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真假嬴政(19)
最初紙的出現,其實是絲綢麻布的衍生産品。
作為勤儉持家的華夏百姓,抽絲剝繭時,上等蠶繭抽出的絲會用于織綢織帛,可以直接替代貨幣。
而那些有損壞或病蟲害的蠶繭,就會用漂絮法抽取絲綿。
這種法子就需要反複捶打蠶繭,搗碎,漂絮後,除了幹淨漂亮的絲綿,總會有一些殘留在曬絲綿的篾席上,久而久之,篾席上殘留的碎絮和纖維碎末形成一層薄薄的片狀物,曬幹剝離下來後,也可以像絲帛一樣用于書寫,只是質量和色澤手感都遠不如絲帛。
這種作為殘留物衍生品的薄片,最開始被稱為“赫蹏”或“方絮”,就是紙的前身。在戰國末期到秦漢初期,就已經在記錄中偶有出現。
絲綢的産量并不高,殘留物就更少,所以早期的赫蹏作為帛書也只有貴族高官才能用得起,而且大多只在齊魯兩地才有,而像秦國這樣出身“蠻荒”之國,壓根連見都沒見過。
普通平民更多采用麻布制衣,因為産量緣故,就算有人嘗試用制麻廢料造紙,可麻纖維成本依然居高不下,成品粗糙,遠不及帛紙,所以也沒有推廣開來。
直到東漢時期的宦官蔡倫改進造紙術,才真正讓輕薄便攜的紙代替了沉重的竹簡和昂貴的帛書。
現在,嬴政只是讓那些蠶娘們,在漂絮抽取絲綿後,留下的碎絮和破布頭、碎麻片、漁網、爛樹皮等混合搗漿,将偶爾所得的方絮,變成特意制作的絮紙。
起初大家只當是小太子故意折騰他們,堂堂大秦王族,用得着如此勤儉,連這些破爛垃圾都要回收再利用?
彭其心疼地跟鄭國說:“老鄭啊,你還是多想想節省點的法子,看把太子殿下都逼成什麽樣了啊!”
“堂堂一國太子,跟着那些下人仆婦研究如何用破布頭爛樹皮和漁網做什麽東西……要不是錢不夠了,至于如此嗎?”
鄭國也愁得撓頭,“我又不是沒想過。先前說征發徭役,讓每戶至少出一個男丁自帶幹糧來挖渠,可太子殿下愛民如子,不但供給一日兩餐,還讓人記下他們的出工時間,說是日後有了水渠,不缺水了,願意自己墾荒的平民,可以根據挖渠時的工作量,領取土地……”
“殿下這麽一說,別說男丁,連很多婦人都跟着來開渠,這不光是每日的飯食,就多花了不少錢。”
他猶豫了一下,小聲問道:“還有,殿下說這分田地之事,你覺得可能嗎?”
春秋戰國時期的土地制度依然延續周朝時的分封制,大部分土地歸王室和諸侯貴族所有,實行的是“井田制”,農民都是依附于貴族的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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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秦國從商鞅開始,“廢井田,開阡陌”,使“黔首自實田”,就是從大貴族大商人手中收回了井田和私田,分配給百姓和軍戶,成年農民每人可分得“小畝五百”,用于輪作耕種。
秦國的小畝,五畝相當于後世的一畝,對于當時的生産力來說,足夠養活一家人。
當時的秦國地廣人稀,土地貧瘠,所以還推出了很多優惠的“移民政策”,從其他國家到秦國耕種的農民,可享受五到十年不等的稅賦和徭役減免優惠,農民甚至可以免除兵役。
這對于在戰亂中飽受摧殘的各國百姓來說,簡直就是一個福地,當時趙魏韓三家分晉,分分合合打得不可開交,三晉的農戶就有不少搬去了秦國,也是秦國能夠迅速發展壯大的原因之一。
鄭國是韓國人,雖然聽說過秦國分田地很大方,但他自己清楚,普通新開的荒地,和即将擁有他所建設配套的水利工程的良田,完全無法相比。
就算在韓國,這樣的一等良田,都是歸于王室所有,至于普通農民,能有下等田耕種填飽肚子就不錯了。
彭其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難道第一天認識太子殿下?他雖然年少,可說過的話,哪一句沒做到?”
