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欲是深淵-6

析津這段時間,正是柳絮紛飛的季節。

無論是校園中還是馬路上,随處可見戴着口罩的行人。

春光只是乍現,要在灰蒙蒙的天地間找一抹紅,并不簡單。

回到析津後不久,曾硯昭就向領導提交了長秋寺戒壇的第一版設計方案。

方案的內容和鯉城市規劃局的意見差距太大,結果完全不出意外,被打了回來。

礙于曾硯昭的身份,無論是學校領導層還是鯉城那邊都沒有說明具體的不滿,不過曾硯昭完全能從字裏行間推測出他們在意的是什麽、希望他能夠交出什麽。

在設計上的分歧導致曾硯昭在析津逗留的時間比他原本計劃的要多了幾日。

他因而見到了出差回到市裏的顧晦之。

兩人雖然是早年間就認識的好友,不過因為分隔兩地,多年來基本全靠手機和網絡聯系。

曾硯昭從日本回來的時候,顧晦之已經擔任薊都大學的客座教授一年餘。

他回國後也是時常出差,能來到薊大做課題的時間不多。假如曾硯昭早幾天回鯉城,應該就等不到他回薊大。

這不得不說是一種緣分。

但這緣分還不至于讓他們下館子點幾個菜小酌幾杯。

顧晦之是臨了要回單位的時候才知道曾硯昭在學校裏,立即約他在學校外面的拉面店吃牛肉拉面。

“你該不會指望我幫你把筷子準備好吧?”服務員把兩碗拉面分別端至他們面前後,顧晦之忽然說。

曾硯昭正考慮接下來要如何處理戒壇的設計問題,回過神,道:“哦,抱歉。”說着,他取下消毒筷上的包裝紙,低頭把面湯稍微攪拌了一下。

“嗯?”顧晦之歪頭打量他,“有心事?”

他點頭,把溏心蛋完全浸泡進面湯中,說:“考慮長秋寺的項目。”

顧晦之問:“和領導有分歧?”

兩人盡管不是從事同一個領域的工作,但正好也都不是專注于管理的那類人員,因而顧晦之時不時也會遇到類似的情況。他能這麽一針見血地說出問題所在,曾硯昭毫不吃驚。

曾硯昭籲了口氣,道:“當地希望設計成宋式,而且做七開間。但現場的條件不允許,而且除了文獻外,沒有其他證據證實從前的戒壇是宋式的。”

顧晦之進而補充說:“不過他們還是希望越古老越好?”他頓了頓,“我想到一個問題。”

曾硯昭聞言點了點頭,低頭顧着吃面。

他自顧自地說:“比如說,如果一座殿原本是明清時建造的,但它的用材、設計各個方面都遵照唐時的造式來修建。再過三百年,假如它還留在世上,會不會影響後代的人做考察和科研呢?”

這個問題,讓曾硯昭馬上想到了常覺寺羅漢殿的柱子和伽藍殿的鬥栱,它們的樣式明顯與建築物主體建造的時期不符,使得為什麽會做出那樣的設計,成為了疑問。

曾硯昭思忖了一會兒,覺得在吃飯時還考慮工作上遇到的問題,難免對不起這次久別重逢。

他不答反問道:“最近過得怎麽樣?”

顧晦之挑眉,似乎對這突如其來的關心有些驚訝,說:“還行,馬馬虎虎。算是從失戀的痛苦中走出來了。”

和交往多年的前任分手以後,能這麽自然地拿失戀做調侃。曾硯昭啞口無言。

他笑道:“怎麽了?我向你學習,凡事都看得通透,不可以嗎?”

“可以,這是好事。”曾硯昭實話實說。

他想了想,把最近的安排告訴曾硯昭:“今年,我可能要去一趟西部城。”

曾硯昭疑惑道:“你不是每年都去?”

“這回不一樣,得去幾年。”他補充說,“出不來。”

聽罷,曾硯昭的心中掠過一絲不舍,道:“哦……”

他笑說:“我會想念你的。”

“嗯。”曾硯昭點頭。

見狀,他皺起眉,裝作生氣的樣子,說:“搞什麽?太冷漠了吧!說句你也會想我會死嗎?”

曾硯昭想了想,說:“我應該不會想念你。”

“安慰人的話,就算撒謊也不算造口業的。”他無奈地說完,低頭吃面。

過了一會兒,他擡頭看向曾硯昭,說:“記得初一十五幫我誦經祈福啊,祝我科研順利、身體健康。”

曾硯昭理所當然地回答:“會的。”

他像欣賞一件藝術品一般端看着曾硯昭,半晌,唏噓道:“我如果不在了,還有誰敢這麽和你說話,逗你開心呢?”

曾硯昭聽了有點不好意思,顧左右而言他:“那些學生也是一天到晚沒大沒小的。”

顧晦之撲哧笑了,說:“因為你是一張高嶺之花的臉,教人看了忍不住當抖M,先逗一逗你,再被你冷眼相看啊。”

曾硯昭對玩笑話嗤之以鼻:“有病吧?”

