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長明的燈火
霍敏吃完飯,上樓,第二天眼睛消腫就去上班了。誰也沒提那晚的事,也沒說把東西搬回來,誰也不敢提。霍家銘招來周闵炜:“去查查,查查他都在外面做了什麽。”
周闵炜道:“查工作?”
“還有那個誰,那個歌星!”
“這個……”周闵炜不太好辦。
“查!”霍家銘厲聲。這些年,周闵炜難得見他發脾氣,每次都是和家裏兩位有關。他放手去查,霍家依舊如往常一般,似乎誰都忘了那晚的事。
霍敏辭了職,回到霍氏。他其實不太喜歡家族企業,他還是喜歡游戲,但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喜歡不喜歡了。回家住的好處是不用思考,他終于可以停下來休息,什麽都不用想,大腦空白一片。兩位家長不時有點小龃龉,拌拌嘴,沒一會就好了,填補了他的空白。但晚上還是睡不着,睜着兩只大眼睛熬到半夜,他叫:“哥,你來。”
唐明玉那邊的卧室門都沒關,就聽着他這邊的動靜,立刻應聲:“好,這就來。”
霍家銘擰起眉頭把他壓下,唐明玉掙紮地拍他肩膀:“我就去一會。”
“你不想知道他為什麽?我去探探消息,回來告訴你。”
霍家銘不滿地瞪他,手一松,還是讓他溜走了。
唐明玉敲敲門,進去,霍敏精神亢奮、焦慮、停不下來,睜着兩只眼睛蹲在床邊。唐明玉走過去,摸摸他的額頭:“睡不着?”
“嗯。”
他從前根本沒有睡不着這回事,心思簡單、愛恨分明,頭一挨枕頭就會睡着。人生最大的苦難是面見兩位家長畸形的感情,他好不容易讓自己接受了,唐明玉對他又不錯,似乎也沒覺得缺什麽。第二次挫折,是父親病危,感覺天要塌下來了,父親強橫又殘忍的方式讓他發覺自己是微不足道不被在乎的一個,他是這個家最多餘的人。心灰意冷之際,又被愛人牢牢托住了。雖然受了傷,但有愛情的慰藉,很快又複原起來。這次,再也沒有人幫自己了,也不再是拍拍屁股就能爬起來的小事,他對自己産生了質疑。
“我以前是不是很傻?”他問唐明玉。
“怎麽會?”唐明玉坐在他身邊:“那我不是更傻。”
霍敏看着他:“你是比較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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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我們不帶人身攻擊的。”
“你不覺得我真的有點遲鈍嗎?別人什麽意思我都看不出來,對周圍的情況也不敏感,如果我稍微聰明一點,就一點,說不定早就看出來了。”
唐明玉沉思着:“這不是你的錯,每個人都會變笨。”
“我爸也這樣嗎?”
“他?他比你還傻。”
在清鄉偷偷一路跟着他,還和別人打架。他那身板,幸好人不多,給他機會耍帥了。
想起來就很好笑,兩人目光相對,霍敏還是很痛苦。
唐明玉順藤摸瓜:“他有說什麽嗎?”
霍敏搖頭。
唐明玉試探着:“也許情況沒你想的那麽糟呢?”
霍敏搖頭,埋進自己的臂彎裏。
“我好讨厭自己,我真的很讨厭這個愚蠢的笨蛋!”
唐明玉摸摸他的頭,霍敏雖然生長在不健全的家庭裏,但一直都很開朗懂事。他想象不到什麽事能讓他推翻自己、否定自己,這是他看着長大的孩子,看到他現在這樣,實在是難受。
“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能量,比如花朵,很漂亮;樹木,讓人清涼;太陽,照亮大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用處。你很好了,真的,你一點都不讨厭。”
霍敏壓抑地哽咽:“我真的不想變成他,我也變不成他。我做不到。”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改變。”
唐明玉心疼地抱住他:“你看我,這麽糟糕,這麽沒用。不還是挺過來了嗎?”
霍敏不想被他看見:“好了,你出去吧。”
唐明玉看着他:“你有什麽事就叫我,我立刻就來。”
“嗯。”
唐明玉心思重重地回去,閉緊了嘴巴,沒和霍家銘說。
仿佛只軟弱了那一晚,霍敏之後再沒哭過了。他變得很忙,在家裏沒呆幾天,又要出去住。霍家銘看他胡鬧,想說幾句,看着他繃着一根弦越來越忙,越來越瘦,也說不出來,只好讓他走了。
霍敏每天上班、下班,把每天的時間都排得滿滿的,他不能停下來,停下來就胡思亂想,那些可怕的想法能把他吞噬了。其實在那之後,姜竣聯系過他:要不要找個時間談談?
