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靈氣時代開啓了三百年,雖然進展緩慢,但已足夠有野心的人嶄露頭角。
既然可以憑借武力弱肉強食,強者自然不會再講江湖規矩。魔道壞事做絕,名門正派的手腳也不幹淨,只是一些規矩暫時還要遵守,否則連表面上的平靜也辦不到。
但紫雲劍宗做得更出格一些。大約與他們聯姻的世家門派衆多,江湖上遍地都是親朋故舊,當然也就少了許多顧忌。而且他們得罪的都是普通人,譬如肆意奪人田地,逼迫別人為奴。為普通人伸張正義的太少了,天道盟雖然願意,可也要事主有辦法來到天道盟伸冤。
紫雲劍宗有一個寶地,叫做靈水井,用這口井熬出來的藥湯浸泡身體,對于鍛體很有效果。這口井就是一個練過幾天武功的獵戶發現的,誰知道走漏了風聲,被紫雲劍宗知道,這口井自然也就被紫雲劍宗據為己有,那獵戶就此下落不明。方忘機的夫人身邊有個丫鬟,被人誣賴與廚子通奸,跳了靈水井自盡。方忘機日日用來飲用和沐浴的水被人弄髒,登時大怒,把丫鬟的全家都找來,吊死在宗門的刑堂外,足足吊了一個多月,屍臭味久久不散……
單是靈水井這一樁,就有數不清的罪孽,更別提還有其他。
可以說問道峰上所有人都沒有一個是無辜的。這些強者視人命如草芥,根本不會認為自己有做錯。若是發生在三百年前,或許他們還會擔心匹夫一怒,血濺十步,可是現在普通人若不習武,幾乎毫無抵抗之力。怒就怒了,還能奈強者何?
當然,其中有幾個不曾為惡的人,周淩都讓朱管事一一阻撓他們上山。也正是因為牽連衆多,所以這件事瞞不久,終究會被卓無極知道是自己所為。
到時卓無極問他為什幺,他能挺住不說嗎?當然是挺不住的。說了以後卓無極能理解自己,但方楚楚肯定理解不了。
卓無極很少對人提到他的身世,其實他出身貧寒,原本也只是一個鄉間游俠少年,只因目睹了不少不平事,才有了非同常人的志向。而方楚楚身為大家閨秀,又是方家子弟,自然覺得獵戶有靈泉是懷璧其罪,投井自盡的那個丫鬟是不知死活,禍害家人。
他們兩個人發生分歧,對自己固然是有好處,但狗急跳牆,自己身上的毒或許就再也找不到是誰下的了。
和卓無極共事多年,兩個人對對方無比地了解。卓無極自然早已猜出,在這樁案子裏他逃不脫嫌疑,他也是故意激怒卓無極,希望他厭煩自己,随自己自生自滅。
等他離開天道盟,下毒的那個人便能無牽無挂地跳出來,讓他斃命。
他這一招引蛇出洞是鋪墊已久了的,只是沒想到卓無極這樣恨他,只怕下毒的人沒出來,他就要被這一鞭害死了。
……
卓無極說是要查清問道峰一案,早早地帶着一行人離開了雲霧樓。
方楚楚将桌上的茶杯拂落,茶水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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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茹小聲道:“姑娘,盟主可能還沒走遠……”
方楚楚瞬間變了臉色:“你這個沒用的東西!要不是因為你上次露了口風,讓那個賤人離開天道盟,他怎幺會懷疑到我們頭上來?這次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鄧嬷嬷勸道:“姑娘稍安勿躁,依老身看來,他未必知道自己身上中了毒,約莫最近被我們逼得狠了,逼他做妾,又處處欺他,所以他打翻了棋局。可惜我們來天道盟太早了,紫雲劍宗當年沒把卓無極放在眼裏,認為他連天機榜都沒上,給姑娘出嫁時配的人太少了,咱們手裏可用的人不夠,不知道那賤人在外面勢力竟然這般大。”
方楚楚惶然道:“現在怎幺辦?祖父和大伯都沒了,我爹爹又是個沒用的,二祖父若是當了宗主,以後還不知會怎幺樣……”
鄧嬷嬷嘆了一口氣:“老身早就說過,此子斷然不能留,姑娘卻非要留着他,給盟主生兒育女。姑娘就算以後去母留子,等那個禍胎長大了以後,萬一被他發現真相怎幺辦?”
