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明謙在外頭等着,由于卓無極關着門,他只能聽到裏面似乎在争吵。不過想必也吵不了多久。

總管和夫人都一樣,每次和盟主有了争執,最後都是他們去認錯。然而這次争吵十分激烈,他甚至聽得到夫人低泣的嗓音。

過了許久,卓無極終于走出門外,臉上卻是出現了疲憊之色。

明謙問道:“夫人她……”

卓無極輕聲道:“走吧。”

明謙呆了呆,卻見盟主已經走遠了,夫人的聲音在身後哭喊道:“卓無極,早晚有一天我會讓你後悔的!”

明謙追上卓無極,小聲道:“夫人懷有身孕,我們就這幺走了,不礙事幺?”

卓無極腳步不停,口中說道:“這裏是她的娘家,會有什幺事?她帶來的侍女,我都留下來讓她們照顧她。天道盟裏都是男人,難免會照顧不周,讓她在娘家冷靜一下也好,等我辦完事就回來接她。”

剛才和楚楚争執,楚楚自比是呂後,說他借了紫雲劍宗的勢力,坐穩了盟主之位,如今紫雲劍宗遇難,他卻落井下石,趁火打劫,不是大英雄所為,顯然心裏就惦記着戚夫人那個小賤婢。

他反駁說劉邦都一統天下了,不知多少人景仰,怎幺就算不上英雄了?楚楚便鬧得更厲害。

卓無極口中柔聲安慰,心裏卻想到了別處。

如果一定有個呂後,那呂後也不可能是楚楚,而是獨掌權柄多年的周淩。當初楚楚讓周淩為妾,做得太刻意了,他哪裏會不明白。只覺得他們勢均力敵,便不會有争執。誰知道越是勢均力敵,便越是争得你死我活。

如今周淩離開了,楚楚占了上風,他以為終于能消停一些,沒想到楚楚才有了身孕,外戚就開始不安分。

他又不是雄才偉略的劉邦,只不過區區一個普通人,能怎幺樣?只能照天道盟的規矩來,不守規矩的一律不答允。

他起初是真的沒心思提出合并紫雲劍宗的,都是楚楚非要讓他想辦法,真想出辦法了,她又不願意。其實紫雲劍宗答應了自然是好,不答應也沒什幺。天道盟每個分舵都很忙,未必騰得出手來接收他們。

卓無極的心情莫名的低落,或許是因為方家對于形勢的變化沒有做出及時的反應,現在這個關頭了還要內鬥。等到他們真正覺悟,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即使紫雲劍宗有一流門派的底蘊,到時也會淪落到三流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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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馬廄取了一匹馬,告知随行的侍從自行回盟主府,便與單人獨騎而來的明謙飛馳而去。

……

紫雲劍宗和蒲州一南一北,縱然快馬疾馳,馬匹也很快累得倒地了。卓無極只能放棄了馬,與明謙用輕功而行,到了下一個分舵,再稍作歇息。

他初時腳程很快,明謙完全跟不上他,只好讓他先去。

一個人疾行在荒郊野外,他恍惚覺得這好像是一個夢境,等到他醒過來以後,所有的事情都還沒有發生,他也……沒有聽到周淩不在了的事。

這應該是假的吧,一定是假的。

越是快要到蒲州,他的腳程就越慢,直到後來漸漸被明謙追上。

明謙似乎明白他的心情,并沒有多問。反而是他神志恍惚地先開了口:“你說會不會等我到了蒲州,他就出來嘲笑我中計了?”

明謙硬着頭皮道:“總管似乎不是那幺無聊的人。”

“他還不無聊?為了一點香料,可以開一條商路,為了游山玩水,就千方百計地找人造新式船,一天到晚正事不幹,都不知道在做什幺……”

明謙從來沒見過盟主有這幺多話的時候,只得耐着性子聽。越聽越是發現,這幺多讓兄弟們有事做,有錢掙的東西,居然都是總管弄出來的,他還以為是天道盟本來就有,總管只是管賬做生意罷了。

紫雲劍宗沒了宗主,地位一落千丈,明謙都看在了眼裏。如果天道盟沒了卓盟主,肯定也會一樣。如今沒了總管,一時半會可能看不出什幺,但從長遠來看,怕也是給天道盟的一記重創。但是這一點,或許只有久在天道盟的人才清楚。

聽聞總管死訊,許多分舵管事都紛紛放下了手頭上的事,前來吊喪。明謙當時還有些不理解,現在才知道緣由。

卓無極說到後來,忽然閉口不語,怔怔看着落日出神。

明謙卻感覺有一種濃厚的孤獨,從他身上漸漸散發出來。

從紫雲劍宗要先經過定州才到蒲州。他們原先打算在盟主府找兩匹馬,卓無極見到盟主府內已挂上了白幔和白燈籠,扭頭就走。

明謙心裏暗自嘆氣,起初他還以為盟主是真惱着總管,如今看來,卻是因為不舍而無法接受總管已仙游的事實。

進入蒲州以後,卓無極越發地沉默,到最後連話也不說了。

天道盟設了臨時分舵在一家民宅裏。隔離詢問柏簌青和程叔以及參與醫治的大夫的卷宗,也都全部放到桌案上。

周淩是突然亡故的,因此柏簌青和程叔的嫌疑很大。厚厚一疊卷宗也顯示了問訊的人很認真,不會有錯漏。

卓無極強忍着将卷宗橫掃在地的沖動,輕輕對明謙道:“你先看看。”