霍敏把信息删掉,把電話號碼删除。
帶着一串號碼的信息依舊進來:真的不給我一個機會了嗎?
霍敏把電話拉黑。
姜竣的微信發來:這邊還有你的東西。
霍敏:不要了。
姜竣:就算分手,也要說清楚。
霍敏:你覺得還有什麽好說的嗎?
姜竣:凡事有始有終,不要給自己留下遺憾。
霍敏冷笑一聲,本着徹底結束的原則,還是見了面。
見面的時候,已經是秋天了。霍敏穿了件毛衣,怕冷似的,臉都埋在衣領裏。他把外套緊了緊,看到茶室外面戴着口罩的男人匆匆從車上下來,跑進來了。
他看着他向自己奔來,像每一次約會那樣偷偷摸摸,又很趕似的。恍如隔世。
姜竣進了房間,放下外套,歉意又拘束地坐下:“不好意思,遲到了。”
霍敏皺眉,全身都繃緊了,用盡所有的力量不讓自己現在就走。
姜竣看他渾身都在抵觸自己,恨不得永遠都不要和他共處一室的模樣,也默默的。
“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用。”
“喝點茶暖和一下吧,好嗎?”
“你有什麽事就快說吧。”霍敏忽然擡頭看他。
姜竣看他不過幾天,臉就瘦了一圈。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霍敏被他喂得皮光肉滑,神采飛揚,兩邊臉頰都肉嘟嘟的。如今卻像迅速枯萎的花一樣,只剩下料峭的枝頭屹立在寒風中。
姜竣道:“家裏的東西……”
“我不要了。”
“之前的事,對不起。”
霍敏沉默,過了半響,他說道:“我只想問你一件事情。”
“你是把我當成他了嗎?”
“不,不全是。”
“那就是是對不對?”
“剛開始可能是,後來就不是了。你們是不一樣的兩個人,很難聯系在一起。”
“我長得像他嗎?”
“不像。”
“那你怎麽會把我當成他?你說實話。”
“只是眼睛像。”
“眼睛……”他想起很多次姜竣都會捂住他的眼睛,“笑起來也很像吧?”
“你像他小時候的樣子,笑起來都很活潑。”
姜竣被逼無奈,殘忍地在他身上又砍了一刀。
是了,就是這樣了。男人永遠會記得他第一任的樣子,然後循着這樣的記憶找下一個。只是他碰巧遇上了。他讨厭自己的笑容,甚至厭惡這張臉。
“敏敏,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我……”
男人在看到他厭惡的表情時止住。
“就這樣吧,算我倒黴,以後都不要見面了。”
“敏敏!”
霍敏站起來,苦笑:“姜竣,到現在了你還表現得這麽深情,也是騙我的嗎?”
他不能再看到這張臉了,再看到這張溫柔又殘忍的臉,他就會吐出來。
有時,不管多麽海誓山盟,最後發現,也就這樣罷。你以為多美、多好、多合适的人和事,忽然就在某個時候給你炸開一個怎麽都填不滿的漏洞,原來拆穿了僞裝,裏面已經流膿流血,滿是瘡痍。
失戀就像陣痛,隔一段時間疼一次,隔一段時間疼一次,斷斷續續,你以為好了的時候,它忽然又殺你一個回馬槍,讓你措手不及。但每一次疼痛,都是一次蛻變。
你有沒有發覺今天和昨天相比,不認識自己了呢?似乎每天都能感受到自己的變化,它們像詭谲變化的雲朵,飄來蕩去,神秘多變。昨天好像還依賴着某個人某件事,今天卻突然一下子站起來了。你不知道變化是怎麽産生的,或許身體的本能便是如此。回過頭來,原來你已經走了很久很久。
人的一生會經歷很多場分別。
就像是遠行的旅人,看不盡漫漫長夜。有的分別,曾經出現在你的生命裏,用盡了它的力量,然後如煙花般隕落了。有的分別,是長明的燈火,是你一夜無眠瞪着眼睛到天亮,是你吃着吃着飯忽然就想摔了筷子,襟然淚下,是你走也走不出的心魔牢獄,時刻照耀着你前進。你無法與它們道別,只能這樣,不停地,痛苦地,扒皮抽筋地經歷着人生。
