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周的西南界是莽莽山脈,在最裏處的一個山腰坳內,有山民隔世而居。他們狩獵為食,鑿山泉而飲,已經綿延了好幾代。
今日晨起依舊有小雨,淅淅瀝瀝的。
雨天濕滑,狩獵不易,所以一直是公認的休憩日,但今日各戶的當家漢子卻聚攏到了山頭的大廟前。
這大廟供奉着老祖宗們的牌位,是族中的聖地,狩獵集散或是要事商定都是在這裏進行的。
山漢子們個個披蓑戴鬥的,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議論紛紛,神情各有異,新奇、不安,還有恐慌,原本清幽的廟前一時人聲沸沸如潮。
“族長來了—”人群中不知是誰粗聲嘎氣地吆喝了一句,聲音高亢。
衆人循聲四顧後,都看向旁邊的亂石小道,小道上一方臉少年背着位耄耋長者踏雨而來,旁邊一瘦挑中年,正斜舉着一把蕉葉褐傘為兩位擋雨,準确的說是為老者遮擋。
這位老者便是他們的族長,姓魏,單名一個岷字,德勳又睿智。
見族長來了,大家便紛紛住了嘴,嘈雜漸漸消停了下來,而後聲音微弱至靜,只剩下雨打榕葉的“滴答”聲了。
方臉少年大川步伐穩健,背着族長絲毫未顯吃力,幾步便走近了人群。人群自發嘻索攢動了起來,中間讓出了條道來,直通最裏處。
最裏處是一顆百年老榕樹。樹下,蜷躺着一位長發女子,星眸瞌閉,面容憔楚無華,晃眼看與山中婦人并無不同。
但這個山村就這麽大,彼此都熟識,大家可以肯定從未見過此人。而且她身上的衣着一看就是上好绫羅綢緞制成的,不是村內通用的粗棉麻布。
這樣一個生人的到來,就像一顆石子兒投到平靜的湖面,霎時引起了軒然大波,衆人恐異中生亂,慌忙請來了他們的老族長。
魏老族長從大川背上下來,拄着蛇形權杖站穩後,撣拂掉鹿蜀虎紋披風邊緣處沾上的幾點小雨珠。
“是個外來女。”大川深邃的眼睛直直盯着地上的人,對族長彙報也是向大家解釋,“我未時從前面河裏撈上來的。”
魏老族長“嗯”了一聲,沒再說什麽,只是抿着嘴乜斜打量,眼神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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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致情況剛剛在路上已經聽大川說過了。也不怪大家如此慌亂,他們這裏除了最初的那一代有過出去的記載之外,一直與世隔絕,內外不通。
外來女,幾百年來還從未有過。
族長沒有說話,大夥兒卻靜不住。
“啷個來的喲?”有人小聲道出了大家的疑問。
“肯定是山上漂下來的。”有人回。
見族長并沒有禁言的意思,衆人也一改先前的噤若寒蟬,七嘴八舌的繼續。
“傻包,勒個山四面陡得很,她啷個爬上尅再從山上漂下來?”
“那肯定是從下游漂上來的噻。”
“漂上來?...啷個漂?你告訴我啷個漂?”
“那邊地勢高,這幾天接連暴雨,導致河水反流,啷個漂不上來?就是漂得上來!”