“我能怎幺樣?我偷服了紫雲草,練了寒玉功,這身子是不能生了,他……他又不肯碰小茹她們,除了在那個賤人身上下藥,我沒有其他辦法了。”
鄧嬷嬷心中暗嘆,紫雲劍宗的姑娘若無修煉天賦,全都要出去嫁人,方楚楚幼年時心比天高,可惜資質還差一線,她瞞着所有人,偷了一株紫雲草服下。那紫雲草是紫雲劍宗的聖草,養在極寒之地,常人無法靠近,服食後體質陰寒,就算吃了紫雲劍宗近年新得的甚至可以令男子産子的回春丸,也再難孕育子嗣。
若是方楚楚一心練武便也罷了,以後未必不能成為一位宗師,可惜的是嫁人以後,她芳心暗動,竟然深愛上了卓無極。
方楚楚咬牙道:“我先假裝懷孕,以後再把那禍根抱來,說是我生的便是。若是以後他長大了,有個萬一……再把那禍根一了百了了。”
鄧嬷嬷暗暗在心裏搖頭,試圖最後勸她一次:“姑娘有沒有想過,以盟主的為人,他當真愛上你的話,是不介意你有沒有子嗣的。”
“不,我不敢賭,我要有萬全之策!”
鄧嬷嬷想說,世上從來就沒有什幺萬全之策,但又怕一語成谶,于是只是嘆了一口氣。
方楚楚又道:“可是他現在和咱們有了生死大仇,嬷嬷,我怕我以後容不下那個小雜種,我想現在就殺了那個賤人,我随便抱一個別人的孩子來養,都比抱那小雜種強!”
鄧嬷嬷道:”殺了他也好,省得夜長夢多。姑娘現在決定還來得及。”
方楚楚咬着嘴唇沒回答,定州城的治安非別處可比,平時還有天道盟的人在巡邏防守,她在定州城的人手太少,随便抱一個別人的孩子哪有這般容易?
其實讓她的侍女生孩子是最好,她出嫁時也盡量挑了容貌可人的。母親對她說男人在那方面總是忍不住的,特別是到了先天境界,不必擔心行房會傷氣血了。可是卓無極的舉動完全超出了她的認知,他好像從來都不會主動的一樣,第一次還是她苦求多時才答應。若是他一輩子是這樣,倒還好了,怕的是人是會變的。男人現在不在意子嗣,半截身子入土的時候哪還有不在乎的?到時別人懷了他的孩子,繼承了盟主之位……
鄧嬷嬷道:“姑娘現在和盟主的關系如何了?”她是方楚楚的乳母,因此說這個話并不算無禮。
“盟主最近多次提起當年我對他有恩的時,我只能含糊以對,真怕以後接不下去。嬷嬷,你不是讓人打探當初我堂兄和盟主怎幺認識的事了幺?怎幺還沒有消息?”
“盟主似乎對他的過去守口如瓶。他不是出身世家,很難查得出來。”
所有人都猜過卓無極的來歷,衆說紛纭,莫口一詞。可惜他和周淩就像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一樣。所幸堂少爺和姑娘很像,所幸堂少爺對盟主有恩,到底給她們找出了一條路。
方楚楚和她的堂兄外貌有六七分的相似,因此卓無極提到十多年前,一個披着紅錦緞蘭花紋鬥篷,周圍綴着一圈白狐毛邊鬥篷的女童,方楚楚和鄧嬷嬷立刻意識到他說的是方楚楚的堂兄方俊。方少俠當年最喜歡蘭花紋的紅鬥篷,長大了曉事後,卻一把火把自己所有的紅鬥篷都燒了,并且不許任何人再提鬥篷的事。
“姑娘暫且敷衍着,實在不成,就說你小時候生了病,這事模模糊糊的有些不大記得了。”
……
馬車沿着官道一路向南,出了定州,仍然人口繁盛。這些年定州的繁華甚至超越了大都洛陽,無數普通人遷居于此,定州城內更是寸土寸金。
周淩身上的鞭傷十分嚴重,馬車走得很慢,經常停下來打尖住店。所幸錢莊不少,帶的銀票都能兌出來。
他食量漸長,身體也日漸恢複,但他似乎并不着急趕路,仍是慢條斯理。
轉眼一個多月過了,他們暫時出了天道盟的勢力範圍。之後會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在荒郊野外,等要再到天道盟的分舵,至少要半個月。
周淩卻仍然沒讓程叔趕路。柏簌青看在眼裏,只當他是出來散心的,暗暗替他歡喜,又從旁勸慰,說些天涯何處無芳草之類的話。
周淩不由得好笑:”你小小年紀,那裏就知道什幺叫做天涯何處無芳草了?”
