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行人向更北的紫雲城而去。馬車浩浩蕩蕩地排了十幾輛,比行商的車隊還要多了。

卓無極皺了皺眉,他不是一個特意儉省的人,必要的時候也會講究排場,但是如果盟主府的人幾乎都離開了,分舵有事,誰又來居中策應?總管都不在府裏了。

他多問了一句總管出行帶了多少人,準備什幺時候回來,得到的回答卻是周淩只乘了一輛馬車,不知什幺時候回來。

卓無極聞言,不禁有些不悅。周淩真是越來越輕狂了,他是以為他武功厲害了,還是別人不敢動他了?讓他在外面吃些苦頭,才知道厲害。

不過周淩現在還擔着那幺大的嫌疑,還是不宜馬上就把他接回來。

他內心還是羨慕這種來去如風的自如的,甚至想和楚楚兩人騎馬飛馳過去。只可惜楚楚是世家千金,不會輕裝簡從的。

他最自由的那一年,竟是與周淩跋山涉水,尋找寶藏的那段時間。

卓無極強留了一半人下來,又把總管的令符交給明謙兄弟,有事的話讓他們與羅勤墨共同商量着辦。

三個人互相看看對方,彼此眼裏都充滿嫌棄。

卓無極也知道這樣不行,但是盟主府裏都是老弱病殘,稍微能幹一些的都被派了出去,于是囑咐他們,如果真有要事,就去紫雲城尋他。

府裏的事安排妥當以後,楚楚又來賠罪。原來出行的車隊是她準備的,她還是初次掌管這樣的大事,所以有所失誤。

卓無極自然又安慰了她一番。

如此一來,真正出門都近了午時,索性在天道盟吃完飯再出發。

好在紫雲城不遠,馬車日夜兼程的話,十天半個月也就到了。不過有女眷出行,自然是有幾分不便。

他繼任盟主多年,不是沒有和武林同道的女眷同行過,只是從來沒有這幺拖泥帶水,如今想來,以前也沒有什幺特別,只不過是瑣事都被人提前安排好了。

可見周淩除了大權獨攬以外,也不是什幺好事也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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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周淩在盟主府,他嫌他礙眼,如今周淩不過才離開一天,他就開始覺察出他的好了,再過幾天,怕不是要原諒他這次犯下的大錯?

卓無極為自己的異想天開而微微一哂,無論是誰,都不可能改變他的是非觀念。

馬車不如騎馬快,卓無極又不想浪費時間,于是随便選了一輛,便上去打坐運功。

楚楚本來想與他說說話,但看到他徑直上了馬車,也不可能上前攔住他,一時有些無所适從。鄧嬷嬷使了一個眼色,讓侍女上前扶夫人回另一輛馬車。

……

卓無極深知自己習武晚了,落後別人甚多,因此一日也不曾懈怠。

星辰訣在前期和其他功法都相差仿佛,但到了後面卻是玄之又玄的術數心算,要參考大量的典籍,其中不少還是錯的,要自行分辨。譬如天圓地方,周淩就曾經提出各種證據來反駁,證明地球也是一顆星星。卓無極對于他的淵博已經習以為常,越發肯定他來自于世家。只是星辰訣裏大部分寫的都是如何肉身成聖,一念橫跨星天萬裏的本事,和周淩所學完全不一樣,便很少讨論了。

卓無極也是因他有這幺深厚的底子,卻不肯好好習武,才越發地惱他不争氣。

不管周淩是有意無意,他對他習練星辰訣的幫助都是巨大的。到了先天境界的後期,幾乎所有的人都會明白,其實修為如何不重要,最開始建立的道心才最為重要,如果到了後期破碎虛空後才發現自己錯了,很可能會走火入魔。試想他如若參悟了天圓地方幾十年,結果因緣際會發現自己觀想出來的世界都是假的,道心破碎,只怕立刻就是經脈逆轉,當場身亡。

最坑的是,星辰訣這本功法不知道是為了節約用紙還是什幺,似乎默認這一點是衆所周知的,絕口不提。想必那寫出功法的人,福緣深厚,是先有機會見到了天地奧妙,心有所感,才開始學武。不過,這一點既然周淩也知道,想必在大家族中也是人盡皆知的。

乘坐馬車有一個好處,就是不需要注意會不會錯過住宿。男人們輪流趕車,天黑不好趕路才停下來歇息。

埋鍋造飯,大家随意地吃了一頓。

方楚楚忽然用帕子掩住口,似乎十分難受。身邊的侍女立刻動了起來,有人遞水,有人擦污跡,鄧嬷嬷在旁邊問她這樣多久了,她躊躇回答有半個月了。鄧嬷嬷為她診脈,很快喜形于色:“恭喜夫人,恭喜盟主!夫人這是有喜了!”

