,我也沒費口舌,拎着帆布袋子往家興超市一紮。;低頭一看影子長長,我的影子頭頂着甘玲的影子,像是雜技表演,我看她的影子踩我腦袋格外不爽,快步繞到甘玲身後,往她影子上跺了兩腳。

甘玲那張冷漠的臉沒什麽表情,但我覺得她一定在心裏罵我幼稚。

人繼續努努嘴,朝着家興超市的大門,還順手提了個購物車裝模作樣,眼睛像個探照燈來回逡巡,看到三四十歲的男人就多看一眼,又時刻注意着我的行蹤。

我買了山楂片,□□糖,一盒拼圖,半把香蕉,兩板酸奶,一盒手指餅幹,還有個兔子筆帽的圓珠筆,按一下兔子腦袋就會切換成紅筆,再按一下就是藍色,再按一下是黑色,我咔噠咔噠按着圓珠筆,在貨架上的紙片上塗塗畫畫,畫了個兔子頭,咔噠一下換成紅色,畫上眼睛。

解壓了。

從水果區蔬菜區過去,很快就是糧油區,我盯着白花花的米看了好一會兒,忍住了把手指頭插進去的沖動,畢竟是周六,我教過小孩逛超市時不要用手插進米堆裏面,萬一我作案被看見。

我相信在米堆旁邊遲疑的樣子被甘玲看見了,我們都戴着口罩,臉上寫滿了歲月靜好和無關痛癢,我滿載而歸,甘玲兩手空空,随我從負一層逛完了整個商場。出來時我把東西放進電動車車筐,甘玲終于停住腳,影子換了個方向,這次我的影子自然而然踩着她的。

我忽然心血來潮,調轉了電動車車頭朝向甘玲。

甘玲卻好像沒在看我,瘸腿的大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來,甘玲毫無禮貌地哎了一聲,大爺就扭過頭,低聲嘀咕了句什麽。

甘玲的聲音倒是聽得很清楚,或許因為她喉嚨裏沒有那麽多的痰又習慣性口齒清晰:“沒呢,我還要繼續找。”

大爺說:“那我也給你看着。”

“你認得麽就看着?”

“我認小偷就一認一個準,好人壞人,我分得清。”

甘玲還是毫無禮貌地嗤笑一聲,捶了捶老頭的肩膀,就又朝着我。

我趴在車把上,死死地看着甘玲。

甘玲站了會兒,忽然意識到我不打算走:“你幹什麽?”

“我跟着你。”

跟蹤這回事已經變得正大光明,我家住佳興小區二單元502這已經不是秘密,甘玲必須揭開她神秘的面紗給我看看她是人是鬼,總得有點兒不睡沙發之外的其他信息。

甘玲顯然沒想到我忽然反客為主地跟着她,眉毛狠狠地挑了挑,扯了扯口罩,發現我坐在電動車上巋然不動,那一兜子東西似乎也沒有什麽會融化在太陽底下的。

但這個瘋女人終于過來,對着我剛修補好的塑料擋板就是一腳,我聽見塑料片咔嚓碎掉的聲音,這次的傷勢一定比上次更重,還有膠帶紙和塑料擋板剪不斷糾纏的嘎吱響,這一腳格外有威懾力,險些把車踹倒。

但這一腳沒把我踹走,甘玲認了輸,擡腿跨在我後座上:“駕。”

“我往哪兒走?”我也沒介意她把我當馬。

“南。”

“一路往南?”

“我說拐就拐。”

我載着甘玲上車,通過她坐上來車子沉下去的幅度,我斷定她雖然瘦弱卻很有分量。

甘玲在我身後,指揮我一路往南,幾乎沒怎麽拐彎,穿過一片荒地,到了一處院子。

這裏,我完全不認識,四下也沒什麽別的人。若身後的甘玲是個男性,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這是要殺我抛屍。

車子停在院子門口,甘玲下車,院子有一道狹小的木門,門上挂着一只鎖。

然而這只鎖只是虛虛挂着,她稍微一拽就扽開了,拎着鎖,用手腕頂開木●獲取更多資源+VX:15080769776●門,露出一片充滿荒草的院子。

荒草後,兩間土房,塌了一半。

那間還安靜矗立着的土房裏,一條小小的倒炕,也就是不挨着窗戶的那種,一條長長的紅木櫃,上面擺着鄭寧寧的遺像。

窗戶似乎很久沒有擦過,玻璃霧蒙蒙一片,我站在窗外,甘玲不知道從哪裏抄起一把生鏽的鐮刀,刷刷刷,刷刷刷,把院子裏的草砍平一片,扔在角落。

院子裏沒有自來水管,只有一口壓水井,鐵鏽斑駁,旁邊一口膠皮桶,濕淋淋地擺着。

甘玲從桶裏澆了一瓢水在井上,然後吭哧吭哧壓了兩桶水上來,把水潑在手上,極為粗魯地洗了把臉。

井邊還有一個塑料盒子,裏面放着應該是三塊五一塊的洗衣皂。甘玲的手在上面抹了抹,随意地搓了搓,抹在汗濕的脖子上,又潑了幾瓢水,衣服領口濕得一塌糊塗。

似乎還嫌不過瘾,她扯起了衛衣下擺,我急忙轉身,拉開了土房的門鑽進去,看見一團倒塌的土磚壓着一條破舊的櫃子,一扇門通向完好的屋子,推門進去,土炕上橫着一條極舊極破的被子,疊得非常齊整。

再回過頭,透過朦胧的窗戶我看見甘玲已經脫去了衛衣扔進了桶裏搓洗了,晾在一條簡陋的鐵繩上滴水。

我這才發現甘玲雖然很瘦,身上卻有一條條分明的肌肉,像是有健身的習慣,手臂和腹肌的線條格外流暢。

甘玲忽然抄起水桶,嘩啦一下潑在玻璃上,把我的視線潑得一片模糊。

很快,她推門進來,把鄭寧寧的遺照扣在櫃子上。

我其實早就注意到了那張遺照,鄭寧寧葬禮上,我跪下,棺材前面就放着這一張,黑白色看不出背景,鄭寧寧年少懵懂的一張臉定格在那裏。

“我離開能縣以前,在這兒住過一段時間,七年了,塌了一半,這半邊還能住。”

女人上身穿着運動內衣,露着半截腰,我下意識收腹藏住了小肚子。

“你說我死了,不,我活着。”甘玲側身靠在炕沿,伸開兩條腿,低頭看着鞋尖,雙手依然插兜,濕淋淋的頭發散落在肩頭。

“還想知道什麽?”

對方挑起眉毛,仿佛我是個什麽無理取鬧的人一樣,口罩的一條繩在褲兜裏冒出一頭,甘玲用手指勾來勾去,我詭異地想起了路今時。

我決定和我的前男友路今時分手時,對方就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用大腳趾摳二腳趾,雙手插在兜裏好像這樣會顯得像花澤類一樣。

路今時說:“沒什麽可說的了呗,你就沒什麽想問我的麽?”

我說沒有。

面對甘玲,我差點再把那個“沒有”說出口,但終究忍住了。

“我從來沒有見你接送過鄭寧寧,我帶她有半年時間……鄭寧寧去宏志小學報名也是奶奶帶着去的,平時小孩都是自己一個人……”

我斟詞酌句,甘玲忽然擡手止住了我的鋪墊:“你是想說,我這個不負責任的媽媽,從不照顧小孩,甚至可能跑去跟別人過日子了顧着自己舒服,對孩子不聞不問,七年後才知道孩子死了,現在假惺惺地來找兇手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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