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上座席上,圓融坐下弟子,十二個人去了七八個,後面幾個也陸陸續續坐上了位置,差的只剩秦長蘇和張延卿了。

秦長蘇還沒來,張延卿在下席。

“延卿……”圓融喊他了。

張延卿看了一眼上座,眉宇正氣淩然的白眉老頭此時正面目慈和的看他。

他向圓融點點頭,而後,輕輕拍了拍縛小司的肩膀,溫聲道:“看好龍兒,別讓他亂跑。”

縛小司乖巧點頭:“嗯。”

張延卿揮袖準備離去,誰知,半空中的袖子被一只小手拽住了。

龍龍攥着他的袖子搖了搖,眨巴着大眼睛,委屈巴巴地問:“師尊尊……要去哪裏……”

見到它那副可憐巴巴的模樣,張延卿眼眸瞬間就軟和了幾分。

他伸出大手,放在它的頭上,道:“為師要上去與你師祖叔敘談。你在這好好吃飯,聽師兄的話,不要給為師添亂子。”

他的聲音意外的溫柔。

一衆人睜着好奇的眼睛盯着張延卿,那眼神就好像不認識他了似的。

也不難怪,因為不知何時起,張延卿這冷淡又急躁性子,單單在自家徒兒面前卻出現了少有的耐心。

龍龍乖乖松了手,任着張延卿走了。

原本興奮搖晃的尾巴在他離開的時候,一點一點停了下來,失落的下垂着。“師尊尊……”

縛小司給它飯盆裏夾肉,望了一眼張延卿去的方向,安慰道:“師尊只是去上邊吃飯了,不是去閉關了。”

“唔……”

奶團子吸了吸發酸的鼻子,搭攏着腦袋,有些食欲不振的晃了晃腦袋,含淚吃下了一大“澡盆子”米飯。

“看那小怪物。”

“嘶……聽說是妖怪?”

“是妖怪。還是太師叔帶回來的妖怪,一直養在元陽殿很少出來。”

鶴來峰的弟子們對着龍龍指指點點又竊竊私語,不知道在說些什麽,表情一個個跟見了鬼一樣,又是忌憚,又是嫌棄。

聽到了小怪物三個字,沈冬藍頓時雙眼一瞪,指着一人,喝道:“閉嘴!不準說我師弟是小怪物!”

說的那人被喝得一愣一愣的,面對沈冬藍氣勢洶洶,他倒是有點繃不住了,沒底氣的反駁了一句:“妖……那不就是怪物麽……”

沈冬藍不悅道:“當然不是。我師弟除了吃得多,沒有別的壞毛病。它不害人,它就不是怪物。”

“這是什麽話。”又一人嗤一聲:“妖就是妖,我們蜀山就是為了平衡人妖兩屆的存在。所以,我們和妖類水火不容,從古至今都是如此。”

沈冬藍被他一段話嗆得不知道怎麽回,指着他卡頓:“你……!”

縛小司拍了拍他的肩膀,接道:

“妖非妖,能修善者,便是好妖。再說了,龍龍是我師尊養的,你們要罵他是小怪物,你得問問我師尊。”

鶴來峰一衆人無語:“這……”

縛小司乘勝追擊:“難不成,你們還想說我師尊是怪物不成?”

“……”這下徹底沒了聲。

除了圓融掌門之外,在這蜀山,誰敢說張延卿?

那可是蜀山下一任掌門的存在,別說養妖怪了,他就算把蜀山挖了半邊,也沒人敢說二話,就連掌門都不會說什麽。

“說得好。”一個溫潤如玉的公子音響起。說話那人如他聲音一般,性格溫潤,是一尊人人歡喜的美玉人。

秦長蘇搖扇而來,跟在他後頭推輪椅的是他的大弟子,名喚山柰。

山柰原本也生得是嬌美柔弱,我見猶憐,在蜀山一衆女弟子裏,是脫穎而出的存在,但和秦長蘇比,舉手投足間,竟還比不上他一個男人陰柔。

山柰沉默着,全身衣服包裹得緊,就連脖子也給絲巾包住了,不茍言笑時,整個人看上去很陰郁,很奇怪。

縛小司在看她,臉色微紅,眼眸裏含着一絲羞怯的光:“山柰師姐……”