鄭國嘿嘿一笑,搓了搓手,“我的意思是,如果是真的,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讓人捎封信回老家,再帶些族人過來,他們能幹活,以後如果也能分到地,自己耕種自己吃,就能多養活幾個孩子啊!”
兩人相對而視,齊齊嘆了口氣。
他倆在秦國和韓國,都算是有身份的小貴族,彭其還是泾陽令,但家族一大,各種開支累計起來都遠超過他們的俸祿所得。
彭其家中有地,鄭國有祖傳的手藝,日子還算過得去。
可治下的百姓,鄰裏鄉親,多少人家生了孩子後,交不起人頭稅,供養不起,便早早“夭折”。
若是每個成年農民,都能像秦國一樣授予田地耕種,哪怕再苦再累,只要能種出糧食,就能養活更多人,而不是眼睜睜看着骨肉親人在自己面前餓死。
鄭國一生都在研究水利農工,就是想多種點地,多收點糧食,不再讓後輩子孫,像自己的父母一樣,生了六子三女,最後只養大了兩個。
嬴政并不知道鄭國一開始還不相信他的“授田令”,可對于秦國百姓來說,這事百年前就已經開始施行,如今秦王将關中之地封授與太子殿下,只要他能帶着大家修好這條從泾陽到洛水的“洛陽渠”,那以後這方圓八百裏之地,都将成為良田沃土,那麽他們的子孫,也可以有地可耕,而不像現在這樣,辛苦一年到頭,貧瘠的土地出産連溫飽都不夠。
他更關心的是,讓人回收來的麥稭和粟杆,粉碎後用于造紙的效果。
修渠的時間是在夏收秋種之間,冬日的秦川十分寒冷,雖不至于滴水成冰,可凍實了的土地靠他們現有的工具根本挖不動。
所以男丁們去挖渠的時候,嬴政便讓人收購了剛剛夏收回來的麥稭和粟杆,加上麻杆,總算有足夠的原料可以進行他的造紙實驗。
戰國時代的婦人們也和男人一樣勞作,力氣不亞于他們,幹活還仔細,所以在造紙實驗階段,嬴政都用的這些自告奮勇前來幹活的婦人。
他現在手頭緊張,還出不起工錢,只能按工時記賬,以後給他們折算成新開的農田分授。
這一點,他提前向秦王報備過,并沒有超出秦國律法規定,又盡量在自己能力範圍能給予更多的優惠,才能讓這些百姓主動積極地參與到修渠大業中來。
前世的他,總擔心時間不夠用,所以每件事都積極推進,不容許有任何拖延懈怠,在他雷厲風行的手段下,也的确沒人敢于反抗,可被迫勞作和為了自己和子孫的未來而努力,工作的目的不同,态度和結果也就完全不同。
這是他在後世看過了許多史書之後,方才明白的道理。
以前他總以為,百姓什麽都不懂,只要讓他們幹活,下令便可,無需解釋。
可現在他發現,如果讓他們看到希望,知道這樣做的目的和結果,就能激發出他們更強大動力和後世人所說的“積極性”。
在這種狀态下,一個民夫能幹的活,甚至超過原來服徭役的三到五個民夫。
更不用說,他們不再是麻木僵硬地服從命令,而是開動腦筋,跟着鄭國一起讨論怎樣才能以最小的代價,挖出更多的土方,澆灌更多的土地。
嗯,因為看到他大肆收集破布爛樹根爛麻布頭,以為他窮得快要靠倒騰舊衣物來給民夫供飯,于是他們開始主動地替他想辦法省錢了。
對此嬴政并沒有去解釋,有什麽好解釋的呢,他們自己主動省錢,總好過大手大腳的浪費吧。
更何況,他的确也沒多少錢了。
無論在任何一個時代,實驗都是一件極其燒錢的工作。