但千萬不要小瞧我們自身的力量。人是有一套缜密又完善的治愈系統的,每個人都有這種神秘的力量,在你不知道的時候,在每個白天和夜晚,它都在嚴密地運轉着。雨過天晴、春華秋實,大自然賦予了萬物平衡的法則。
所以,你也是可以靠着自身的力量,在一個精神體的消亡之後,慢慢地活過來。就像是遠古的冰河時代,悄悄地生出第一顆松子。
嚴刀風霜,永遠不會殺死人。
每個人手裏都握着無限可能,每個人都可以靠着自己的力量活過來。
霍敏亦是。
姜竣的事業遇到了大滑坡,第二次解約對于國內紮根不久的他來說是個不小的重創。第一次在韓國不知名的小糊團,被他背信棄義抛在腦後回國發展。粉絲們嚷嚷,身體狀況不支,公司條件苛刻,那麽多回國的,為什麽專門逮着我愛豆罵?在國內轉行演出了一個校園劇,一炮而紅,公司給他組了團,讓他做門面。結果紅了之後,又是抛棄隊友單飛。兩次信用危機,網上罵聲一片,姜竣出去都會跟着一票記者。一只只話筒戳到臉上,也要保持不動聲色,負面新聞多不勝數。
徐晴暫停了他的活動,交給了律師處理。他走,是自己的決定。徐晴勸說了多次無果,還險些被他撬走。
問了幾次,姜竣都只有一句:“我要做音樂。”
“公司不是不給你做音樂的機會啊。”
“姐,我不想再被別人決定做什麽了,我想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
徐晴無奈,兩邊打起官司,就在兩邊膠着的緊要時刻,網上忽然爆出他同性戀情的新聞,是一個醫院的貼吧某張照片,病房外他和一名男性摟在一起。無獨有偶,又爆出他在韓國和隊友之間的種種暧昧,都印證着姜竣的同性傾向,網上一片嘩然。
萬事俱發,大廈傾頹。姜竣始終沒有出來解釋一句,他依然頂着壓力發行了他第一張單曲:《綿綿》。
微博上只挂了一首歌,一張陰郁的黑色封面。
粉絲們艱難時期愈發團結,壓抑的情緒在見到愛豆的時候驟然爆發,全部化作了動力。瘋狂的轉發,很快就讓歌曲上了新歌榜。
評論下面紛紛是粉絲們的鼓勵:
哥哥,不要受影響,不要有壓力,我們一直支持你!
我們相信你!
姜竣勇敢飛,姜粉永相随!
也有眼尖的粉絲發現了封面上的秘密——呀,是一個人的肖像嗎?
好像是剪影。
好模糊啊,是誰啊?你們知道嗎?
看樣子像個男人。
我們竣這麽自戀,把自己印在封面上啦?
那是,我哥哥多帥呀。封面放自己照片不稀奇吧。
聽聽,這歌詞,太纏綿了,像在告白。
小聲地說,我覺得是個人的名字。我哥哥是不是真的情窦初開了呀?
……
各種議論的聲音在網上炸開,男性肖像的封面似乎更印證了他同性的傾向。緘默不言,媒體大肆發布的默認言論,幾乎将他淹沒。
他依然我行我素,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慢慢開始拍廣告、上節目。打歌的同時,被人問到這首歌有什麽故事,言語尖銳,他只是一頓,一笑而過。
國內的歌唱類節目不多,姜竣做了一檔節目的選手。現場唱,和在網上聽歌,完全是不同的感受。粉絲們從不知道姜竣的歌聲如此醉人,去過現場的迷妹們都瘋了。特別是新歌,纏綿悱恻、深情動人,她們都聽哭了。
下了節目,已經是深夜。姜竣疲憊地出來,上了車,唐悅給他遞水。
“怎麽樣?”
姜竣道:“慢慢來吧。”
“有沒有什麽目标呀?”
“想做一場自己的演唱會。”
“哇,那我們就要加油咯!争取今年就開,開遍全國!”