卓無極大吃一驚:“這幺快就有喜了?”

楚楚臉上的笑意登時凝住:“盟主該不會不想要這個孩子吧?”

“這、這當然是想要。我們卓家有後了,怎幺會不想要?”卓無極笑了幾聲,心裏卻在暗忖,他自己還不知道他卓家的大門朝哪開,這有沒有後的,好像也沒有那幺要緊。

這個孩子的到來讓他有點意外,他努力像個尋常丈夫一般關懷了幾句,又道:“越往北天氣越冷,夫人要多穿一些。對了,夫人最近怎幺不披鬥篷了?”

楚楚微微一僵,很快道:“妾身的鬥篷都是豔色,如今回去奔喪,自然不好再帶鬥篷。”

卓無極點了點頭,去翻了自己衣裳,也沒有厚的。先天境界的武者氣血充盈,不那幺需要衣物禦寒了,可惜楚楚距離先天還有一步之遙,只能在路上采買一些。

……

有孕婦同行,車隊走得越發緩慢。

卓無極是巴不得慢一些,這樣他可以不必急着親自去查明真相。

一路走來,周淩與他的情分非同尋常。如果有可能,他真的希望他是無辜,至少不要死在自己手上。

方楚楚似乎也不急着回去。卓無極問她緣由,她便說宗主意外去世,總要查明真相再下葬,不過紫雲劍宗有一塊千年寒冰,可以保屍身暫時不腐。

……

到了紫雲城外的當天傍晚,便有紫雲劍宗的人前來迎接。

為首的少年一身白衣,生得眉清目秀,身上披着一條白色狐皮鬥篷,沒有一絲雜色。

卓無極忍不住看了身邊的方楚楚一眼,這少年和方楚楚長得這幺像,一看就知道是方家的人。

方楚楚似乎有些局促,輕聲在卓無極耳畔道:“這是我的堂兄方俊。”

卓無極點了點頭。心中暗道:和楚楚不像堂兄妹,倒像親兄妹。不過世上容貌相似之人也是有的,親人之間相似只有更常見。

方俊和卓無極夫婦見過禮,臉上毫無一絲笑意。他慢慢解開鬥篷,交到下人手中,拔出腰間長劍,對卓無極道:“方俊今日請教卓盟主的武功,還請卓盟主不吝賜教。”

卓無極微微一愣,但也并沒有感覺到奇怪。

江湖中每天要挑戰他想要一戰成名的多不勝數,他不像東陵侯出手絕不留情,所以別人也喜歡找他比試。以前他總是讓自己身邊的侍從迎戰,但這既然是大舅子,自然不好敷衍。

卓無極讓衆人遠遠退開。

他不可能不給面子,一招就擊敗了對方,你來我往過了十幾招,他才一刀斬出一道半圓氣浪,方俊被迫倒退十幾步才停下腳步。

方俊喘着粗氣,慢慢站直身子,向卓無極走過來:“在下技不如人,竟然不能逼出卓盟主用出星辰訣,慚愧。”

“哪裏哪裏,方公子少年英俠,武功已遠超同侪。只是星辰訣過于霸道,我已多日不用了。”

方俊哂笑,顯然并不當真:“在下心中有一事不解,不知當不當問?”

“方公子但說無妨。”照理兩人的稱呼應該可以更親近一些,但是方俊的态度卻一直冷冰冰的。

“家父和祖父去尋的那個寶藏,就是卓盟主得了奇遇的那個仙宮吧?問道峰一案,是不是卓盟主設下的陷阱?”

方楚楚臉色微微一變,急道:“堂兄胡言亂語什幺,誰得了寶藏秘籍不是藏着掖着的,怎幺還會讓別人再去尋?就算是真的,別人挖過的寶藏裏面還有寶物幺?他們去一個寶藏之前,難道不先打探清楚?”

方俊冷冷道:“你這胳膊肘往外拐的女人,當初要不是我爹,你以為你還能安心嫁你的如意郎君?”

方楚楚心下一驚。她當初惱恨家族逼她一個嫡女和親,偷摘了一株紫雲神草,還以為沒人發現,沒想到伯父是知情的,還為他遮掩,這卻又是為何?

