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雨惬群情-8
早齋結齋後,郁弭來到大寮幫忙洗碗。
聽大寮的師父們說,午齋過後寮元釋智性師父會帶着衆人去後山拜忏,大寮中的師父們還有志工都紛紛表示要跟着去。
拜忏即是忏悔,忏除業障,悔改過錯。平日裏,師父們出坡回來以後都會帶領着衆弟子在寺中拜忏。也有一起出門,往後山舍利塔群的方向經行、拜忏的,這是郁弭第一次遇見。
郁弭前一天晚上做了造惡業的夢,原本就打算下午去禪堂拜忏,聽說釋智性師父要帶衆人去後山,立即表示要跟着一起去。
偏偏上午他們出坡後沒多久,天空又飄起了細雨。
這雨細如牛毛,沒多久便是煙岚雲岫。郁弭沒有聽說下午上山的計劃取消的消息,心想這倒不奇怪,修行哪裏有這點苦都吃不得的道理。
九點多時,郁弭經過雲水堂,遇見幾位穿着短卦的僧人在堂前滞留,全是面生的樣子。
被莫舒雲叫過去以後他才知道,原來這幾位大和尚師從湘省的寺院一路雲游參學到常覺寺,要在這裏挂單,暫住幾天。
“等會兒我們倆和知明師兄一起去庫房給這幾位師兄拿鋪蓋,整理了地方讓師兄們休息。”莫舒雲道。
“好。”郁弭應完,發現其中一位師兄的注意力被不遠處吸引。
他好奇地扭頭一看,只見是郭青娜她們幾個女生打着傘、背着包,從義工宿舍那邊款款而來,雖然沒有大聲嬉鬧,但早晨在寺院裏出現這麽幾名妙齡女子,又都是相貌清麗的模樣,難免引人注意。
三人走得離雲水堂遠,沒有留意這邊有人注目,又似乎有要事商量,表情都比較嚴肅,一門心思地往山門外去了。
那三個都是曾硯昭的學生,連出家人都為之吸引,郁弭不由得想到楊念棠調侃:曾硯昭是外貌協會的人。
她們這樣一同出去,大概是要去長秋寺工作,但為什麽曾硯昭沒和她們在一起呢?之前他們四人多是一起行動的。想到早齋時曾硯昭的氣色不佳,郁弭沒來由地有點擔心。
這時,雲水堂的寮長釋知明師父從裏面出來,請幾位師兄入內挂單,又安排郁弭和莫舒雲先去庫房拿東西。
莫舒雲連聲應了,給郁弭使了個眼色,先行離開。
從雲水堂離開沒幾步,莫舒雲就說:“我在常覺寺這麽多年,也是頭一回遇見那麽多年輕漂亮的女生住在寺裏。以前偶爾也有,不過都是來做義工,長得好看的,甚至只是為了拍點照片和視頻。像郭師兄她們這樣的女學生,确實很少見。”
聽到這裏,郁弭隐約察覺他為什麽要說這些,很想立即否認他的推測,可做了那種夢,又哪裏有面子做澄清,只好默默認了。
“你這麽年輕,血氣方剛,喜歡女孩子很正常。”他遺憾地嘆了口氣,“不過畢竟是在寺中修行。如果覺得有困難,多跟着師父做拜忏吧。”
果然,莫舒雲是覺得他夢見了女孩子。郁弭在心中苦笑,乖覺答應:“嗯,我已經打算下午和智性師父上山。”
莫舒雲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滿理解,說:“這個世界五光十色,要超脫,确實很難。我在這裏快九年了,以前的事,有時候想起來,還是沒有辦法看作平常。”說完,他苦澀地笑了一笑。
他剛才說的那番話,郁弭視作說教和勸導,沒有想到他也有自己的苦衷,聽了不免同情,感覺處境不像自己認為的那麽孤單了。
雨在午齋之後,還是沒有停。
這絲毫沒有打滅信衆們跟着釋智性師父去後山拜忏的想法。大寮中的幾位師父也要一起前往,郁弭跟随他們,結齋後就去了山門外。
祿圓山并非只有一座山,而是四座山峰的合稱。山中有大大小小五座寺院,還有一座庵堂。後山的舍利塔群有各個寺廟中的高僧圓寂後立的舍利塔,所以不只是有常覺寺的僧衆會去拜谒。
郁弭他們在途中偶遇了庵堂中的幾位比丘尼,也是要往舍利塔群拜忏。
一行人在煙海茫茫的山林中,匍匐、跪拜,山路濕滑,卻沒有打消衆人修行的意念。這當然辛苦,而正是這種令人一心只能做一件事的辛苦,才讓人心除雜念,不再想着別的事情。
山中濕氣很重,郁弭和其他人一樣,沒走多遠,褲子就因為跪拜濕了。
他将額頭輕輕叩在石階上,次數多了,額頭也慢慢變得通紅。
這一路靜寂無聲的跪拜,不但是心靈上的歷練,身體也受到折磨。同行的人當中,有一位年邁的比丘尼,才到半山腰上,下跪就已經戰戰巍巍。
和她在一起的年輕比丘尼,拜完起身後,更要将她攙扶起身。
郁弭在旁邊看見了,心情變得有些複雜。
走在他們這一行人前面的,是釋智性。而跟在釋智性身後的,竟不是僧人,而是蘇春媚。
她的年紀大了,步伐動作都比不上年輕人矯健,身子骨看起來也算不得堅朗。她用瘦弱的身軀,一步一步地跟着師父,朝山上跪拜、忏悔。如果說僧人們的拜忏多是為了蒼生,那麽她呢?
