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迷歸路(五)
月貞抱着天大的委屈回到房裏來, 坐定在榻上,預備着趁這會下人都不在好要哭一場, 卻又倏聽見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她驀地動了火, “做什麽?!”
原來是個眼生的丫頭進來。那丫頭也不是她房裏的人,不過是來傳話。受了她的氣,也擺出臉色, “唷,大奶奶好大的肝火,我是招誰惹誰了?好心來傳句話, 竟稀裏糊塗撞到人槍頭上來。”
月貞看她兩眼,收斂了态度, “我以為是我屋裏的人呢。姐姐別多心。是誰叫你來傳話?”
丫頭抱着腹向上懶洋洋地翻着眼,“你們章家老太太請你過去一趟。”
月貞待要謝她, 不想她轉背就出去了。月貞心裏更添些委屈, 滿心煩悶地走到客院裏來。
真是事事不順,她那兩個侄子正在場院中追逐打架, 小的那個只顧着跑, 一個不留神便撞到她身上來, 險些将她撞倒。
她扶住廊柱子“哎唷”一聲,旋即破口大罵,“鬧鬧鬧成日鬧個沒完!這會都在睡午覺,你們還在這裏吵得沸反盈天,把人吵醒, 是怨你們還是怨我?小孩子不知道,大人也不知道說他們兩句麽?任他們皮成這樣, 還當是自己家裏呢?!”
老太太與白鳳在屋裏聽見, 相互看一眼, 雙雙踅至門首來。看見月貞在對面廊下撒野火,老太太心疼孫子,當即也是一臉的不高興,當着月貞喊兩個孩子,“進屋來,鬧什麽?這又不是自己家裏。咱們是到了別人家,要曉得低眉順眼看人的臉色。”
說着絮絮叨叨地轉身回屋,“如今這是什麽世道?做娘的還要看自己姑娘的臉色,做姑娘的倒把臉子挂得老高。做娘的養她這樣大,操了一世的心,不想竟是肉包子打狗。”
月貞聽見了,在對面廊下呆了許久,适才進屋,也不看她們,“娘叫我來是哪樣事情?”
這會永善也從偏房踅到這屋裏來,見老太太悶坐在床上不說話,白鳳立一旁也不說話,月貞獨在榻上坐着,大家的臉色都不好看。
永善心裏埋怨妹子,不過才受了她的好處,不好說。便走到榻上去,撩撩衣擺,擺出哥哥的架子,“請你來不為別的,想叫你領着我到那邊宅裏去謝謝鶴年兄弟。我的事還虧得他幫襯,這回我們到這裏,又趕上他在家,自然要親自去謝的。這點事總不叫你為難吧?你又擺着那臉色做什麽?”
不想月貞把眼望紗窗上一瞥,道:“不去。”
永善怔忪一下,“不去?這是什麽道理?我又不是叫你領着我去求人辦事,我是叫你領着我去謝人家!”
月貞倒不是對事,單是對了疾那個人。她掉轉眼來,“謝人家,你拿什麽謝?”
“我們來時特意捎了些點心,還在那裏放着呢。”
“點心?”月貞好笑起來,“你們來了也有三五天了,那幾包點心只怕捂也捂馊了吧?你還好意思拿去送人。不要叫我替你們臉紅了!”
老太太聽見這話,捂着心口撫着架子床的罩屏哭起來,“你看看你看看,這叫什麽話?我們謝人家不過是份心意,我倒是有心要拖一車的銀子來謝人家,倒也得有啊!一輩子養個姑娘出來,如今她好了,扭頭就嫌娘家人丢她的臉了!”
此刻就少不得白鳳出來勸兩句,先勸老太太,“娘,姑娘不是這個意思,姑娘是有孝心的,只是她那張嘴您還不曉得?什麽都要與人頂兩句。況且炎天暑熱的,難免惹得人脾氣大。”
又走到榻前來勸月貞,“姑娘也別動氣,這不過是我們的一份心,鶴二爺也不見得就要吃我們這些點心。給人家看着,也是份禮,你說是不是?姑娘也快別哭了。”
聽她一講,月貞适才詫異地擡起臉來。對面牆下的桌上正好翻着個妝奁,照見她滿面的淚水與一雙惶然惑亂的眼睛。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何時哭的,眼淚七零八落,缭亂斷碎,是不成行的,簡直就是她人生的映照。其實這人生裏,并沒有一場大災大禍,卻是處處瑣屑填積的一片沉悶的海。要說不如意,沒有天大的不如意,要說順心,也并沒有一樣順心。
從前做姑娘時的一份期許,無非是簡單的過日子。可日子就是片素色的绫布,看上去簡單,細細瞧來,無處不是密線繁織,無處不是細碎的千瘡百孔。
她看着妝奁那塊小小方鏡裏自己的臉,臉畔的太陽還是那片太陽,卻曬得五官有些模糊走了形。鏡子裏的臉也漸漸虛化模糊起來,換成了另一張粉嫩如桃臉。
那是出閣前的一夜,她偷麽藏在夜裏對着鏡子描了個妝,就像嘴裏說“才不想嫁人呢”,但心裏又偷麽笑着期待着,過日子不都是在自己瞞自己?