山柰聞聲看了過去,徑直碰撞上了他的目光。

片刻後,她連忙用絲巾擋住了半張臉,外露的美眸有些慌張,但還是對着他點了點頭,打了個招呼。

秦長蘇似笑非笑着,那如狐貍一般細媚的鳳眼微微轉動着,落在縛小司身上,似乎在打量什麽。

這個眼神使得山柰渾身都緊繃住了。

過後,他收扇,側過臉,看向山柰,道:“推我去上席。”

“好的,師尊。”山柰閃躲着縛小司灼灼的視線,乖乖低頭,推着他走了。

縛小司的目光還追着山柰依依不舍的粘着,看到癡迷時,卻被一根突然出現的飯勺擋住了。

沈冬藍單手托腮,滿臉不悅,撇嘴道:“師兄,我幹脆把你眼珠子挖下來吧?替你黏在她身上好了。”

縛小司:“不,不了……”

上席:

張延卿端坐在最裏頭,捏着一盞特別調制的藥酒飲用着。藥酒味道苦澀,散在舌尖還有幾分猩辣,過後便是提神的清爽。

還算是他喜歡的味道。

這時,山柰推着秦長蘇來了,秦長蘇擺擺手,她便退下了。

他搖着輪椅靠近了張延卿,挨着他坐下了,由于挨得太近,兩人的手臂的長袖都貼在了一起。

張延卿眉頭一皺,持着酒盞的手微微一頓,正準備放下,一把流金華彩的鐵扇就輕輕挑起了他的手腕兒。

秦長蘇笑得溫和:“師兄,繼續喝。此乃冬酒,長蘇所制,對身體極好。今日祭祖……得喝盡興才是……”

張延卿目光往下移去,凝眸盯着杯子裏搖晃的藥酒,沉默了一陣,在秦長蘇躁動的目光下,仰頭一飲而盡。

他誇贊:“師兄當真好酒量。”

藥酒入肚,胃裏一瞬猶如火燒,身體也滾燙得厲害。張延卿有些不适,皺眉道:“為什麽酒勁這麽大?”

“師兄喝得太快了,這酒得一點一點飲不然很容易上頭。”說着,掩扇輕笑,笑得以為深長:“冬酒乃是純陽之酒——補身體的。”

後面這句話他說得極為暧昧。

張延卿身體一僵。

桌下一支手悄然攀爬上了他的大腿,暧昧的游離着:“師兄閉關一年,應當補補的……嗡師哥最愛這種酒了。”

說着,秦長蘇看向嗡楓鳴:“是麽?嗡師兄,花師妹上月前,日日上我殿前讨酒吃……”

嗡楓鳴正在喝酒,聽到這話頓時嗆了一口,猛然咳嗽,臉都咳嗽得紅了。再看花四喜,也跟着臉紅了。

秦長蘇笑笑,不語。

圓融看了一眼張延卿,調侃道:“你給你師兄補,他也沒地方用啊……他萬年的鐵樹,不懂兒女□□。”

“有的。”秦長蘇将纖細的手又往上游離了一寸,支撐着下巴,盈盈笑着:“只要師兄想……”

張延卿終于忍不住,轉頭看向他,那目光極其陰沉,雖然沒說話,但那臉上的表情已經在告訴秦長蘇,他若在逾矩,後果将不堪設想。

秦長蘇是個聰明人,點到即止,旋即收回了手,用舌尖掃過下唇,其動作暧昧無比,意味深長。

“師兄……不要這樣看着我,不然師父還以為我們之間怎麽了。”

“……”張延卿冷臉躲開了他的視線。

“你們師兄弟啊……”圓融搖搖頭,無奈地笑了:“先用藥膳吧……等會我還得延卿去跟太上尊請安。”

秦長蘇點頭。

上席用膳了,下席紛紛動筷。

膳後,蜀山大小輩一衆人散了。

縛小司抱着龍龍跟着人流往外走去,懷中的龍龍似乎對藥膳排斥得厲害。

之前吃的時候沒怎麽發覺,吃完後就出現了嘔吐現象,一張小臉也是煞白煞白的,瞪着眼睛,像個小木偶一樣。

“唔……”