她跺了跺腳道:“你又想冤枉我什幺?我要去告訴我娘去!”

方俊道:“你娘正和你爹忙着吵架,怕是沒空管你,紫雲山現在亂得很。卓無極,我問你,這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卓無極喟然道:“我所練的星辰訣,的确是出自于問道峰的仙宮,仙宮中有很多秘籍原先就對天道盟的弟兄們開放,有部分淺顯易懂的,在知行堂有教授,諸位都可以去聽。若我當真用心險惡,意圖謀害武林同道,又何必如此?問道峰一案,我事先并不知情。作為天道盟的盟主,我會盡力查明真相,給所有人一個交代。”

方俊旁邊的紫雲劍宗弟子不由得微微騷動起來。江湖上只聽說卓盟主得了仙宮秘籍,羨慕他的奇遇,但大家對于一個已經空了的仙宮在哪裏已經不再關心,後來聽說那些秘籍開放給天道盟有功的弟子,不禁後悔自己當初沒有投身進天道盟。如今竟然得知非天道盟的弟子也有機會去學堂旁聽,不禁躍躍欲試。

都說卓盟主仁義,前代盟主慧眼識珠,才選中了他,如今一見果然是真的。

方俊點頭道:“很好!人人都說卓盟主是一位赤誠君子,我信得過你。”

卓無極抱了抱拳。

……

天色已晚,方俊安排他們在山下客棧入住一晚,明早上山。

由于楚楚有了身孕,所以卓無極與她分房而睡。他打坐運功到半夜,卻幾次不能入定。

他少年時很長一段時間就是在附近的李家村度過的,幾天前進入紫雲山地界,聽到熟悉的口音,他就忍不住回想起當年的事。

這十幾年來,他不是沒回過紫雲城。當年紫雲劍宗要聯姻,他一口答應,也是因為有這許多的因由在。然而第一次結親失敗,第二次迎娶楚楚他就沒有過來,而是随意派了個人來代替他。這次回來,也是有彌補的意思。

十二年前,一直對卓無極多有接濟的農戶李孟春被豪強逼得家破人亡,起因不過是因為他有一個美麗的妻子。最後李大叔家裏田産被奪,妻子撞牆自盡,李大叔也一病不起。卓無極帶着他去找大夫,銀兩散盡,都沒有起色,被人從客棧中趕了出來,正好就遇到了那個白衣紅鬥篷的女童,贈了他銀兩。

雖然最後李大叔仍然去世了,雖然對于那孩子來說,那幾兩銀子只不過是小錢,但是她救的卻是卓無極的恩人,他自然不可能輕易忘掉。

他清晰的記得那個小女童臉上自負淡然的表情,精致細膩的眉眼,所以第一次在自己家裏看到鎮定自若的楚楚,才會迅速地回想起來。

他結這一場親的初衷,并不是非要尋到當初那個女童,而只是一種對于過去的緬懷,至于楚楚就是正主,則是意外之喜了。

他曾經試探地詢問楚楚是否對以前的自己有印象,楚楚表現得很茫然。

這也是在情理之中,卓無極暗暗有些高興,畢竟那個時候的自己,無論武功和地位和現在完全無法相提并論。

只是相處以後,他才發現楚楚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樣性情堅韌,處理事務也并非一片公心。不過人非聖賢,他不能過于苛求,只要不是做太過分,他都可以接受。

畢竟所有人都是會變的,周淩也變成了他完全陌生的樣子。在他看來,周淩已經完全不能挽救了,他不如在方楚楚這裏多費點心。

次日一大早,方俊請卓無極夫婦二人在客棧的雅間用飯,席上的菜式極盡豪奢,方俊還讓人上了淮南道的客商最近運來的紅茶,說是此物濃香甘醇,利于養胃,言語間頗有對紫雲劍宗財力的炫耀之意。

楚楚便開始和方俊讨論起茶葉來。

卓無極心裏嘀咕,不明白他們堂兄妹兩人一唱一和的是什幺意思。

前些年為了赈災,天道盟一貧如洗,楚楚那裏的份例也是少得可憐,想必是傳到了紫雲劍宗耳裏。可是這兩年已經緩過來了,就連新品種的茶葉也是天道盟的分舵做出來賣的,管事們挖空心思賣高價,也不教人知道這是天道盟弄出來的東西。

卓無極這段時間為了在楚楚面前保持斯文,餓得眼睛都綠了,根本不需要喝茶來解膩消食。席上的海參幹鮑也過于精致小巧,更不能滿足他的胃口,于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方俊聊天,這些話題全都被他當成廢話含混應付過去。

直到酒過三巡,方俊才說了來意,想要卓無極與他先去見一個人。

卓無極仔細一問,原來方俊是想要卓無極在上山祭奠之時,在所有的紫雲劍宗弟子面前,協助四叔祖父方齊遠登上紫雲劍宗的宗主之位。

卓無極很是詫異,為了拉攏幫手,連有殺父仇人嫌疑的人也不管了。昨天傍晚他身為劍客的驕傲呢?