她胡亂搽了眼淚,抽了兩下鼻子,有些振作精神的意思,對永善說:“謝應當要去謝,只是那禮的确不成樣子。我使人到街上重新買幾包點心進來,明日哥哥走前,我領你過去。”
這一日是怎樣熬過去的,月貞忘了,只記得亂糟糟的心緒叢脞。次日是個陰霾天,因章家人是早上走,到了疾屋裏時天還未亮。
也虧得了疾起得早,去時那屋裏正在擺早飯,丫頭提着食盒送來的,照舊是些清粥素齋。了疾在椅上和善地笑着,同永善周全,“舅爺不嫌棄就在我這裏一道吃了再過去。”
永善不願意,想着午晌就要走,還能在這裏蹭幾頓好的?便推說:“不必不必,那頭也等着我吃飯。我就是特意來謝你鶴兄弟,幾樣點心不成敬意,是個意思。”
月貞在罩屏外的椅上坐着,聽見他喊“鶴兄弟”,暗怪永善沒眼色,人家客氣是客氣,他還真把自己當個角色。又聽見他說要走,心裏更怨他一層。
她倒想多留一會,好尋個機會與了疾把話說清楚。這會也沒法子,只好跟着起身。
了疾把二人送到門口,看了月貞一眼,忽然也變得很好客,嘴裏不斷說着款留永善的話。叵奈永善執意要走,死活也留不住。
此時打廊庑底下踅來個丫頭,提着個食盒,迎面喊月貞,“貞大奶奶先別急着走,我們太太叫呢。她這會還在床上沒起,叫你先在二爺屋裏吃早飯,一會到她屋裏去,她有話問你。我這裏添了兩個菜,你且留一留。”
月貞心道她來得正是時候,笑起來,把永善望一眼,“那麻煩姐姐先領我哥哥回去。”
那丫頭擺了飯便打着燈籠領着永善去了,這屋裏剩下二人對坐。
因為陰天,天亮就變得格外遲緩。屋子裏還點着燈,從幾扇門裏望出去,院中是暗沉沉的一片,彷如一片昏海,什麽都看得見,又什麽都不清晰,只是個黯色的輪廓,那些輪廓在昏天暗地裏輕輕搖晃着。
桌上的燈就如同落進海裏的一點光,兩個人守着這簇微弱的燭火,像兩個潦倒的守財奴。
誰都沒動碗筷,僵持着。
又經過一夜,了疾心裏的火消下去了一些,卻有別的情緒冒出頭來。此刻他看月貞的目光冷靜得吊詭,她整個人在他眼中既不是從前的天真,又遠不至放.蕩,像是在兩者之間搖晃,使她原本單調的韻致變得豐腴起來。
他想,他的孩子長大了,卻不是在他手裏長大的,心裏不免懷着嫉憤。
實在也不是個吃飯的氣氛,他起身坐到榻上去。剛落座,就聽見月貞把牙箸往地上一丢。那牙箸是銀鑲頭的,在地上磕得刺耳而清脆,像是代她發聲。
了疾拿起炕桌上的持珠撥轉了兩顆,笑說:“你生什麽氣?”
“你管我生什麽氣!”月貞冷眼看着他。蠟炬不明,天色尚昏,罩屏上頭還鈎挂着簾子,慢慢地兜攬着風,起起落落地擋住一片視線,令兩個人都有些面目難辨。
他仍在輕飄飄地笑着,即便月貞看不清,也猜得到。以為會就此沉默下去,不想忽然聽見他問:“你就不怕?”
這問題沒頭沒尾的,月貞滿心疑惑,“我怕什麽?”