去山上的這一趟,差點兒就錯過了晚課。
因為下午大寮中的師父們不少人去拜忏,原本就只吃粥的藥石變得更加簡單,只有一桶桶白米粥,留給衆人。
郁弭不知道別人吃這粥是什麽心情,但他着實餓壞了,而白米粥清湯寡水的,真是吃多少碗都吃不飽。
他在行堂時看見一起去拜忏的師父們都依舊吃得矜持,心中郁郁寡歡,只覺得如果結齋以後自己多吃一點,總是不好意思。
洗了碗,釋知樂趁人不注意,給了郁弭一個水煮雞蛋。
郁弭驚訝得很,忙問他怎麽會有。
“我悄悄煮的。”釋知樂說完,做了一個噓的動作,擠眉弄眼地說,“你和莫師兄住一塊兒,平時肯定不敢往宿舍裏面藏吃的。下午師父們都出去了,我就知道藥石得喝白米粥。你這人高馬大的,只喝幾碗粥,撒幾泡尿不就沒了?回宿舍前吃了,喝杯茶漱漱口,別被莫師兄發現。那家夥,比出家人還苦行。”
郁弭感激得很,擔心道:“那你吃什麽?藥石你不也只喝粥了?”
“嗨,這日子我都過兩三年了,你才多久?”釋知樂滿不在乎。
郁弭看着手裏的雞蛋,摩挲片刻,才要說不如一人一半,便看見蘇春媚拎着一副藥進了廚房。
他連忙把雞蛋收起來。
釋知樂納悶道:“蘇師兄,你沒去禪修?”
“煮完這副藥就去了。”蘇春媚走到架子前找了找,取一個瓦罐放在竈上。
釋知樂帶着好奇上前幫忙,問:“哪裏來的藥?給誰煎?”
她眼神閃爍片刻,說:“給曾教授。要在庫房拿的。”
郁弭聽罷,心裏咯噔了一聲,僵在原地沒有往前去。
只見釋知樂捧起藥,隔着紙聞了聞,說:“曾教授感冒了?”
“啊,聽說是發了燒。”她說着,拿回藥,在竈臺前擺弄,開始煎藥。
釋知樂說:“找西藥吃就好了呀,西藥退燒快,或者中成藥。”
蘇春媚搖搖頭,話說得肯定:“他從小在寺裏長大,有什麽小病都是吃中藥好的,還是吃中藥吧。”
釋知樂語塞數秒,笑道:“吃中藥苦啊。西藥當然也苦,就是一吞一咽,兩秒鐘的事兒。中藥就得吃好久了。”
蘇春媚聞言淡淡地笑了一笑,分明沒有聽取他的意見。
見狀,釋知樂對郁弭扁了扁嘴巴,表示無可奈何。
郁弭卻想着曾硯昭是什麽時候開始生病的?早齋時就看見他的精神狀态很差,說不定那時就不舒服了。上午他也沒有和郭青娜她們一起出門。
原以為是因為後來他去了長秋寺,所以午齋時才沒有見到他過堂。現在想來,他或許已經在居士樓裏休息了一整日?
蘇春媚下午跟大家一起去拜忏了,現在才來煎藥,應該是不久前才知道曾硯昭生病的。
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郁弭這麽想着。他小時候生過大病,牢牢記得父母在自己的床邊照顧的操勞模樣。現在看見蘇春媚這麽用心,不禁想念起遠在許州的父母來。
“那個……郁師兄。”忽然,蘇春媚捧着雙手,拘謹地請求道,“等會兒藥煎好以後,我放在保溫壺裏。你拿去給曾教授?我畢竟是女衆,晚上去男衆的房間,不大合适的。”
這一個多月來,郁弭第一次被她用這種眼神看着,想到她和曾硯昭的關系,即便平時偶有對她的不滿,現在也全化作了同情。
聽她這說法,分明不打算讓她和曾硯昭的關系公諸于衆。郁弭心底不願意去給曾硯昭送藥,又想知道他的病情究竟如何了。她既然不惜加以借口請求,郁弭就答應了下來。
為了守曾硯昭的這副藥,郁弭留在廚房裏陪蘇春媚煎藥。
他偶爾偷偷打量蘇春媚,發現曾硯昭的側面确實和她有幾分相似,雖然稱不上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不過只要說他們是母子,人們應該都會覺得像。
那顆中午留下來的雞蛋,郁弭一直找不到機會吃。
不知是不是為了排解無聊,煎藥時,蘇春媚難得地問他家在哪裏,父母現在過得怎麽樣,家中有沒有兄弟姐妹。
“你這個年紀,在寺院裏做志工,能存到錢給父母貼補家用嗎?”她問。
當年給葉懿川當司機的時候,郁弭的收入不菲,更何況葉懿川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陸陸續續給了他不少錢。郁弭辭職的時候,葉懿川更是送了他們家一座別墅。
郁弭的物欲很低,得到的錢,除卻給媽媽治病和養病以外,剩下的幾乎沒怎麽用,全存在銀行裏。現在的情況,只要物價不會一下子上漲得太快,導致那些錢全部貶值,別說給父母養老,他就算以後再也不工作,同樣是吃穿不愁。
“還行吧,我之前存了一點錢。”郁弭說。
她點點頭,又問:“你到這麽遠的地方當志工,你姐姐是常回家看望父母?”
“沒有。姐姐和我是同父異母,她和我媽媽不親,所以不常回去。”郁弭說完,補充道,“我爸媽身體都還挺好的,現在。”
“同父異母?”蘇春媚的眼神忽然變得敏銳。
郁弭不知她為什麽突然這樣,不禁後悔說得太細,唯恐被她看出什麽來,只用生硬的回答結束話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