柏簌青委屈道:“是大人說過的啊!大人忘了嗎?”
周淩實在記不得自己什幺時候說過了,大約是卓無極非要娶紫雲劍宗嫡女的那個時候吧。
他最近時常在想,如果當初沒答應卓無極的提議,是否現在就不用黯然出走,在旁邊看着他一輩子也不錯?
随後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定了。他在別的方面都很理智,一遇到卓無極,就跟得了失心瘋似的。臨行前卓無極罵他是不是瘋了,可能真的沒有罵錯。
回想着和卓無極相處的一幕幕,周淩不禁一陣嘆息。
剛穿過來的時候,他以為可以學成武功再回家,結果發現自己沒法練武。後來以為學武不成,至少可以建功立業,成為一代霸主,或者是霸主身後的男人。結果赈災以後,霸主也沒指望了。最後以為愛情不結果也會開點花吧,說不定多年後,卓無極會對他說一句“這一生感謝有你”,結果愛情還是打了水漂。
如果他的經歷是一本書,那幺書名應該叫《這一場糟糕蛋疼的穿越》。
不不,他怎幺會是主角呢?現在他都朝不保夕了。
以他的計算,幕後下毒的人如果要出手,應該就是趁現在這段不受天道盟管轄範圍的行程。雖然他們走得也一直是官道,然而人口明顯變得稀疏。
周淩讓程叔和小柏時刻注意,若有不對就趕緊棄了馬車,去附近的分舵報信。
結果一路上安安靜靜,連個問路的人都沒有。
周淩正滿腹狐疑,忽然有一日,他心潮起伏,天旋地轉,暈了過去。
醒過來時,仍覺得四肢乏力,難以動彈,只能感覺到自己身上的生氣一寸寸在消失。
他已經盡力把時間弄得亂七八糟了,結果毒性還是在這個時候發作,期間也沒有人來害他。他周圍的兩個人又都是全然可信的……
周淩艱難地睜開眼睛,看到小柏焦急地坐在旁邊,程叔則是苦悶地蹲在一旁,看到他清醒,兩個人都焦慮不安地圍了上來。
如果真是他們中的誰要動手,不可能這幺真情流露。
所以現在所剩下的唯一的解釋就是,他身上所中的毒,是可以遠程操縱的。幕後之人無需再出面。
他忍不住有些想笑,為自己的自負。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對這個世界的了解還是太少了,這個世界上既然有各種各樣的靈藥,為什幺就不能有可以遙控的異毒?
可惜他所做的一切布置,都成了空。
他這一生就要這幺結束了。
他張了張嘴,柏簌青和程叔緊張地看着他,他卻無力說話,又昏迷了過去。
……
卓無極在鞭笞了周淩以後,似乎總是忘不了周淩一手握着鞭尾,背上鮮血淋漓的場景。
他記得自己應該沒有用多大力氣,只是周淩武功稀松才會受那幺重的傷。可是随着時間的推移,他竟有些不确信了。
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周淩那個時候極度冰冷的眼神,像是野獸一般。
他知道自己是在憤怒,憤怒的一半來自于周淩對他撒謊了,就算周淩不承認,他也能感覺得到。另一半來自于自身。
他不明白自己當年是不是鬼迷心竅了,竟然和周淩提出建立長久的肉體關系。
那個時候的周淩溫柔無害,現在的他卻判若兩人,心思詭谲,殺人不眨眼。
莫非是他把持天道盟的大權太久,讓他起了權勢欲望?
若不是周淩親口對他說,想要他當皇帝,他完全不敢想象這個臉圓圓的有點可愛的少年,目标是攻城掠地,一統天下。身為男人,他當然有不能開口的野心,只是他想的是天道盟有一天席卷天下,并吞海內,而不是踩踏萬裏浮屍去登上帝皇之路。
周淩的急功近利讓他暗生警惕,時常規勸他,他這些年明顯是态度端正了一點,雖然有時還是有些不擇手段。周淩曾經一手建立專門打探消息和各大門派隐私的組織,被他怒斥後,周淩便将這個組織獨立出天道盟,另取個名字叫信天樓,開始倒賣情報。卓無極曾經責問過他,他卻一臉無辜地說信天樓現在真的不歸他管了,他自己想要消息還要掏錢……他拿大筆的銀錢去資助信天樓,信天樓還有什幺理由開不下去,這還不是相當于是他開的?
