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真假嬴政(20)

來的秦墨叫相裏源,是相裏勤後人,帶着十來個少年前來求見。

當年相裏勤為秦王效力,本來是想将墨家學說在秦國發揚光大,再借助秦國的實力推向其他各國。

然而秦王在意的只是他的劍術和攻城術,卻對墨家學說并不感興趣,導致相裏勤在被其他墨門派系聯合排擠除名後,失望之極,帶着門下子弟和族人歸隐,并立下誓言,後輩子孫,不得再動兵戈,若有違逆,便讓他死後不得安息,愧對先師。

故而這些年以來,秦墨消失,相裏氏族人多以打獵為生,避居于秦嶺和巴蜀山中,既不領秦國的土地耕種,也不服秦國的兵役出征。

直到鄭國前來開渠,嬴政命人造出草紙和麻紙,雖然質地粗糙,但價格低廉,用于書寫公文張貼告示,比原來的布帛要方便得多。

其實秦墨也養蠶織布,他們的工匠多,織出的布帛精美柔順,是支撐秦墨生存的重要來源。

養的蠶多,織的絲綢多了,自然也會有方絮留下,只因産量稀少,僅用來記載重要文字和資料,作為傳家之寶。

結果沒想到,他們當成寶貝一樣供着的方絮紙,被嬴政改良後大力推廣,甚至昭告天下,願以紙換書,但凡有獻上藏書者,都可以換取一卷上等的麻紙和皮紙,而且還可以抄錄一份自己留存。

等于就拿自家的藏書去泾陽轉一圈,讓太子身邊的人抄錄一遍,就可以換取上等的紙,甚至還有人說,太子不限人抄書,可以抄自己的書,也可以抄太子府中的藏書,只要肯獻書的,都可以一換二,甚至抄得越多,換的越多……

對于這個将書籍和知識牢牢掌握在公候王室和貴族手中的時代,秦國太子這一舉動,簡直令天下嘩然。

相裏氏手中有方絮,自然知道方絮的成本和價值,之前是礙于祖訓,不能出仕,可得知太子準許天下臣民無論貧富貴賤,出身何地,都可以抄書換書,他們就坐不住了。

但凡讀過書的人,都知道此舉意味着什麽。

孟子雲:“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

說的就是讀書用腦的統治者和付出以體力勞動供養讀書人和統治階級的關系。

像李斯這樣的“碩鼠”都知道,要找個大糧倉,才能過得好。

其他的讀書人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讀書是為了明理,也是為了脫離被統治者勞力者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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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握了知識的世家貴族,哪怕将知識藏于自己書房,放到竹簡爛了,都不願傳出去,就是不想給自己和子孫們增加對手。

而普通的平民百姓,想求學簡直難于登天。

第一個卡死他們上進之路的,就是無書可讀,無處求學。

儒家和墨家之所以成為春秋戰國時期的“顯學”,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孔子和墨子都不吝于講學之道,對門下弟子的出身并無要求,甚至廣開學壇,公開授課,只要願意聽講的,都可以免費旁聽。

因此得到他們授課而改變階級和人生的弟子們,對他們尊崇有加,也願意追随他們,傳授自己所學知識。

孔子的《論語》和墨子的《墨子》成書都是由他們的弟子完成,但後人的理解和傳播,又各有不同,尤其是墨家因為派系分歧,內鬥不休,加上與秦漢兩代的統治者思想格格不入,最終由顯學漸漸沒落,再無當初矩子開壇,門徒數千聽講論道的盛況。

相裏氏手中亦有半部《墨子》,此番他們前來,就是想通過秦太子,設法換取另外半部《墨子》。

那半部《墨子》原本在楚墨和齊墨手中,可如今秦太子推行“萬卷藏書樓”的計劃,不光是秦國,齊楚燕韓趙魏都有人趕來換書。

有的人是堂堂正正地拿着自家藏書前來,也有的人是偷偷摸摸拿着從各種渠道“借”來的書,反正秦國也沒要求留下原本,只要用自己的書去藏書樓抄一份,就可以得到新紙,還可以換取其他書籍。

這種“無本買賣”,誰不願做?