尤其是這個時代缺乏的基礎工具太多太多,大量的工具都是手工制品,而匠人的地位低下,大多都是各家諸侯和貴族自己家養的奴隸和匠戶,想要找到野生的……除非是墨家門下弟子。
嬴政忍不住摸摸自己的鼻子。
他前世,跟墨家不大對付。
因為幾次攻城之時,都有墨家子弟幫助各國守城,給秦軍造成了不小的威脅,圍城每耽誤一天,就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而最終造成的結果,城破人亡,收益還不如損失,就讓他十分震怒,後來哪怕一統天下,還是對墨家子弟下了追殺令,幾乎将他們趕盡殺絕。
現在想想,有點意氣用事啊。
無論墨家法家,其實都是一種工具,關鍵要看掌握工具的人,如何使用,才能達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墨子的“兼愛非攻”,雖然非攻不适合他,但他想要一統天下,兼愛七國百姓,也不能算完全沒有共同點嘛。
論道之說,本就是求同存異,墨家想要的,無非是百姓安穩度日,免受兵災之苦,那如果讓他們來開荒種地,帶着百姓們好好種田,豈不是比幫助那些腐朽的六國貴族守城更好?
只是墨翟死後,墨家矩子之争導致四分五裂,齊墨和魯墨前幾年還争得厲害,如今魯國已滅,齊墨反倒銷聲匿跡,也沒了動靜。
“李斯,”嬴政還是習慣直呼其名,從上次将抄好的農田水利“帛書”交給他開始,李斯這貨就不敢再像先前在蘭陵時那般,對他都以師兄弟相稱,時不時還擺點老資歷,而是恭恭敬敬地以臣子身份相對,甚至眼神還有點崇拜。
哪怕知道這崇拜的眼神九成九是演戲,嬴政也沒去拆穿他,“先前讓你摘錄的造紙之法和圍塘水利,都弄好了嗎?”
李斯點頭,“都按太子的吩咐準備好了,不過……”
他猶豫了一下,問道:“這造紙之術,所造方絮替代帛書和竹簡,的确物美價廉,僅此一項,就能為我大秦賺來無數銀錢。可太子将它傳與諸國,還特地讓人送給墨家弟子,恕斯愚昧,不知太子深意。”
嬴政笑了笑,說道:“你可知為何韓王要送鄭國來秦?”
李斯:“韓國勢弱,在我大秦強兵之下,難以持久,故而想用鄭國之計,耗費大秦人力財力,謂之‘疲秦’之計。”
嬴政笑道:“所以說韓王是個蠢貨。只為一時安逸,就給我們送來這樣一個人才。”
“修渠的确花費人力物力和時間,可短短幾年時間,能換來的,是大秦百年豐收。唯有如此,我們才能有征伐六國,一統天下的底氣。”
“區區三五年,我們等得起!鄭國修的渠,以後就叫鄭國渠,傳令下去,若有人能獻上改善民生耕種之法,無論是農具還是糧種,都可以其名命名,載入史冊,永以為記。”
“殿下!”李斯不禁有些激動起來,“殿下此言一出,定能使天下良才投效,此乃萬世之功也!”
嬴政瞥了他一眼,“先別吹,能把墨家子弟拉來種田才算你本事。至于造紙術,呵呵,你以為,齊魯兩地都已絲綢聞名,他們會沒有發現過方絮?無非是只限于貴族手中,對他們來說,絲帛是身份地位象征,用方絮這等殘次品無非彰顯身份,又不願平民能用上與他們一樣的東西,所以……”
李斯恍然大悟,“就算我們将麻紙草紙的制造術傳過去,他們也未必肯讓尋常百姓使用,甚至會限制……”
“那麽有識之士,尤其是讀書人,就會到秦國來……妙啊!”