又是一段沉默,他起身往牆下的多寶閣走去,沉悶的聲音留在身後,“你生日那夜,你與文表哥在園子裏,就不怕看見的人不是我?”
月貞打了個激靈,面色陡地一變。她追進罩屏裏,借着窗戶上一片晦暗的光,看見他背着身在牆下翻書,玉色的袍子是夜裏的一輪月。
她冷靜地問:“你看見了?”
“看見了。”他也冷靜地答,扭頭看了她一眼,“要是看見的是別人,你此刻恐怕就不是坐在這裏了。”
月貞混混沌沌地想,原來他這幾日陰晴不明的是為這樁事。她本以為是在別的哪個地方得罪了他,心裏琢磨不定。原來是在這一處。
她此刻倒倏地理直氣壯起來,“這話倒很不錯,給誰瞧見都夠我擔驚受怕的,唯獨給你瞧見我不怕的。”
了疾擱下書,冷着臉色轉過來,“為什麽?我就那麽好說話?”
月貞噙着一絲笑意,“你鶴二爺嚜,最是個心胸豁達的人,我這點茍且小事算什麽?你什麽不能海涵?”
“原來你也知道這是茍且之事。”他兩步走過來,有些凜然的氣勢,逼近了看她。那問題日夜懸心,總算給他問出口來,“你們都做了些什麽?”
月貞的腳不由得向後退了一下,心卻是向前迎着的。
他以為她是心虛要跑,一把将她拽住,逼得更近了,“那晚上,或是不止那晚上?”
兩個人近得臉上上下下地對着,兩張嘴巴險些貼在一起。他的目光壓迫下來,在她一雙眼睛裏打轉,他自己以為是要在她眼裏尋找她說謊的痕跡,可一顆心卻在異常地跳動着,不全然是憤怒。
就是這樣沒道理,貼得過于近了,争執又不像純粹的争執,晦淡中若有似無的有些關情關慾的味道。連那藍得發黑的天光,也像是故意遲遲不亮起來,把人困在個含混不清的境地,要放些什麽跑出來。
這昏暗的天色,容得下任何不應該的思緒與情.慾。
月貞很心慌,卻是悸動的慌,不是心虛的慌。她仰着臉,目光也在往他眼裏鑽。手腕在他的手掌裏,被他握得有點疼,但那疼使得她更興.奮了。
她想自己還真是個霪.婦,這個劍拔弩張的時刻,她竟還希望他能再湊近一點,再近一點。
這沉寂簡直醉人,能聽見彼此都有些迷亂的呼吸,虛虛實實地牽纏在一起。了疾仍然牙咬切齒,可聲音卻不覺放低了,有着喑沉的一點餘醺,“你怎麽不回答?你們都做過什麽?”
“你真要知道?”月貞反問,輕柔而蠱惑。
他既怕知道,又想知道,自己心裏也是一團亂。可那些亂糟糟的思緒裏,有一股沖動跳升着。他沒說話,又迫近了一步,整個人幾乎貼在她身上。
月貞有些難言的激動,一激動便忘形,哪壺不開偏提哪壺,“我章月貞從不替人守寡,活寡也是不守的。就是要算賬,也該是相幹的人來找我算賬。你此刻是替你那死鬼大哥跟我算賬,還是用什麽身份跟我算賬啊?”
這一問也就将了疾遽然問得清醒了。他在惝恍中回過神來,想自己是以什麽立場來對她興師問罪?不明不白的,他有什麽資格指責她?
他的目光留戀不舍地在她臉上晃動兩下,松開了她的手腕,悄然退了一步。
隔得如此近,任何細微的動作與表情都難逃對方的眼。月貞的神情也跟着恍然變色,反倒主動貼上去一步,“說啊,你憑什麽來跟我算賬?說啊,你說啊!”
了疾說不出話來,有的話說出來又辦不到,不過是空頭話。說的人是壞,信的人是傻。他自私沖動冷褪下去,人也是越退越遠,又退回多寶閣下。
月貞眼睜睜看着他退回去,方才的一段,仿佛是個倒回的夢。此刻夢又退回了原點。
她的臉上漸漸露出凄怨的表情,盯着他的輪廓冷着笑了笑,“我就敢說!就是人來問我我也敢說,我就是喜歡你,就是想跟你日日夜夜在一處,當着菩薩的面我也敢認!不過你不敢!你不敢。”
她笑着,慢慢就流下淚來,覺得說這些話其實也是枉然,什麽都是枉費,不論怎麽樣,他們也走不出這境地。她也沒指望他會回答,不過是心裏憋悶得很,非得講出來才痛快。
可講出來,也不見得有多少痛快。
了疾卻忽然願意承認了,不承認也沒用,他對她的喜歡經由慾豐腴成了愛。愛有慾兜了底,就沉重了一些,他開了口,聲音也是沉重的,“我不敢,是因為我要考慮後果。而你,只顧自己心裏痛快。”
月貞對未來是不抱期待的,她只要他此刻愛她,至于以後,她淌着淚說:“我想不到那麽長遠,我只看眼前!”