尤其是韓國君臣,自從派去鄭國修渠,得知鄭國暴露間諜身份後,就一直惶惶不安,生怕秦國以此為借口,直接再揮軍殺來,他們剛剛跟着五國聯軍去函谷關轉了一圈,無功而返,哪裏還敢跟秦軍作戰。

就有人建議以獻書為名,前去試探,一則看看鄭國是否還在秦國負責修渠之事,二來秦太子弄出的這種“紙”影響太大,若是不去打探清楚,以後定然會陷于被動。

韓王是深受齊國影響,《管子》一書讀了沒十遍也有八遍,對管仲“齊纨魯缟”、“買鹿制楚”的貿易戰佩服得五體投地,才會想出這麽一個“修渠疲秦”的“妙計”來拖延秦國進軍的腳步。

所以當秦太子大肆宣揚紙書的妙處,甚至以紙換書,包括韓王在內,很多人覺得秦太子要麽是敗家子,不惜花費重金打造藏書樓,以此來邀買人心;要麽就是心機狗,想要騙取六國藏書和人才。

無論哪一種,秦國出了這麽一個強勢的太子,對六國來說,都不是好事。

派人前去刺探,探是探聽情報,刺嘛,當然是暗殺行刺,六國誰家都少不了游俠劍客,平時秦國關卡審查嚴密,戶籍也管理的十分嚴格,加上法制嚴苛,刑罰比其他六國都重,所以一般時候游俠是不願去秦國,免得去了被抓住要麽服勞役要麽服兵役,劍法再高也無法與軍隊相比,還是能躲着走就不去惹事的好。

可如今秦川修渠圍塘,秦太子又要修什麽藏書樓,廣邀天下客,自然就無法像以前那般嚴密封鎖,就算沒有秦國身份,只要帶着本書,就能去泾陽。

這種好事,不立刻派刺客去試試,簡直都白瞎了秦太子給的大好機會。

反正這會兒人多眼雜,各國都有人去,就算出了事,秦國也沒法确認是哪一國幹的,大家渾水摸魚,不論誰摸着,只要能斷了秦王最看重的太子性命,簡直勝過奪取秦國十座城池。

相裏氏原本就以劍術聞名于世,哪怕隐于山林,也沒丢了家傳手藝,門下弟子中,有不少游俠和劍客,自然也就收到了各國密謀行刺秦太子之事。

于是相裏源便以此為條件,向嬴政提出交易。

“若太子能為我們找回《墨經》下部,相裏氏雖不能為秦國從軍出戰,但可以派好手保護太子,絕不會讓刺客傷及太子分毫。”

嬴政前世經歷過無數次刺殺,最有名的除了荊軻高漸離,還有張良在博浪沙的大鐵錘,幾次都是險死還生,所以這一世重生之後,他第一時間就開始按照從後世藏書和網絡上看過的鍛體之術開始自我訓練。

他本就是性格堅毅,十分自律之人,采用後世那些經過無數代人嘗試和簡化的鍛體之術,雖然沒有找到什麽正經的武功秘籍,但光是跑步和最常見的軍體拳太極拳,就讓他在短短兩年時間裏,從瘦小病弱的九歲小兒,變成現在無論身高體力耐力都超出同齡人一大截的十二歲英武少年。

盡管如此,他還是很樂意受到相裏氏的“保護”。

墨家重諾,一諾千金,甚至不惜以生命踐行諾言,既然他們肯為了換書而派人保護他,就一定會做到。

這些游俠劍客的行蹤飄忽不定,單靠他身邊的那身侍衛,的确很難提防,可有了相裏氏這等劍客大家在,就不用再擔心那些蟊賊了。

“一言為定!”嬴政大手一揮,不光給了相裏氏十塊藏書樓的進出通行牌,還答應他們可以派人跟随鄭國學習圍塘修渠之術,甚至連他的工坊,都可以自由出入。

他給的實在太多,連相裏源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其實我們族人也曾養蠶抽絲,做出過少量方絮,只是不知太子殿下如何以其他材料造紙,這等技術實乃不傳之秘,太子便是準我等出入,草民一定會管好從人,絕不洩露工坊之秘……”

“洩露了也無妨。”嬴政毫不在乎地說道:“造紙本就是為了便民,若是将其視為機密,囤積居奇,高價售賣,那豈不是與絲帛無異,同樣無妨惠及百姓。”

“你們若是想學,就派人去學好了。以後若是造出更好的紙,再送一份方子回來便可。”

對于相裏氏,嬴政壓根沒想過保密,甚至還想“抛磚引玉”,借此若能留下相裏氏,不用他們去從軍征戰,只要他們的工匠和墨經技藝,就遠勝于他好不容易從秦王宮和幾個願與他交好的貴族世家搜羅來的匠人。

畢竟他在秦國的根基淺薄,除了秦王之外,并沒有自己的嫡系世家,老師荀卿和師兄師弟們,又都是專心讀書的文人,這些奇技淫巧之事,就得靠他自己想辦法了。

相裏源萬萬沒想到嬴政居然連造紙術都這般大方地“賞賜”給他,激動得差點就跪下想要投效這位“明主”。

“殿下……殿下大恩大德,相裏氏無以為報……”

嬴政等半天,見他老淚縱橫,就是不肯說出後半句“以身相許”來,只能嘆了口氣,說道:“你們在秦國定居,便是秦國子民,我也沒有別的要求,只希望你們能按照秦國百姓的規矩,交稅服役,那麽,該屬于你們的,一樣也不會少。”

“這……”相裏源遲疑了一下,和同行的兩位族人對視一眼,終于還是咬咬牙,點頭說道:“只要殿下能幫我們找回半部《墨經》,就算有悖先祖之願,我等将經書奉上,說明太子殿下的恩義,想必先祖亦會體諒我等。”

嬴政笑了笑,說道:“不錯,以相裏勤之明,如何不知‘此一時彼一時’之理?只要你們有了完整的《墨經》,那墨家大義在手,你們就是墨門正統,那齊墨楚墨,又算得了什麽?”

