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炎夏

無力解釋的事情有很多,今天發生的,并不是第一次。

第一次發生這種事情是在十歲的時候。老家的夏天陽光充足,紫外線曬人得很,晏安魚總喜歡在村子裏撒丫子瘋玩。媽媽為了讓他好好學習,還用編造的謊話威脅他,說在外面瘋跑的小孩是會被怪獸懲罰的。

晏安魚不相信,可等他到了十歲的時候,臉上就開始長雀斑了。

洗不掉,遮不住,每天去學校,都會被同學們笑小花臉。

“小花臉”已經算是好聽的了。童言無忌,不堪入耳的外號多的是。

他們問晏安魚為什麽臉上會長東西,是不是因為太髒,不愛幹淨。晏安魚只知道一個勁兒說不是,卻又說不出為什麽。

久而久之,他只好說,我就是髒,不想變髒就離我遠點。

到了初中,晏安魚發現這套不管用了,因為大家不僅笑話他的長相,還笑話說他好看的同學。于是,晏安魚成了“小泥巴魚”,幫他說話的女孩子是“小泥巴魚的老婆”,他救的小狗就直接叫“小泥巴狗”。

上了生物課晏安魚才知道,他的雀斑是家族遺傳,但他懶得解釋,因為跟這些人解釋了他們也不會聽。

再後來,無力解釋的事情就太多了,晏安魚數不過來。

這次晏安魚也沒有過多解釋,該說的他都說了,就算說再多,夏黎還是會用懷疑的眼神看他。他只能夠默默把自己的外套收起來,上床疊豆腐塊兒。

宿舍裏,大家各幹各的都沒說話。大概過了十分鐘,于斯年率先開口讓大家分配任務,氣氛才稍微好轉一些。

晏安魚分到了擦洗手臺,進廁所擰毛巾的時候,于斯年拍了拍他,小聲說:

“你別太在意,剛才也只是随口問一嘴,沒有怪你的意思。”

廁所裏的水龍頭被擰開,冷水澆在抹布上,又砸向地板,濺在兩人的拖鞋上。

“我知道。”晏安魚勉強打起精神,笑了笑,擰幹抹布,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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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熄燈後,室友們還在床上刷手機。晏安魚仰躺在床上,枕着噴過花露水的枕頭,望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發呆。

他想起了高中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又想到白天和溫醫生一起吃甜點,忽然間産生了一點點不明不白的傾訴欲。

要是把今天的事告訴溫醫生,他會有什麽好的建議呢?

溫醫生是個成熟穩重有涵養的人,如果他遇到這樣的事,一定能幾句話就解決好吧。

晏安魚想象了一下,覺得很羞恥。他從來沒有把自己心中的不愉快同誰講過,一是因為無人可說,二是他不想讓家人和朋友操心,不想別人為了自己微不足道的一點痛苦而分散了精力。

大家都很忙,大家都在做有意義的事,沒有人會在乎一個小透明在為什麽而難過。

——這是他高中唯一一次找班主任傾訴時,對方給他的忠告。

思來想去,晏安魚還是沒能鼓起勇氣去打擾溫景煥。

他努力閉上眼,讓自己睡着。但心裏想到的那個人卻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一般,發來了一條消息。

晏安魚把手機從床和牆壁之間的縫隙裏掏出來,他忍着刺眼的光亮,皺着眉,把手機塞進被子裏看。

【溫醫生:安魚,你的名字是怎麽來的?】

晏安魚愣愣地看了好一會兒,不知道對方為什麽深更半夜問這樣一個問題。

【一條鯨魚:是“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意思,爸爸取的。他希望我哪怕得不到別人的理解,也能生活得很快樂。】

【一條鯨魚:溫醫生,你的名字呢?】

被窩裏的手機很快震動了一下。

【溫醫生:沒什麽含義,一個女人給瞎取的。】

晏安魚皺起眉,覺得他說話很奇怪。

【溫醫生:明天要不要來醫院看小貓?它好很多了,很快能出院。】

得虧是晏安魚這樣本身就思維跳躍的人,才不會覺得溫景煥的邏輯很奇怪,一會兒問名字,一會兒又轉移話題的,換別人,早就覺得難聊了。

晏安魚翻了個身,把手機放在枕頭上,兩個食指戳戳戳。

【一條鯨魚:好呀,不過明天我要軍訓,晚上吃完飯才有空。】

【溫醫生:正好我晚班,那晚上見。】

【溫醫生:小鯨魚晚安(月亮)】

【一條鯨魚:溫醫生晚安。】

關上手機,晏安魚那搖擺不定的心終于沉下來,可以睡個好覺了。

他抱着被子,睡着前迷迷糊糊地想,溫醫生人真好,不嫌棄他打字慢,這麽晚還陪自己聊天。

軍訓實在是累得人昏頭。晏安魚個子不高,全班男生站在2隊伍後兩排,他不偏不倚在倒數第二排的正中間。頭頂的太陽炙烤着,周圍彌漫着揮之不去的汗味和塑膠味,還混合着不知道誰噴的香水。