他冷靜得讓人灰心,“倘或我也只看眼前,那才是真的無路可走。”
她明白他說的是對的,但道理歸道理,心裏的感情卻是不講道理的。人倘或都能按道理活着,也就沒有那麽多碎瓦頹垣的人生了。
岑寂一陣後,了疾又說:“你給我一點時日,讓我打算清楚。”語氣是無奈的乞求。
月貞認真思索了一會,這“一點”是多少?她已經給了他很多時日,縱容他在俗世與方外搖擺。她沒有信心能單憑一己之力将他拽回人海,害怕只是一場空等。
她搖了搖頭,眼淚灑了一地,“我不等。”
什麽是造化弄人?這就是了。他們彼此都不清楚,她愛他,恰是愛他這一身的冷靜;他愛她,恰是愛她這一身的叛逆。
恨的,也恰是彼此這一點。
月貞像個含冤又無處喊冤的孤魂走出來,精神跌得零零碎碎。天還沒亮起來,仍舊霧暗雲沉,重重壓在人頭上。
“像是要下雨。”
霜太太如是說,坐在榻上連嘆了好幾聲。扭頭看見月貞低着臉坐下邊椅上,嵌在濃暗的光線裏,那畫面簡直有幾分慘然。她叫月貞來,無非是為問芸娘到廟裏為岫哥祈祝的事情,問得清楚了,也不叫她走,似乎是有意叫她陪坐着消遣時間。
老了的女人的時間是矛盾的,往長了看,還剩下多少?好像每一刻都是彌足珍貴的。可真分成了時時刻刻,又都是瑣碎得不值錢的。
月貞還沒老,就已經這麽覺得了,所以也願意坐在這裏陪着。
這一老一少的兩個女人,就在陰霾的天色裏,企圖熬向歲月的終點。
霜太太畢竟是個愛唠叨的人,受不得這靜,忽然又問:“那芸娘去了,霖哥也不在家,他們那屋裏誰看着?”
“有媽媽看着,芸二奶奶不帶她那媽媽去,我們太太叫揀個伶俐的丫頭去,倘或家裏廟裏有什麽事,也好來往傳話。”
“噢……”霜太太把音調懶懶地拖着,慶幸又熬過去一彈指的時間。
月貞看她窩在那裏,整個人是個龐然的暗影,仿佛會越脹越大,将一切都吞噬進那影裏。一個曾風姿綽約的女人為什麽會變得這樣子?月貞想,大概就是等的。一個女人的歲月,經得住幾回等?
她想起來問:“二老爺只怕到京了吧?”
一聽這話,霜太太抻直了腰身,一張臉在陰冷的光線裏浮出來,面帶着一種似嗔非嗔,似笑非笑的表情,“誰管他到不到。”然而眼中卻牽連着一絲情愫,剪不斷,也挽不起,是惘然的,
月貞看着她,想起方才在了疾屋裏說的那句“我不等”,那一刻未必沒有賭氣的成分。可這一刻,她覺得是何其明智。
她才不要等,從此刻等起,到何時是頭?只怕未及等到,人就枯悴了。
她有些從痛裏抽身的感覺,雖然還是痛,但這痛定了型,只能痛成這樣子,從今往後,再不會在如同潮起潮落的希望失落裏發生更改了。
卻也仍然愛他,她坦然承認。這愛由痛來兜底,更穩固,更牢靠。可也只能是如此,既然抹不掉,就随它立在那裏吧,她打定主意,此後不去理它。
霜太太倏地問:“你在想什麽?這樣出神。”
“沒有。”月貞笑了下,“就是想着芸二奶奶這一去,我就要寂寞了。”
霜太太也笑了聲,提着眉眼,光與影同樣黯淡,她精致的五官嵌在那張臃腫的臉上,瞧着有幾分詭異,“那就多陪你婆婆說說話,她也閑得無趣。”
月貞只是陪着笑,在這裏又坐了會,便辭回去那邊宅裏送章家的人。午晌果然下起雨來,下得不痛快,像誰悶着在哭,眼淚斷斷續續,有一時無一時的,想起來落幾行,想起來落幾行,多數則是在發呆。
那傘打也不是,收也不是,叫人左右為難。月貞是個利落的人,索性不打了,攙扶着她娘登輿,囑咐趕車的小厮,“慢一點,老太太經不得颠。”
老太太在車裏聽見,心有所觸,撩開簾子囑咐她,“你得空就回家來瞧瞧。”
彼此都知道是句客氣話,哪有出了閣的姑娘常往娘家跑的?但也足以抹平這幾日的不愉快。日子不就是這麽回事,哪來那麽些大奸大惡,大仇大恨?
