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雨惬群情-3

曾硯昭又去了後山,郁弭想起早晨時,他分明已經去過一次,心裏不禁好奇他去那裏做什麽。

晚上九點多的時候若是換做在城市裏,夜生活怕是剛剛要開始,而在荒郊野嶺的祿圓山,已經是萬籁俱寂。

後山沒有路燈,也不知道曾硯昭在那裏等雨停要等到什麽時候。

得知曾硯昭在後山後沒多久,便到了晚上要休息的時間。負責義工宿舍紀律的志工開始樓上樓下的巡邏,提醒還未熄燈的宿舍趕緊休息。

郁弭他們的宿舍按時熄了燈,但屋子裏變黑了,反而顯得外面的雨聲更大了。

他躺在床上,輾轉幾輪,忍不住拿出手機發短信,問曾硯昭:您回來了嗎?

過了兩分鐘,曾硯昭回複道:還沒有。

郁弭眉頭緊蹙,問:後山的雨大嗎?我給您送傘去吧。

曾硯昭回答:沒關系,雨停後我自然會回去。

郁弭完全能想象曾硯昭說這話時不急不慢的神态,更覺心焦。他驀然坐了起來,抓起搭在床尾的襪子往腳上套。

“郁弭,你幹什麽?”對面床的莫舒雲明顯被他的舉動吓了一跳,小聲驚呼,“你去哪裏?已經熄燈了。”

郁弭摸黑匆匆忙忙地換衣服,壓着音量回答道:“曾老師被困在後山了,我給他送傘去。”

“曾老師?曾教授?”莫舒雲蒙了,很快又說,“那你趕緊去吧,雨天路滑,小心點走。”

郁弭應了一聲,穿好鞋,拿上手機、雨傘和手電筒就出門了。

莫舒雲在屋內道:“哎,你只拿……”

在熄燈以後離開本來就不應該,郁弭自然想要快去快回,莫舒雲後來說了什麽,他沒有聽清。

可當郁弭來到樓下,打開傘走進雨裏,他錯愕地發現雨勢并不大。至于在宿舍裏聽見的雨聲,是積攢在屋頂的雨水落下來的聲音。

他頓覺困窘,杵在樓下不知該不該繼續出去。假如後山也是這樣的雨,說不定曾硯昭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了,他現在送傘過去,反而奇怪。

奈何已經下了樓,馬上回去又要怎麽說?郁弭踟蹰半晌,最後還是決定去後山找曾硯昭。

這雨斷斷續續地下了一天一夜,現在還下着。

後山的路本來就崎岖陡峭,就算各個寺廟中的僧衆常來清理石階旁的雜草,遇到這樣連續下雨的日子,青苔和泥水仍是難免。

郁弭打着手電筒走了一段路,只偶爾聽見一兩滴雨水落在傘面上。

走到半途,當他把傘拿開,伸手竟沒感覺到有任何雨絲落下來。這雨居然停了,只剩下潮濕的空氣在山林間飄蕩,依稀有蟲子在草叢間的叫聲。

這個時候如果見到曾硯昭,他真不知道要如何解釋才好。郁弭收起傘,在心裏苦笑,就連上山的腳步也變得猶豫了很多。

雨後,山林裏悶得很,郁弭沒走多久,就已經滿頭大汗。

手電筒的光只能照亮前面一小段距離的路,周圍似乎只有他的呼吸聲。郁弭走着走着,一旦想到自己這是深夜一人在深山裏行走,心裏就忍不住發毛,越是忍住不去胡思亂想,四周的風聲和水聲就越像某種訴說的聲音,令他不得不埋頭加快腳步。

真是的,曾硯昭為什麽要在雨夜跑到烏漆墨黑的後山來?郁弭暗自埋怨。

偏偏通往舍利塔群的石階有崩塌的地方,那裏積滿黃泥,踩在上面沾了泥以後,再往石階上踩,就總覺得腳底被黏住了似的,連邁開步子也被之前的費力。

郁弭越走越急,憑着記憶終于接近了六虛亭,朝亭子的方向晃了晃手電筒的光,看見曾硯昭站在亭子裏,立刻奔過去。

“曾老師!”郁弭跑得急,一時沒留意腳下,才要跑進亭子裏,卻不小心踩着了青苔。

沾滿泥的鞋底一下子就打滑了,他大吃一驚,慌忙間要站穩腳跟,身子還是不受控制地往前傾。

曾硯昭見狀立即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可郁弭比他想象中的重些,只抓一條胳膊居然扶不住。他順勢扶住郁弭另一側的肩膀,這才撐住後者往下摔的重量。