不過卓無極見他沒有像那年黃河水災的時候做出見死不救的事,也就懶得多管。沒想到今天,周淩竟然又犯了這樁大惡。
本該直接将他軟禁起來,待查清楚再給他論罪,結果就因為給他一鞭以後心裏一軟,放他離開了。
随後他感到自己愧對方楚楚,匆匆離開雲夢樓,甚至盼望只有他一個人猜出來,此案當真和周淩有關。
他後悔自己當初招惹了這個妖孽一樣的男人,明明相貌平平,卻讓人提不起放不下,打不得罵不得,甚至現在為了他,連正義公理都不顧了。
他如何對得起對他有恩的方楚楚?
有點奇怪,楚楚從不提他們當初相見的那一面,但他也對楚楚很少提自己的過去,主要是沒什幺好提的。
他是個孤兒,從小就吃百家飯長大,由于長得好,一直受鄉裏鄉親的喜愛照顧,他也覺得自己生來就應該不凡,所以給自己取名叫卓無極。他對周淩說過這事,周淩當初神色就有點奇怪。當時他還不以為意,說本來想取名叫卓不凡,覺得太直白了,不夠含蓄,周淩笑出了聲。他又說其實還想叫卓爾,表字不群。周淩直接笑倒在了床上。
媽的,這有什幺好笑的?他暗自覺得一定是自己學識不夠所以導致哪裏出了錯,卻沒有多問周淩原因,這些年憋着勁沒少讀書,可是書裏比他名字更怪的都有,現在都讀到別人都覺得他有書卷氣了,完全不像江湖人,才不得不停下來。
周淩只是世家子弟身邊的小厮,又有什幺了不起?人家方楚楚真正的名門閨秀,可從來都是含蓄溫文,笑不露齒,說話讓人如坐春風。
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很多年,卓無極也已經成為了一方霸主,對于以前的糗事現在已經沒那幺在意,印象中只記得周淩肆無忌憚的笑聲。
這些年周淩性格大變,已不是當初模樣。他清晰地記得初識時少年雖然聰明,但有時會露出茫然懵懂的眼神,他對于江湖規矩似乎完全不了解,有時候還會問一些天真的問題。
那時他将周淩從難民手中救出,兩人同行了一段時間,打算到了安全的大城,他再與周淩分開。他運氣好得了藏寶圖已有小半年,那藏寶圖其實藏在一本書皮的夾縫裏,是絲絹所制,上面是山脈圖。書前後的扉頁上卻畫着繡扇所用的梅花圖。他知道開啓寶藏的關鍵就在這兩幅女子所用的繡譜上,可惜想了很久,不明其意。
一個大男人拿着花樣整天細看也不像話,他拿不定主意是去找個繡娘問問,還是自己再捉摸幾個月。
趁着周淩睡了,他對着篝火的火光看了一會兒,正看得入神,忽然旁邊一個困倦的聲音問道:“卓哥,你拿的這東西是什幺?”
卓無極怕他笑話自己看繡樣,連忙解釋:“這是藏寶圖。”
說完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幺。武林中為了寶藏不知道發生了多少腥風血雨的往事。他就這幺說了,這是要考驗人性嗎?
他的目光緊緊盯着周淩,哪知周淩臉上并沒有露出貪婪的表情,或者避嫌的姿态,他就像看見過無數張藏寶圖似的那幺淡定:”哦,卓哥能不能讓我瞧瞧?”
卓無極沒有擔心周淩拿了藏寶圖就跑,他的眼力自然能分辨得出,周淩是真的不會武。
他把梅花譜和堪輿圖一起遞給周淩,周淩沒接堪輿圖,只拿了一張梅花譜,看了一會兒,又呆呆地仰頭看天,嘴裏嘟哝道:“這原來是春分星空圖啊!”
他就這樣無遮無掩地把這個卓無極百思不得其解的驚天秘密說了出來。
卓無極以為他不曉世事,此後一直對他十分照顧,直到後來周淩不思進取,開始玩弄權柄心術,如同一張起初潔白無瑕的白紙,不知何時沾染了墨點,漸漸洇成一片,擴散得一整張白紙都是。
人一旦開始變壞了,便不可能再挽救。
他早該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