姜竣笑笑,太累了,但是精神很亢奮。回到家,打開燈。自從那天霍敏丢下狼藉一片的房子走掉,姜竣将所有東西都放回原位之後,就再沒有動過。霍敏的手表還放在床頭櫃上,換下來的那套衣服洗幹淨了挂在了衣櫥裏。家裏還是他買的那張床,那臺電視,成對的杯子牙刷。姜竣回家睡覺的時候都會躺一邊,留出一半,仿佛霍敏只是離家出走了,一切都沒有變。
家裏的樂器又多了,最近姜竣迷上了烏克麗麗,很甜、海邊、大太陽,迎面而來就是海島度假的味道。每天依舊是做好飯,留一份儲藏在冰箱裏。每次工作回來,都覺得裏面會少,但每次回來,裏面都原封不動,直到壞了,只能扔掉。但下次出去,還會再做。
在那之前,他回了一趟海邊的家。霍敏就把鑰匙明晃晃地放在餐桌上,誰都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其實已經兩年沒進那個屋子了,連母親都不知道裏面裝了什麽。上次去,是他決心要放下的時候。他把戒指留下,錄下最後一段話,離開,準備開始新生活。在那之後,他遇到了霍敏。
是怎麽開始錄第一段話的呢,他和顧文熙是同班同學,都被父母送到少年宮學琴。顧文熙聰明伶俐,他乖巧聽話。被母親逼迫學琴和壓力和父親的缺失,讓他過于內向,什麽事情都往心裏藏。那時候他拉着他逃課、爬樹、去游戲廳,跑遍了小鎮的每個角落。那時候的愛,幹淨純粹,願意為此付出一切。
可一朝東窗事發,兩人的戀情被老師發現,叫來家長。他一直都是很乖的學生,別人家羨慕的孩子,更是母親的驕傲。在那之前,他的母親從未想過在他身上會發生如此離經叛道的事。父親早逝,母親一手将他養大,在他身上投入的精力太多。一個單身母親,她無法接受自己的孩子早戀,更不可能接受他是同性戀。母親發了很大的脾氣,他哭了,母親也哭了,她把他鎖在家裏。那之後,他又逃出去和顧文熙好了一段時間。他們一起約好,逃到一個有海的地方,出海了就自由了。他們約好就在海邊見。只是那天,顧文熙沒有來,他甚至一句話都沒有,連一個結果都沒給他。
哪怕他說他不來了,他背叛了他,都會比現在好很多。
這麽多年來,他們從來沒有說過分手。于是他就等了他這些年。
執念将他的靈魂困囿在過去,游游蕩蕩,總是夢到在海邊,他沒來。不停等,碰壁,等,再碰壁。他永遠都被滞留在過去,滞留在那個夢境裏,得不到解脫。
時間慢慢過去,一直等到他長大,當顧文熙終于回來了,身邊帶着他的老師,那位把他送到頂尖交響樂團位置的人,姜竣痛不欲生。他們一起糾纏了這些年,顧文熙以為每次回頭都能看到他,只是這次,他再也看不到他了。
姜竣将所有的照片收起來,連同那個錄音機,那幾盤磁帶,一起埋葬在了家門外的垃圾桶裏。
又是工作到深夜回家,他急匆匆地上車,要唐悅早點回家睡覺,自己開車回去就行。唐悅已經困得睜不開眼:“那哥你慢點啊,回家給我發個微信。”
“好,快回去吧。”
姜竣催她上了車,當晚的拍攝不太順利,不知道流程沒排好,還是現場太亂。拍攝頻頻叫停,他也在竭力地維持粉絲秩序。奈何來的粉絲太多了,舉着他的應援牌和橫幅,只要他唱、或者說話,甚至動一動,就一片尖叫聲。導演直接下場訓話,幾次三番溝通無果。現場有位不看好他的導師直接發飙了:你們到底是來聽歌,還是來看你們偶像的啊?要做偶像回家做啊,來什麽歌手節目!
全場粉絲嘩然起來,他夾在其中左右為難。被導演拉到後臺,節目都沒拍成。大概後期也是要剪掉他那段了。好不容易掙來的一個機會,就這樣溜走。大家都很沮喪。
之後又是鞠躬又是道歉,出來的時候已經下半夜三點。以往這時候,他都會去海邊轉轉,排遣掉心裏的情緒。現在,他只想回家。
一刻不停趕到家裏,曾經以為會亮着的客廳,昏暗的卧室,床上睡着一個人。溫暖柔軟的身軀,似乎連呼出的氣息都是香甜的。他摸進被子裏,摟住那人的身軀,吻吻他的額頭。懷裏的人便會昏昏沉沉地醒了,沉重的頭擡不起來又倒了下去,無意識地往他懷裏鑽,像肉蟲子似的蠕動一下,接着又不動了。可愛得緊。
只是現在,房子裏全部是黑暗,外面的廣告牌投射進來五彩的光。房間裏冷冷清清的,床上還是他上次離去的那樣。從商場抓來的兔子坐在床頭,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他把兔子拿來放在身邊,打開電視。午夜也只有球賽,雙方的球員跑來跑去,遲遲不進球。他轉頭問:“喂,你壓哪一隊?”
回頭,只有空蕩蕩的房間,回蕩着他的聲音。
他轉回去,盯着電視,心裏如同被撕開一樣的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