龍龍無力搖了搖尾巴,挂在他臂彎間吐了,吐出來的都是剛剛吃下去的藥膳和米飯,嘔吐之物裏還能看到依依稀稀的幾絲血跡。

“這可怎麽辦?”縛小司急壞了。

沈冬藍也是一臉焦急:“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龍龍再吐就吐壞了。師兄你在這裏等我,我去找師尊……”

縛小司點點頭:“好。那你禦劍過去,現在師尊應該是和師祖去了太上尊那拜禮了。你快點的。”

“嗯。”

沈冬藍急匆匆禦劍離去了。

縛小司盯着他飛在空中的背影,眉頭擰成了川字。

過後,他低下了頭,用手拖着龍龍的下巴,試圖止住它不停嘔吐的動作,安慰道:“龍龍你再等等,師尊馬上就來了。”

聽到是張延卿,它無力的搖了搖尾巴,仰起頭,吃力的眯起笑眼,跟着他喚:“師尊尊……”

它這幅樣子,縛小司看得是又心疼又無奈,沒有辦法替它分擔疼痛,只能安慰它:“嗯,龍龍乖。師尊馬上就來了。”

“小司。”身後響起一個清潤的聲音。

聽到那個聲音縛小司先是身體一震,而後,有些神情害怕的轉過了身,行禮:“師叔。”

秦長蘇搖着輪椅過來了,看了一眼龍龍,問:“它怎麽了?”

見到秦長蘇,縛小司總是記起當時竹橋之上,因為說錯了一句話,不經意傷害到了他。

那一刻,秦長蘇看他的眼神,怨毒得好像要把他剝皮吃了似的,讓他噩夢連連幾乎有半個月之久。

雖然心有餘悸,縛小司還是如實答了:“龍龍吃不慣藥膳,現在吐得很厲害。”

“是麽?我看看。”

秦長蘇伸出流金扇,撬開了龍龍的牙關。

龍龍頓時掙紮了起來,搖晃着腦袋躲着他的扇子,一見到他就嗚嗚噎噎的,渾身都在排斥,很是不喜歡秦長蘇。

“師……師叔……”縛小司微微轉身,帶着龍龍躲過了他的流金扇,低着頭,道:“沒事的,師尊等會就過來了。”

秦長蘇搖着輪椅,不依不饒的跟上,一臉急切與關心:“師兄趕過來還得要一些時間。師叔醫術精湛,你還信不過麽?”

“不是的……我……”

“你瞧它,都吐血了。不怕它死了麽?”

“……”

“來,給我。”

秦長蘇笑得溫和。

縛小司看着他猶豫了好一會,确認他情緒正常後,才敢把龍龍遞給他。

誰知,龍龍剛遞到他手中,天空突響一陣悶雷,接着就是稚嫩的奶音在哇哇啼哭。

也不管它哭得多厲害,秦長蘇伸手擒住了它脖子,沒有了方才的溫和,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他瞪着它笑了,笑得陰戾,仔細看去,看能看到他太陽穴上凸起的青筋。

笑裏透着陰狠。

深仇大恨不過如此了。

縛小司咽了咽口水,伸出手想抱回龍龍,卻被他一扇子打開了手:“師叔……要不還是算了吧,龍龍它鬧騰得厲害,我怕它等會傷到師叔。”

秦長蘇突然來了一句,眼底蘊藏着一抹怨毒的寒光:“怎麽?師叔的話不管用了?還是你覺得師叔是個殘廢?沒有用處?”

縛小司連忙下跪:“不是的不是的,我從沒有這樣想過。師叔你不要多想,師叔是小司敬重之人,小司又怎會這樣惡毒想師叔。”

流金扇橫來,挑起他的下巴,上方那人笑得輕蔑:“我看你心裏就是這樣想的……竹橋之上,你不是說我雙腿無用麽?”