月貞倏起些離情別緒,立在車前蘸了蘸眼睑,向她娘微笑着點頭,“嗳,您在家要常保養身子。”
随着章家人這一走,更是心淡意冷。一場生日,不過剛過去幾日,竟如同過去了一年,已經尋不到任何簇錦團花的痕跡。恐怕是連日陰雨的緣故,花是常開着,卻是稀紅疏影,處處風景都顯得蕭瑟。
再然後,連芸娘也要走了。
月貞去屋裏送她,流露出難舍的表情,那份難舍裏是否懷有對別人難舍的成分,她自己也分不清。
不過她懶得再去較這個真,只全盤算在芸娘的頭上,在榻上直長籲短嘆,“你這一去不知幾時才回家來,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真是無趣。”
芸娘一面指揮着丫頭們收拾細軟擱到馬車上去,一面掉過眼來睇她,“我又不是不回來,不過幾個月的事情。你瞧你,就像我要死了似的。”
幾個月,月貞想想都覺得漫長。只好無奈地笑。笑一會,趁屋裏沒了人,搭過腦袋問她:“這孩子生下來,你打算好怎麽安置了麽?”
芸娘向窗外望望,謹慎地低着聲,“等我到了廟裏再同缁宣商議,在家總不便宜說話。”
“霖二爺還不知道你要到廟裏的事情吧?”
“誰理他?”芸娘笑得有些輕松,“還不知道他幾時從南京回來呢。橫豎回來,家裏人自然會告訴他我到廟裏祈祝去了。倒是我走了,太太就只盯着你了,你要留着神,可別出什麽岔子。”
說得月貞心陡地跳一下,“我能出什麽岔子?瞧你這話說得。”
芸娘把她的手安撫一下,“我的意思是,你辦事別出什麽岔子,太太眼下是喜歡你,出了錯還喜歡喜歡就另說了。”
原來說的是家務上的事,月貞慢慢松緩下來,又想起來問:“你帶去的丫頭是哪個?”
芸娘向窗外遞着下巴,“喏,秋雁。”
月貞跟着望出去,只看見個纖細的背影,挽着包袱皮,捉着裙,正由場院裏往院門處走去。
她想起來,這秋雁也是芸娘的陪嫁丫頭,年十六,不大愛說話,往日逢她來時,這丫頭只端茶遞水,憑她們說什麽她也不來搭腔,只老老實實地退守一旁。
“可靠麽?”月貞噘着嘴道:“你雖然說是閉在禪房裏,可終究難避她在跟前,你那肚子大起來給她瞧見怎麽好?”
芸娘笑道:“我都想好了,等到廟裏,過幾日我就許她的假,打發她去瞧她爹娘。她十歲時給她老子娘賣到我娘家當丫頭,一年到頭難得見上一面。我許她回家去,她正巴不得呢。”
月貞想想也是,又囑咐她幾句留神當心的話,便将她送出府去。一路上挽着她,心裏是有些慘然的,也為送她,也為送別的人。
門前果然是兩輛車馬,來來往往的,都是搬送芸娘的東西。後一輛馬車只是冷清的停駐在那裏,了疾一向孑然來去,最多的細軟,也就是兩件衣裳,裝在個包袱皮裏。
霜太太囑咐丫頭悉心擱到車上,拉着了疾在車前,幾番叮咛,都是老生常談了,無非是要他常回家。
月貞從前聽着,心裏是有些同霜太太一樣的盼望的。此刻又聽見,幾乎在心裏立刻就有了斷定——他是不會回來的。
所以她看也沒看了疾,待芸娘登輿便折身進了大門。身後是晴岚暑回,又一度盛夏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