說着,他神色一整,意味深長地說道:“或許要不了多久,普天之下,便再無齊楚二墨,而只有秦墨一家。”

相裏源聞言大震,看着嬴政,忽然覺得,面前這個看似大方的少年,心思之深,以他四十不惑之齡,竟然都無法看透。

但至少有一點可知,秦墨,或許就要從他的手中複興,當初先祖為齊楚二墨排擠逐出門牆,到如今風水輪流轉,他若能将秦墨發揚光大,成為墨家正統,那麽就算違背了先祖不得出仕為将之命,也算不了什麽。

先祖泉下有靈,若知道他能拿回《墨經》,奪回墨門正統,一定不會怪他,甚至會以此為榮。

說服自己之後,先前的忐忑和勉強蕩然無存,相裏源原本只打算派兩個弟子保護嬴政,現在一想,不光留下四個身手最好的弟子貼身保護,自己也留下幫忙訓練秦太子的侍衛,教授他們如何應對刺客的突襲和刺殺行動。

除此之外,他還派了兩個弟子回去,準備再叫些人來。

這次就得多叫些匠人和紡織娘過來,既要學習造紙術,還得跟着鄭國修渠,相裏氏的匠人中有會做紡車和織機的,也都一并叫來。

和嬴政交流了不過半日時間,相裏源就敏銳地發現這位秦太子見識廣博,涉獵百家技藝,甚至有些聞所未聞的技術,在他口中,都不過是小道而已。

身為秦墨傳人,相裏源本身就是技術宅,雖然礙于祖訓不能外傳,可在家中也研究了不少機關工具,時常在家中感嘆,自己的技術不亞于公輸家,可天下人只知魯班,而無人知曉墨門相裏氏。

如今魯國已滅,昔日公輸家盡歸附楚王,聽說跟楚墨也時有争端,就不知日後他們看到從秦國出産的新紙和新的工具,會作何感想。

“政哥收服秦墨,看來以後要重用墨家子弟了啊!”

“我就想知道,秦墨門下子弟,如果成為政哥保镖的話,那還能有荊軻刺秦的戲嗎?”

“政哥這手玩得漂亮,不壟斷造紙術,直接白給,收盡天下讀書人心,這錢花得值啊!”

“有錢不賺王八蛋,嬴政要不是抄了呂不韋的家,哪有底氣這麽個敗家法啊!”

“誰說他不賺錢了?政哥都說了,紙照賣,但技術不限制,願意來學的就來,你知道這樣能吸引多少人才到秦國嗎?”

“這天下,還有比人才更貴的東西嗎?”

“更何況,秦國本來就地廣人稀,加上名聲不好,一直都人才引進困難,現在政哥吸引來大批六國人才,人都來了,還能走嗎?”

“9494,來都來了,當然要留下了!”

嬴政着人安排好相裏氏一行人,又收到了李斯的報告,得知這幾日陸續進入泾陽的,已超過五百人,預計在未來的半年內,每日抵達的各國文人異士會越來越多,而泾陽本來只是一座小城,根本無法接待這麽多人。

李斯憂心忡忡地說道:“不光是住的地方不夠,食物、水,還有負責接待的人手都不夠。更何況,六國來人,其中定然混雜不少間諜和刺客,若是不嚴加審查,只怕會威脅到太子安全……”

“這你不用擔心,相裏氏留下了四個劍客随身保護我。”

嬴政将新送來的紙交給他,“這是最新出的桑樹皮紙,比之前的麻紙和草紙更好。你可以定個規矩,在萬卷藏書樓那,送來的書由你整理分級,願意留下抄書和學習的人,藏書樓會提供免費食宿,但要他們每日向百姓講課,教他們最基本的常用字。”

“教百姓認字?”李斯錯愕地望着嬴政,“如今泾陽人多事雜,幾無閑人,尋常百姓忙于勞作,又怎麽會去聽課認字?”

嬴政一揮手,說道:“願意聽的就聽,不願意聽的也不強求。總之要給那些人一些事做,講課也好,抄書也好,先把人留下,明白嗎?”