教官說話帶着桦臺的本地口音,晏安魚聽得費勁,站軍姿的時候聽着他念叨差點睡着,半夢半醒地,還以為自己在上法語課。

捱到下午快結束的時候,教練讓他們再走一遍正步,四人一排,一個個走。晏安魚向後一轉,看到了在操場邊的大樹下乘涼的溫景煥。

不少同學都看到了,晏安魚聽見前面兩個女生激動地說:

“快看,那不是生物醫學系研二的帥哥嗎,我昨天在學校論壇裏看到了別人拍他的照片,沒想到真人更好看欸!”

“好想要聯系方式啊……受不了了!”

晏安魚眨巴眨巴眼睛,從兩人身後探出頭。

“你們需要聯系方式的話,我可以幫你們去問一下。”他實誠地解釋道,“我認識你們說的那個帥哥。”

兩個女生愣住了,激動地小聲說:“真的可以嗎!”

晏安魚點點頭,“我幫你們問一下,不知道他同不同意。”

教練走過來,大家都不敢說話了。晏安魚悄悄擡眼看不遠處的溫景煥,正巧與他四目相對。

他戴了頂深色鴨舌帽,手裏抱着一盒西瓜,看到晏安魚朝自己看過來,笑着揮了揮手。

晏安魚也嘿嘿直笑,心情一下子明朗起來。

終于下訓了,晏安魚一刻也不想多待,撒丫子沖向樹下的溫景煥。

“安魚,今天是不是很累?我給你帶了吃的。”

溫景煥話音剛落,某只小饞貓就撲向了他手裏的盒子,非常不客氣地用小叉子開始叉西瓜。

“居然是無籽的西瓜欸!”晏安魚沾着汗的臉頰紅紅的,仿佛是得了什麽寶貝一般,感激地看着溫景煥:“溫醫生你也太好了,我今天渴了一下午,一口水都沒喝到!”

他捧着甜甜的西瓜,叉了一塊給溫景煥,“這是在哪裏買的呀,我下次想吃了就自己去買。”

實際上,九月初的季節,別說無籽西瓜,稍微甜點兒的瓜都買不到。這瓜的籽是溫景煥自己用叉子在家裏一顆一顆挑掉,再帶過來的。

“在我家小區樓下,一個擺攤大爺那裏買的。”

溫景煥笑着看晏安魚吃西瓜,淡淡地說:“小鯨魚要曬成小魚幹了。”

暴曬了一下午的口渴終于緩解了,晏安魚也沒力氣糾結西瓜的問題,搖搖晃晃地跟着溫景煥出了學校,上地鐵。

刺耳的轟鳴聲刺得晏安魚耳膜發疼,他還不太适應地鐵的搖晃和摩擦聲,看到周圍沉默而立的其他乘客,忽然回想起入學那天發生的事情。

兩人并肩而坐,晏安魚看了眼車門上方的路線圖,綠色的小點在某一站閃爍着,還有一站到寵物醫院。

“安魚,你打算在宿舍養那只貓嗎?”

溫景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把晏安魚從自己的思緒中拉回來。

“我沒想好,”晏安魚說,“在宿舍養的話……”

他想到外套的事情,覺得其他人不可能同意他養貓。

他嘆了口氣,搖搖頭。

“那就是打算放在醫院了?”

溫景煥側過臉看他,一雙三白眼含着笑,“我們醫院有很多自己養的寵物,很多流浪狗流浪貓沒有主人,就由醫院先養着,之後合适的機會再給他們找主人。”

這個方案是最妥當的,但晏安魚還是覺得有些不放心。

“可是我覺得它太小了,”晏安魚說,“小奶貓走路都走不動,你們醫院那麽忙,我怕……溫醫生,我不是懷疑你們的能力,只是小奶貓沒有媽媽,太難照顧了。”

到站提示音響了,溫景煥帶着晏安魚從座位擠到門口,用脊背把他護在身前。自動門“嘀嘀嘀”地響過之後,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地鐵。

“可是短期內又不能幫他找到主人,住院費太貴了,總不能一直住在醫院裏呀。”

晏安魚還在為小貓的事發愁。兩人跟随人流上了自動扶梯,溫景煥站在晏安魚身後,扯了扯他的衣角。

“那現在只有一個辦法。”溫景煥說。

晏安魚回過頭,“什麽?”

“我替你收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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