郁弭險些撞到曾硯昭的懷裏,站穩以後驚魂未定,擡頭便看見曾硯昭背着光時清亮的眼睛,登時心頭又是一緊。

“不好意思。”郁弭收回被他抓住的胳膊,“鞋上都是泥。”

曾硯昭收回手,低頭一看,果真看見泥已經沾滿他的鞋底,連鞋面也能看見濕泥的反光。

“你怎麽來了?我正要回去。”曾硯昭問。

果然,雨已經停了,他找到這裏來實在匪夷所思。郁弭避開他的目光,說:“山下雨挺大的,我以為後山還在下雨,給您送傘。沒想到走到這邊,發現雨停了。”

這樣?曾硯昭驚訝地挑了一下眉。

郁弭擔心被他發現自己在說謊,沒有和他對視。他随意往別處看,手電筒忽然照到亭子裏有一只毛茸茸的動物,兩只眼睛在黑暗中亮得瘆人。

“我的天!”郁弭吓得往後退了半步,驚恐地看向曾硯昭,又因尴尬,立刻再次看向那只動物。

曾硯昭被他這一驚一乍的樣子逗笑了,說:“是狐貍,應該也是過來躲雨的。”

紅棕色的毛皮,尖尖的嘴,耳朵呈三角形向上豎起,加上那條深棕色的大尾巴,郁弭看出了那是狐貍。但是,曾硯昭一直和這只狐貍待在這裏?!郁弭瞪圓了眼睛。

半晌,他難以置信地問:“您一直和它在這裏嗎?”

曾硯昭聳肩,說:“我來的時候,它已經在這裏了。”

郁弭更是啞口無言。良久,他佩服地笑了笑,見那狐貍自在怡然地窩在亭子裏,似乎沒有要接近他們的意思,不禁道:“您比寺裏的師父更像師父。”

“後山一直有狐貍,小時候見得多了。”曾硯昭不以為意。

郁弭想起他說過自己是在祿圓山長大的,想了想,問:“您是在常覺寺長大的?”

曾硯昭點了點頭。

這麽說來,應該是孤兒了。但他的母親怎麽會在寺中呢?郁弭茫然,奈何那是他不小心聽見的事情,追問顯得不妥當,于是笑說:“那您這回其實是回家了。”

“嗯,差不多。”曾硯昭低頭看他手裏拿的傘,問,“山下下了大雨?”

郁弭不知他為什麽還問這個,心虛緊張,說:“啊,是。不知道現在停了沒,要是沒停,還得再等等。可惜他們都睡了,沒辦法問一問……”他煞有介事地拿出手機,看時間已經快十點了。

但是這把傘全然看不出是剛淋過大雨的樣子,曾硯昭甚至看不見上面有水跡。

他為了圓一個謊,不得不說更多的謊言,曾硯昭覺得可惜,但想象他在謊言被揭穿時無地自容的模樣,又不忍心戳破他的謊話。

郁弭收起手機,對曾硯昭微微笑了笑,轉身面對着寂寥的山林。

不知道上回給手電筒充電是什麽時候,才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光居然漸漸弱了。

山林只有輕微的雨滴聲,風掠過枝頭,樹冠婆娑作響。

春夜的花香在雨後緩緩蔓延,濕潤的空氣裏充滿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郁弭呼吸了一口雨後甜美的空氣,回頭問:“您剛才自己在這裏躲雨,不害怕嗎?”

“怕什麽?”曾硯昭問。

他赧然笑道:“這裏一個人都沒有。剛才我走上來,心裏還有點發毛呢。”

曾硯昭說:“我們和它們都一樣,為什麽要害怕?”