他微微一笑,說:“希望我這一趟回來,你能交個男朋友,談談戀愛。”

曾硯昭不解。

“只有拿起了,才有機會放下,不是?”他又用那輕浮的口吻調侃,“你如果連七情六欲都沒有盡嘗過,怎麽六根清淨啊。我在為你的成佛之路擔憂。”

曾硯昭從小就是孤兒,因為性格的關系,離開常覺寺在外求學以後,身邊朋友很少。關心他能否衣食無憂、平安無恙的人大有人在,不過關心他有沒有七情六欲的人則沒有幾個。

現在聽見顧晦之問了,曾硯昭道:“這次回去,在常覺寺遇見一個志工。”

“哦?!”他驚喜地挑眉。

曾硯昭覺得他的态度比起關心,倒更像是看好戲的。不過,即便如此,曾硯昭也認為無妨,繼續說:“他有一點析津的口音,不過應該不是析津人。”

“嗯哼。”他點頭表示了解,問,“帥不帥?”

曾硯昭想了一會兒,難以形容郁弭的相貌,說:“長得沒有你這麽精致。”

“不愧是修行中人,半句诳語都不打啊。”顧晦之樂得直笑,眼角的笑紋因而更明顯了。笑罷,他問:“是個怎樣的人?”

曾硯昭回憶着,說:“像是服務型人格。”

“啊哦……”笑容慢慢從他的眼中淡去了,他的嘴角仍挂着笑意,“更想認識一下了。”

曾硯昭能夠理解他的好奇,也能夠理解他聽到這裏時心生懷疑。

果然,顧晦之很快問道:“你真喜歡他?不可以打诳語哦。”

“喜歡。”曾硯昭肯定地回答,“我向他提出過交往,現在正等他答應。”

這話讓他納悶,一邊撈碗裏的面一邊說:“你那麽好,又從不騙人,他沒有理由不答應你吧?”

曾硯昭道:“他有忘不了的人。”

顧晦之才挑起幾根拉面,聞言,筷子在半空中停了停。他若有所思地注視曾硯昭,俄頃,低頭吃了面。

過了一會兒,他擡頭說:“有白月光還吊着你,你不得小心一點?真的沒關系嗎?”

“我覺得還好。”曾硯昭無所謂地聳肩,“他什麽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連這種‘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心态也是。”

顧晦之古怪地挑起眉,盯着他看了半天。

“妄自菲薄。”顧晦之故作不滿地審視他,很快表情又變得無所謂,漫不經心地說,“不過,白月光嘛……天亮了就看不見了。”

曾硯昭垂眸看着碗裏吃不完的拉面,思忖良久,說:“我也是這麽想,但只怕他不這麽認為。”

顧晦之低頭吃着拉面,擡眼看向他,等把面吃完了,驚訝道:“你已經在吃那個前任的醋了?不像你呀。雖然,你沒有戀愛經驗。”

“不是。”曾硯昭搖搖頭,解釋說,“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也不覺得有必要問。初戀就能厮守白頭的幸運,不是每個人都有。他是急着要忘記那個人才去寺院的,越刻意就會越在意,到頭來吃苦的還是他自己,對吧?”

顧晦之放下湯匙和筷子,隔着餐桌,托腮望着他。

良久,顧晦之說:“小昭啊,我覺得,你如果喜歡人家,而對方恰好已經有點喜歡你的話,你最好還是偶爾表現一下吃醋會比較好哦。”

曾硯昭沒有想到他居然會這麽建議,訝然問道:“為什麽?”

他微笑說:“因為在世俗裏,凡人的愛情都是排他的。雖然現在談戀愛,都提倡給對方足夠的空間,但是假如你一點醋都不吃的話,普通人真的體會不到你的占有欲。”

曾硯昭想了想,說:“我沒有想過要占有他。”

“多少要被束縛住,才能夠體會到安全感的。”他說,“而且你說,他是服務型的人格。你得讓他感覺自己被需要,他才會開心啊。”

如果說郁弭需要通過感受“被需要”換取安全感的話,表達需求恰恰是曾硯昭最不習慣的事。

他在生活中的各種需求基本都能夠自我滿足,物欲也很低。而假如真如顧晦之所說的,一段健全的戀愛需要表現出占有欲,那麽曾硯昭或許不得不要學習了。

可是,真的是那樣嗎?

傍晚日落後,曾硯昭在薊大的校園中散步。

他見到不少學生情侶,和那些風中抱團飛舞的柳絮有幾分相似。

排他……這兩個字讓曾硯昭想起了傳聞中的蘇春媚。

她和他父親之間的愛情是占有欲被割裂以後的悲劇,這其中要把握的分寸感,令曾硯昭陷入了困惑當中。

那天晚上,有些柳絮飛進了曾硯昭的眼睛裏。

隔天,他在校醫院被診斷為過敏性結膜炎。

他回鯉城的行程因此不得不又耽擱了幾天。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