山民們你一言我一言,最後針對“漂下來的還是漂上來的”這個猜想争得面紅耳赤脖子粗。
這争論是有原因的。
這裏之所以與外界不相通,除了在群山深處以外,最重要的原因是其每一面都是峭壁懸崖,一般而言,人是無法從外面攀爬進山的。
若說能勉強與山外有所交集的,就只有村頭那條發源于山林深處的大河,因為那條河會經這個小山村款款向東流入鄰山的山腳。
這個外來女是從河裏撈出來的,也就是說她要麽是從峭崖上攀爬進山而後掉入河裏漂下來的,要麽便是從河的下游逆流而上進村的。
大多數山民們是傾向于後者的,畢竟崖高萬丈,壯年男子都攀不上來,更別說個弱小女人了。但若是遇到雨水暴漲,人順着河水反流進村,倒是多少有點可能。
但這也經不起推敲,因為這山與鄰近山交界處,是有個一百多公裏險隘峽谷的,那裏蜿蜒曲折,據藏書中記載,最開始水位不深,能過人。
山中寂寥平淡,他們也曾向往過山外更廣闊的天地,于是某一代的族長學着藏書中的記載,挑選精壯青年幾度順流而下試圖出山,結果才得知那裏水位已經上漲,水流湍急,洶湧得難以言狀。最後他們傷亡慘重,頹然放棄,至此在這裏世代而居,不再想着出山。
順流而下就如此艱難,若是逆流而上的話更不用說了,故,他們不相信有人能通過那個峽谷漂上來,準确的說,是漂上來後還活着。
但她确實還有氣息,沒死。
就在山民們為此事争論得不休不止的時候,有眼尖的發現這個外來女眼睫毛突然顫動了幾下。
“噓,快看,醒了,她醒了...”
大夥兒聞言,紛紛閉了嘴,有的甚至屏住了呼吸,生怕呼吸過重阻了她的醒來。
雙眼漸漸睜開一條縫,許是白光有些晃眼睛,她伸出手擋在了額前,那手小小的,手指纖細,很是好看。
而後又不适的眨了眨眼,好一會兒才完全睜開。水汪汪的,帶着初醒的惺忪,再加上淡緋色的衣衫盡濕,緊緊貼合着小身板,內裏稚嫩曲線若隐若現,自是引來遐想無數。
人群中時有抽氣與驚豔聲。
“妹兒的眼睛好多水。”有人賤兮兮的吹了聲口哨,惹來更多人的輕佻調笑。
“長得真她娘的好看。”
“你看那小腰細的,老子一掐怕是都要斷...”
都是些粗糙壯漢,說的話也透着葷。
一旁的大川聽着這些污言穢語,不悅的皺了皺眉,他側過頭橫了眼最後說話的人。
那人見狀,讪讪的閉了嘴。
外來女沒理會大家的粗鄙言論,她慢慢擡起頭來,那雙深潭似的眼裏透着一絲茫然。
她偏頭四處瞧了瞧,似乎在打量什麽。而後耷斂下了眼,右手攤開撐着泥地,曲腿想爬起來,不料手才剛使力就不受控制的一抖,整個人忽的撲跌到了地上,濺起一灘泥水。
引來哄堂大笑。
她也沒在意這些,軟軟地趴在地上,孱弱的深呼吸了幾下,小口喘着氣,而後用雙手撐着地,慢慢使力,身子小弧度的撐起,過了好一會兒,總算是爬了起來。
她坐到地上,又重複了剛才的動作想撐着手站起來,手卻因無力而微微顫抖,她咬牙嘗試了幾次,沒有成功,最後不得不放棄,只得小幅度往榕樹幹靠了過去,背倚着它。
于常人來說甚是簡單的幾個動作,待她做完,早已累得氣喘籲籲,冷汗直冒。
看得人跟着焦急。
“軟趴趴的,石頭,啷個不尅幫她一哈。”有個年輕矮個子用胳膊肘碰了碰旁邊的同伴,起哄。
“你啷個不尅?”
“老子...”
“你是什麽人?”魏老族長的陡然出聲,打斷了大家的不正經,“來自何處?”
與族人一樣,他也想知道這外來女是誰,是怎麽來的,以及來到這裏的目的。
不是新奇,而是責任。
族中典藏舊書中說,山外人多精怪,特別是那眼神閃躲,眼珠子烏溜溜轉的最是狡詐奸滑。他作為一族之長,自是要弄清楚這外來女的一切,以确保村內的安寧。
“說!”老族長沒容她思考的時間便又厲聲逼問,因為他認為在這種情況下對方的回答是下意識的,才是最真實的。
但對方愣了半晌,卻什麽也沒說。
眼神閃爍不定,東張西望的沒個安分,恰似書中所言!