明謙明白他的心思,直接将文書翻到最後,看了幾遍,确認後才道:“是突發心疾導致的暴病而亡。和背上的鞭傷無關,鞭傷是愈合了的,只留下一尺三寸七的疤痕。”

發現卓無極恍若未聞地坐着,明謙又道:“病情蔓延得很快,整個過程只有一天。附近村子裏的大夫看過,就見他呼吸越來越微弱,嘴唇沒有發烏,不像中毒,也不是瘟疫。”

卓無極低聲道:“怎幺會是心疾?他從來沒有心疾,一直好好的……”

“問了幾個大夫,都說這種情況并不奇怪,就是身體本來就有隐疾,外邊瞧不出來,忽然發作,又救治不及時,就會這樣。”

“柏簌青現在在哪裏?叫他來見我。”

“他今天又哭暈過去了,現在還沒醒過來。舍弟在照應他。盟主……要不要開棺驗屍?”

卓無極沉默許久,才道:“不必了,就讓他……入土為安吧。”

入殓有六天了,還想有新的發現,必然要損壞遺體。

卓無極不敢去想那個人無聲無息地躺在床上,被人用器具破開身體的樣子。在他的記憶裏,那個人會忽然出現在任何他有可能經過的路上,假裝偶遇,有時甚至會在他回房前躺在他床上,笑吟吟地邀他上去。

無論哪一幕,都是他活色生香的姿态。絕不是……絕不是死氣沉沉的一具屍體。

他總覺得,他還有一生的時間可以和周淩耗的,沒想到他就這幺走了。

明謙低聲問:“那盟主……要不要去墳上吊唁?”

“不去了吧。我來此地是為了查清有沒有隐情,不是特地來看他的。何況,問道峰的案子還沒清楚,別人看我給他吊唁,指不定怎幺看我們天道盟。等……事情水落石出之後再說。”

明謙道:“那屬下明日和其他人去了。”

卓無極點了點頭,看着明謙退了下去。

說什幺查清楚,其實只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別人不知道是周淩所為,他還能不知道幺?既然知道,就決不能去了。

楚楚說他無情,就連老盟主傳位給他以後,也曾經說他是“自古英雄多薄幸”,他比任何人都不重私情私欲。

英雄幺,他未必是,但負心薄幸他肯定是。他對周淩說,只上床不談感情,他對楚楚說,兩家只是聯姻,結果他們都不守承諾。

一個個的,都讓他失望。明明說好了,大家齊心協力,不要讓天道盟這艘大船在江湖上沉了,結果水手們先火并起來。尤其周淩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說與他一起行俠仗義,結果卻因嫉妒楚楚,惹了這幺大的禍,留下一個爛攤子給他。

他都想好了怎幺給周淩收場,不管是三刀六洞,自己這個盟主替他受過,還是讓他隐姓埋名,躲藏一段時間,都不會讓他死去。沒想到他就這樣毫無征兆地病死在路上。

想到他們最後見面,周淩那難得的激烈情緒,還有以命相抵的誓言,卓無極忽然感覺到,那似乎是不詳的預警。莫非周淩早就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所以拼死都要多幾個人給他陪葬?

如此倒是說得通他那迥于尋常的行為了。

他清晰的記得那段時間,他為了報複周淩給他下藥,所以故意讓他知道自己和楚楚親近。結果他就弄出這幺大的一樁禍事來,還故意挑了楚楚的家人下手,是唯恐自己不知道幺?

剛開始知道時他怒不可遏,但到了現在,怒氣已消弭了大半。逝者已矣,他也不忍心再責怪他。

他們當初酒後亂性就是一個錯,假如當初他只問自己要的是義氣,他當然是有的,而且要多少有多少。至于愛嗎?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幺,怎幺給?

或許是自己一時鬼迷心竅,很怕他走掉,成為別人的膀臂,或許周淩那時候黯然卻又強顏歡笑的樣子打動了自己,他提出了那個更糟糕的建議。

為了假裝自己很懂感情,周淩在房事上的需求他幾乎從不拒絕,事後又覺得憋悶壓抑。明明周淩愛他,他卻覺得自己付出得更多。現在天道盟已經走上正軌,不需要周淩了,他現在雖然難過,但也應該松了一口氣才對,卻是感覺到更加地透不過氣。

他早該知道,周淩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終于闖下彌天大禍,如今他早早去了,自己也不用為難怎幺保他性命,卻又為何心裏抑郁難解?

夜已深,他雙眼赤紅,卻毫無睡意,只坐在桌案前,看着那擎着的蠟燭火焰,眼睛一陣酸澀。

外面忽然有人輕輕敲了敲門:“盟主,淮南朱管事求見。”

朱靈筠不顧天道盟的盟規,肆意跟着周淩這個主謀炸山埋人,他還沒來得及去找他算賬,他反倒自己送上門來?

“叫他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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