縛小司紅了一雙眼,委屈至極:“不是的,我沒那個意思……”

“奧?”流金扇往下移去,秦長蘇饒有興趣的盯着他的下半身。

過後,他彎下身子,湊到他耳邊,啞聲道:“既然小司如此擔心師叔。那不如……把你這雙腿讓給師叔如何?”

他說的話像一句玩笑話,卻又非常真實,真實到好像真的要把他雙腿砍了似的。

“嗚嗚——嗚哇!!”不知道是不是聽懂了他們的對話,龍龍情緒突然變得激動,踢騰着雙腿在秦長蘇的大手下掙紮。

“吵死了。”

秦長蘇眼睛裏閃過一絲不耐煩,細媚的丹鳳眼四處掃視了一陣後,目光落在了角落裏烤火的火盆上。

“師叔!”

縛小司瞪大了眼,想伸手阻攔已經來不及了。秦長蘇幾乎是毫不猶豫把它扔進了裝滿火炭的火盆裏。

那纖長的指尖還停留在半空中。

他朝縛小司歪頭一笑,臉上一臉無辜,訝異道:“呀……不小心,手滑了……小司,你沒看到對吧?”

“龍龍!!”縛小司連忙站了起來,跑到火盆跟前去撈龍龍,等他過去時,這才看清楚龍龍背上貼着一張火符。

火符遇火會産生強烈的大火。

甚至是爆/炸。

果不其然,只聞得一聲:“轟——”

一股熱浪撲面。那火來極猛,如一條竄着的火龍,幾乎将他整個人吞噬,龍龍卻在火坑裏若無其事。

縛小司這才想起龍龍是不怕火的。

那麽……

那張火符……

是……是給他準備的!

縛小司何等聰明,卻獨獨沒想到會被自家師叔害一遭。

“啊啊啊!!”大火灼燒着他的衣服,縛小司仰倒在了地上來回打滾,滾了好一陣,渾身被燒得生疼,這才徹底壓滅了身上的火。

但是他的臉卻被燒爛了半邊。

秦長蘇笑了,那雙眼睛瞪得極大,卻又故作一副關心急切的樣子:“龍這種東西不怕水火的。小司,你這是做什麽呀?”

“嗚嗚嗚……”縛小司疼得啜泣了起來,捂着自己半邊燒紅的臉,半趴在地上,不必想,自己臉上的皮都燒掉了一層。

“怎的這麽不小心……”秦長蘇一邊愉悅的微笑着,一邊朝他伸手,溫聲道:“來……師叔給你看看……”

“不……不要過來……”縛小司捂着臉,狼狽的往後爬。

秦長蘇打開鋒利的流金鐵扇,似乎想對他做什麽,這時,耳邊忽然落來一陣低低沉沉,森森桀桀的笑聲。

“呵呵呵……”是個男人的。

秦長蘇身體一僵,警惕的退後,轉頭看向聲源處。

在那火盆上燃燒着幾丈熊熊大火,從大火裏若隐若現着一個高大的影子。

那影子長着兩根枯枝一般分叉的長角,火中發影四散漂浮着,猶如一個地獄裏爬上來的惡鬼一般。

無形的壓迫感如潮水将他淹沒。

秦長蘇搖着輪椅往後退去,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語無倫次地開口:“什麽……什麽東西!”

火中伸出一只結實的手臂。

手臂上覆滿了一種黑色的妖紋,那妖紋似活了一般,如金魚在皮膚上游動,甚是奇幻。

一點一點,緩緩朝他接近。

五根指甲漆黑又尖銳。

秦長蘇沒有金線護持,自己這副身子又不能持劍,只能握緊了扇子,準備拼死一搏。

“張……延卿……”

火中的影子在說話,聲音沙啞得如一個許久未飲水的人,似破了喉嚨,生硬得幹疼。

雖是如此,卻聽起來卻格外深情與委屈,如一只被主人抛棄的狗,拖着疲憊身子,奄奄一息,尋求着那一絲希望。

但,那絲希望在下一刻就被徹底滅絕了。

承光在遠處如離弦之箭飛來,一劍刺穿火裏男人影子,将他打散得灰飛煙滅。

眨眼須臾,那男人随着火焰一起,化作滿天燃燒的塵灰,飄飄灑灑,揚往天際,随風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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