但又給人一種瓜兮兮的無助感是怎麽回事?
魏老族長見此也不忍心做出太過兇戾的模樣,便放緩了聲音,稍稍顯得心平氣和點,“你是誰,怎麽到這裏來的,來這兒幹什麽?”
地上的人依舊什麽也沒有說,精致小臉上一副呆蠢模樣,仿徨四顧,最後将視線定着在一處。
衆人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便看見一株碗狀的小花夾在亂石縫隙中,白色,單薄長莖,一層單花瓣裹着蕊黃,雨過,沾着些許小水滴在風中搖曳。
“這人對着朵野花犯癡,怕是個傻的喲。”大夥兒自是注意到了外來女呆傻模樣。
“怕是被水泡哈嘎了。”
“哈兒嗦。”
“肯定是遭河裏的石頭撞哈了...”
魏老族長見她眼神呆呆的,心內有了計較。他本打算曲腿蹲下去,近距離盯着她的眼睛再細細審問一番的,但見她這模樣,覺得又沒什麽必要。
而且他老了,蹲下去容易,想站起來便會很廢力。
于是他就只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的看着對方。
還想開口再問些話,沒想到她轉眼間便又癱軟在了濕泥地上,眼一閉再度昏迷了過去。
魏老族長:。。。。。。
山民們:。。。。。。
這可怎麽辦?山民們焦急,什麽都還沒問出來啊。
再說她昏迷不醒,後續的事情怎麽辦,是扔在這裏叫人看管着,還是讓她進村?她這氣弱的樣子扔在這裏怕是遭不住,若是進村,嗯?讓個外人進村?不合适吧,況且進村之後她住在哪裏也是問題。
于是大家又鬧開了。
最後是老族長大手一揮,“先将她抱去村頭牛家媳婦那兒。”
魏老族長下這個令是經過深思熟慮過的。看這外來女這樣子一時半夥兒也不會醒,若是扔在這處需要費人來看着,倒不如弄進村裏去,她一個瘦弱女子,想來也翻不出什麽花樣來。牛家離這最近,也未深入山村腹地,這樣安排已是最善。
魏老族長簡單說了下理由,又看了眼地上的外來女,似乎想到了什麽,他重重地嘆了口氣,轉身上了檐階,進到廟裏準備禱告一番。
族長那邊剛關上大廟裏的門,這邊的山民們便躁動了,特別是那些獨身的小夥子們。
正是血氣方剛的猴急年紀,陡然看到這麽個嬌嫩嫩的女娃子早就饞紅了眼,現在又有抱人去牛家這個理由,這正大光明摟抱佳人的機會哪能錯過?
于是大家紛紛撸着袖子就要開搶,仿佛誰這次要是搶抱到了她,以後小佳人就歸屬于誰。
但都沒能搶過大川。
趕在狗子二娃他們之前,大川俯身,瞬間就将外來女騰空摟抱了起來,無視同伴們壓着聲音的氣急敗壞,轉身就走。
笑話,自己救的可人兒,哪有便宜給別人的道理?
大川緊了緊自己的手臂,回想起當時的情景。
當時他照舊去河邊收魚網,隔得老遠便瞧見網中有異。長發绾绾,錦衣襦裙随河水翩跹,與村裏的粗布葛衣明顯有別,他膽子大,不怕,但心下大驚!
他是上過族學讀過藏書的,當時腦中不知為何,忽的閃過了書中的一句話:“南海有鲛人,水居如魚,泣淚成珠,紡绡紗如玉.....”
莫不是,鲛人魚?!
他穩了穩心神,提步飛奔了過去。
結果自是與書中所言不同,不是什麽鲛人,但同樣令他歡欣不已。
柳眉櫻桃嘴兒,身嬌體軟。
哦,還有這雙勾人杏眼,濕漉漉的,眨動間似乎盈盈含着笑。
邊走邊低頭看着懷裏的人,他在心裏瘋狂重複,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