嬴政哼了一聲,“諸子百家,動不動就修書論道,稷下學宮號稱藏天下書,那得多少竹簡?若是用我們的紙……輕便廉價,只要送來一本書,就可以得一卷紙抄書,如此不出三五年,天下藏書,莫過于我大秦。”
“嗬!政哥這是徹底反轉,不焚書改藏書了嗎?”
“有一說一,政哥焚書坑儒的事雖然做得有點過,但當時為了統一思想,消除六國和諸子百家的影響,他這麽做也不算錯。後世某些朝代,不都是一奪權就先清洗一波前朝的影響,文字獄殺的人,可比政哥坑的方士多多了。”
“不管那些,我就是想知道,政哥這麽一搞,以後還有徐福的混頭嗎?要是徐福不出海,那以後還有某個島國的存在嗎?”
“想那麽多幹嘛,政哥穿都穿了,改變歷史,跟咱們的世界已經完全不一樣了,還管那些!”
李斯甚至比彈幕裏的觀衆更加激動:“太子如此做法,是為天下讀書人的恩人,斯雖無能,亦願竭盡所能,替太子效力。”
“行了,少說話,多做事。”嬴政還是不忘敲打他,“我知道你忠心能幹就行,不用成天挂在嘴上。你看大師兄,從來不誇我一句,可我一樣很欽佩大師兄的為人和文章。”
“太子教訓的是,微臣明白了。”
李斯一肚子酸水,想到自己跟着嬴政鞍前馬後的跑,在秦川喝西北風吃土,韓非卻穩穩當當地在鹹陽著書立說,和荀卿一起傳道授徒,日子別提多清貴,可人家在嬴政心裏,就是比自己的地位高。
這讓他上哪說理去?
可他也知道,當初在蘭陵,他給嬴政下過幾次絆子,那不是不知道這位的真實身份,只當他是個趙國的平民,那就是自己以後的競争對手。可沒想到人家搖身一變,成了秦國太子,自己未來的老板……就讓他不得不低頭。
可這會兒後悔也晚了,只能将功補過,牢牢地站穩嬴政身邊第一得用人的身份,那是韓非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的。
畢竟,像是聯絡各門各派,散布謠言(叉掉),傳頌太子的美名和德政,這種事韓非肯定幹不了。
他也看出來了,嬴政對他有嫌棄,可也沒少用他,甚至還用得十分順手,只要他一直這麽順手下去,那麽無論嬴政現在還是繼位成為秦王,都少不了他這個最好用的工具人。
李斯的交際能力和情報能力都很強,嬴政将這部分人手交給他之後,幾乎都不用再去費心。
第一個來到泾陽的,便是秦墨相裏氏。
當初秦墨矩子相裏勤,曾助秦惠王變法,廢除貴族特權,但因其劍法出衆,擅長攻城術,成為秦國将領,為秦國出征作戰,被其他墨家子弟所排斥打壓,後來相裏勤去世,秦墨也漸漸銷聲匿跡,不複出現。
而如今聞名于世的,是齊墨相夫氏和楚墨鄧陵氏。
齊墨擅長辯論,最推崇兼愛非攻,反對暴力,追求和平,是有望靠着嘴征服世界的辯棍。
而楚墨則走了另外一條道路,劍客游俠,行走天下,靠着掌中三尺青鋒劍,斬盡不平事。遇到有戰争的地方,他們會保護平民,幫助守城,對抗敵軍,同樣也會對那些魚肉鄉裏的貪官惡霸,行刺殺之事,枉顧法紀政令。
那就是,壞人就殺,殺就殺了,後面有什麽事與我無關。
唯有秦墨,原本最擅長攻守城池工具的能工巧匠和劍客,因為“助秦為虐”,被其他墨家子弟排斥,已經很少在外行走。
結果嬴政用造紙術和鄭國渠,加上圍塘造湖之術,硬生生将他們從隐居之地給“釣”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