“它們?”郁弭毛骨悚然。

曾硯昭看他滿臉不安,終于明白他在怕什麽,忍俊不禁,道:“一草一木,微風細雨,還有那只小狐貍。我們和它們都是世間萬物的一部分,沒有不同,有什麽可害怕的?”

郁弭聽罷愣了一愣,想不出這話有什麽不對,若是按照曾硯昭說的這樣,反而是他自己庸人自擾了。

他慚愧地笑了笑,借着手電筒的光看一看周圍。

陰森森、濕漉漉的,當真有任何風吹草動都挺聽得一清二楚。郁弭閉上眼睛感受周遭的一切,待慢慢感覺和周圍融在一起,成為其中的一部分,等再睜開眼睛,居然真不覺得有什麽可怕了。

“剛才上山的時候,覺得有點兒悶,現在空氣聞着很新鮮,像是甜的。”郁弭笑道。

曾硯昭淡淡笑了一笑,說:“回去吧,明早要上早課,耽擱得太晚不好。”話畢,他兀自先離開了亭子。

郁弭連忙跟上去,想着是不是得打傘,拿起傘才發現傘是收着的,根本沒濕。

想起剛才撒謊說上山時下了大雨,郁弭頓時面紅耳赤。他不自覺地放慢腳步,看着曾硯昭的背影,見他低着頭走路,就要隐去在黑暗的夜色中,趕緊往前追。

“曾老師,等等,我打手電筒——”郁弭追上去,就要追上曾硯昭時,看見他轉身,忙不疊地剎住腳步。

鞋底的泥還濕着,踩着潮濕的石階,猛地停步立刻就打滑了。郁弭大吃一驚,下意識地朝曾硯昭伸手。

曾硯昭馬上擡手抓住了他伸過來的手,牢牢握住他的手腕。

郁弭晃悠了兩下,可算站穩了,虛驚一場。

他吐了口氣,雙腿還有些軟着。俄頃,他看見曾硯昭握着他的腕,心頭一驚,要立即掙開時發現曾硯昭的手沒有松開,掙紮的力道在短瞬間就停了。

還剩下一級臺階才算追上曾硯昭。

郁弭看着他,心跳的節奏變得砰砰砰的,一邊想着他什麽時候會松開手,一邊緩緩地走完剩下的這級臺階。

“謝謝。”郁弭小聲道。

“臺階很滑,慢慢走,不着急。”曾硯昭說着,松開了手,“手電筒給我吧。”

郁弭看了看自己各拿着手電筒和雨傘的兩只手,把手電筒交給他。

曾硯昭用手電筒照亮前方的路,走在前面。

郁弭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後,想是剛才要摔倒的餘悸還沒散,還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他抿了抿嘴唇,叫道:“曾老師。”

“嗯?”他應着,沒有回頭。

過了一會兒,曾硯昭沒聽見身後的人再說話,奇怪地回頭看了一眼。

郁弭不說話,只是看着他,确實也想不到有什麽可說的。

仿佛只是為了讓他回頭看這麽一眼才叫了他。曾硯昭才停下腳步,眼神稍微鄭重一些,便看見他露出緊張的神色。

“你是一畢業就到常覺寺來當志工嗎?”曾硯昭說着,繼續往前走。

郁弭跟着他,說:“不是。我沒考上高中,念完中專就出來工作了。之前在別的地方打工。”

曾硯昭以為他涉世未深,沒想到已經闖蕩社會好些年了。可是這兩天下來,他确實沒有給人那種感覺。

聽得出他很願意回答,還說了沒被問到的部分。曾硯昭又問:“以前打了什麽工?”

他馬上回答道:“最開始的時候,是在一家會所當了幾年服務生。後來,給人當了兩年多的司機。”

郁弭既想要好好看路,免得再次滑倒,又想看看他的反應,所以就算是走路也顯得有些慌亂。

但是,曾硯昭聽完以後沒有再說什麽。郁弭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麽的,有點幹着急。

沒多久,曾硯昭轉頭瞥了他一眼,問:“你還希望我問你什麽?”

“啊?”郁弭錯愕。

他輕輕笑了一聲,說:“沒事,過兩天再說吧。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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