他望着李斯,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希望你明白,以後的大秦,并非眼下一國之地,日後我大秦兵馬所及之處,皆為秦土,天下一統之時,要治國治民者,并非現在那些貴族。我知道你很能幹,但一個人的時間精力有限,萬千疆域,還需要很多人才。”

“你,要替我教好他們,不僅自己能幹,還要帶出更多能幹的人,才是真正可用之人。”

“微臣……明白!多謝太子指教!”

李斯低下頭去,不敢直視他的眼,幾乎是倉惶告退,仍然能感覺到嬴政鋒利的視線落在自己的後背上,猶如一把利刃,輕易地挑開他僞裝的面具,一直看到他心底最陰暗的部分。

他從發現嬴政的潛力開始,就在努力營造自己不可或缺的地位,致力于成為嬴政身邊的第一人。

因為他知道,嬴政将會帶給他一個他以前從未想過的未來,一統天下,廢除諸侯,中央集權的法制國度,是他和韓非這些年讨論過無數次的方向,可他們那時都以為,這只能是一個空想,一個無法實現的夢想。

可嬴政出現了,告訴他們,這一切可行,并以雷霆之勢帶着他們進入秦國朝堂,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況下,一戰贏得信陵君,一紙贏得天下書,如此下去,這夢想幾乎觸手可及。

在這種時候,他心底的陰暗難以抑制地爆發,他不想有人取代自己的地位,韓非他是沒辦法了,可其他人他靠還可以打壓甚至避免他們出現在嬴政面前。

就在他剛剛打算實施這個計劃時,嬴政就說了這一番話,顯然已經看穿了他的心思,特地敲打他。

怎能令他不惶恐且激動。

因為他看到嬴政比自己想得更遠,的确是他狹隘了,他和嬴政天生的地位不同,就注定他收攏再多人心,也只能替嬴政做事。

而嬴政信任他,放手給他更多的權力,也告訴他會有更大的世界,需要他去協助治理,而這個世界大到現在的六國之人都無法想象,絕不是他一人就可以做得到的,那麽就必然需要一個龐大的官員隊伍。

連選拔和培訓這些官吏的權力,嬴政都給了他,他還有什麽資格再去算計和嫉妒?

士為知己者死,李斯此時此刻,終于有了一種便是為他死了也值的想法。

“快看快看,李斯哭了!”

“是被政哥說哭的嗎?剛才政哥就差指着他鼻子說他妒賢嫉能,打壓人才了!”

“但政哥還是表示信任他,還讓他管理更多的人……啧啧,政哥現在多大啊?”

“目前這個身體是十二歲,可政哥是跨越了兩千年歷史回去的呢!”

“那就是千年老妖了,李斯能玩得過他才怪了!”

“別說李斯,剛才秦墨那些人,不一樣被政哥感動的嗷嗷大哭,那個相裏氏的老頭子,回去哭了一路。”

“那是一諾千金士為知己者死的戰國時代,能有政哥這樣的人,他們能不哭嗎?”

“是啊,政哥給的太多,哭完以後,命都給他了。”

“政哥:我不要你的命,要你們幹活,種田,基建,打天下!”

“哈哈哈哈,樓上真情實感了!”

嬴政搖搖頭,李斯現在再感動,以後真的面對比他更才華出衆的人時,也未必能按下嫉妒之心,只是眼下他的确可用,自己手裏也沒有比他更好用的人,就只能敲打着他好好做事,至于以後……以後再說。

總不會再給他僞造聖旨的機會了。

轉頭,嬴政看着相裏源留下的四個“侍衛”:“先報上名字,年齡。”

“相裏兼!”

“相裏愛!”

“相裏非!”

“相裏攻!”

“見過太子殿下!”

嬴政差點咬到了自己的舌頭,難以置信地看着面前這四個十幾歲的少年,尤其是第二個,那高挑纖細的身材,清秀英朗的面容,烏發高高束成一把馬尾甩在腦後,唇紅齒白,雙目明亮,若不是剛才發出的聲音清脆如黃莺,這完全就是個美少年。

可一出聲……那清脆動聽的聲音,絕對不是個男孩可以發出的。

再想想他們的名字,嬴政就愈發覺得這家人是不是被老祖宗折磨得快要入魔了,連族中子弟起名,居然也“兼、愛、非、攻”,聽着就讓他十分牙疼。

“這……你們的名字,是誰起的?”

相裏兼:“回禀太子,本門子弟,出生後先以年齡序齒為名,滿十八歲後,族中比武,劍術前四者可得此字為名。”

“原來如此……”嬴政望着相裏愛,“想不到,一個女子……竟然在相裏氏劍術第二?”

相裏愛冷着臉看着他,說道:“第一的名字太難聽,我讓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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