他略一尋思,便明白了,昨天方俊與他比劍是出自于他自己的本心,而今天早上的會談,是迫于家族的勢力所做的妥協。世家弟子享受了世家的恩澤,也不得不為世家付出。所以女子要聯姻,男子也要折下自己少年時的驕傲,結交自己以前可能根本看不上的人。

方老宗主和方忘機仙游以後,紫雲劍宗在江湖上便從一流門派跌到了二流,方家還能算得上高手的就只有方俊和方楚楚的其餘三位叔祖父,四叔祖父膝下無子,而方俊正好喪父,所以他們會結盟,似乎也并不奇怪。只是四叔祖父武功不能和兩個兄長匹敵,所以才要拉攏外人。

天道盟對于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個強援。

卓無極想也不想地拒絕了他。

方俊便婉轉地提出,事成之後,他們會有厚報。

楚楚也從旁相勸。

卓無極愣了一下,才明白為何方俊和方楚楚剛才提的衣食住行的享受,就是想要對他動之以利,不禁啼笑皆非。

他個人對于私欲是很低的,畢竟能入口的食物對他來說都能汲取到能量,沒有好吃難吃的區別,忙于練功也讓他無心享受。

然而楚楚開始為方俊說話,顯然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方俊已拉攏到了楚楚了。

他便向二人耐心解釋說,天道盟有盟規,所有弟子都不可插手其他門派的內部事務,違者必須立刻退出天道盟,包括盟主在內。

方俊向來被人捧慣了,見他一點面子也不給,臉色登時變了,勉強應付了幾句,終于還是忍不了,故作無事地離開。

卓無極每天不知要見多少武林中位高權重的人,方俊涵養功夫不夠,他也不放在心上,趁機多夾了幾筷子菜。

“夫君莫要怪我堂兄,他也是在擔心紫雲劍宗風雨飄搖之際,會不會再發生意外。我四叔祖父待我們都不錯,他上位了,大家也好安心。”方楚楚一手撫摸小腹,一手拉着卓無極的手,甜蜜地道,“盟主,咱們的孩子八個月以後就出生了,你說,他有一個好外家,以後他繼任盟主,不是更容易了嗎?”

卓無極皺眉道:“當盟主不容易,要吃太多苦頭了,我只盼我的孩子一世無憂無慮。再說,天道盟也沒有父傳子的先例,我不會讓他做盟主的。”

楚楚神色一僵,小心地問:“那夫君打下的這份基業,就這幺拱手讓人?”

“這份基業又不是我一個人的,是天道盟上下所有兄弟們共有。與其傳給不肖子孫,讓他們敗光所有基業,不如選個最适合的繼承人。”

楚楚失聲道:“你瘋了?前幾代盟主做了什幺,你又做了什幺,他們是随便傳給誰都可以,你呢?你從二十五歲開始當盟主,嘔心瀝血,好不容易把天道盟擴大到今天這般模樣,以後居然要給外人?”

卓無極皺了皺眉,和大舅子發生不快也就算了,畢竟不用天天朝夕相對,但是妻子就沒辦法。

他不耐地勸說了幾句,楚楚很快發現自己剛才失态,瞬間冷靜下來,先向卓無極道了歉,并表示來日方長,卓無極卸下盟主之位還有幾十年甚至上百年,也許他以後會改變主意。

他也退了一步,說是看看孩子性情愛好如何再做打算,說不定孩子根本就不想當盟主。

卓無極感覺彼此都做了退讓,這大約就是會為喜歡的人妥協的那種心情吧。看來他和楚楚真的有機會做一對人人稱羨的愛侶。

他瞥到門縫邊有人探頭探腦地張望,心神一凜,正色對方楚楚道:“明謙好像有事尋我,我去看看!”

沒等方楚楚回答,他就大步出了門。

卓無極問:“是不是盟主府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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