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分手

大雨滂沱,清晨風吹得很冷,雨點砸在海面上濺起一串串水花。這樣的大雨裏撐不起傘,木棧道上濕漉漉上,沙灘砸出一個又一個水坑,連螃蟹都不躲在下面了。霍敏被淋得睜不開眼,身體像被劈開一樣,撕扯着血肉般疼。遠處海面霧蒙蒙的,堤岸上的燈塔也霧蒙蒙的,海水呼嘯翻湧着沖上岸來,拍打在礁石上。嘩一聲,嘩又一聲。他從頭到腳淋得濕透,擡起頭,雨水滑落臉龐,這樣的痛苦什麽時候才會結束呢?

他想象那天,姜竣也是這樣。十五歲的少年,滿懷希望跑到海邊,篤定他一定會來。下起暴雨,他撐着傘,海水湧上來,風雲詭谲,雨水吹了傘,澆在臉上。他沒有來。甚至有點太宰治的叛逆、頹廢,他和他要跳到海裏去。他們約好一起到海裏去。但,他沒來。他甚至沒給他一個答案,以至于姜竣将這份執念存留了十年。

什麽都沒有。

他殘酷地想象着姜竣的過往,甚至給他們加了一點傳奇悲劇的色彩。姜竣說不開心的時候就去海邊逛逛,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洶湧的人潮中他認定他、将他拖上車、載他去海邊,将口紅塗在他唇上,從那時候開始就處心積慮、步步為營,一點一滴地侵入他的心。

從一開始他就在騙他,從一開始他就沒愛過他,怎麽會有這麽殘忍的人呢?他不知道他會疼的嗎?他還傻傻地以為,終于有個人是真心實意喜歡自己的了,終于不再是這世上多餘的一個。

之後和他約會,帶他看電影、去學校,唱歌給他,還有在海邊家裏的溫存、在父親面前護着他……他不能再想下去了,每想一個畫面都是對過往的推翻,每一次怦然、每一次心動、每一次震撼和感動,親吻、擁抱、纏綿……都是假的。他甚至找不出姜竣真心對他的地方,哪一次呢。他想破腦袋也想不起來了。

他第一次這樣深地去愛一個人,卻落得這樣的結果。他想不通。眼前每個細節都是屬于別人的,他自己的呢?他甚至懷疑自己不存在,他或許就是別人的替身。不,不能再這樣想下去了,太可怕了。

他仰起臉龐,任雨水澆打下來,經歷着抽筋剝皮的痛苦。

霍敏,醒醒吧,拜托你,清醒一點吧。顧文熙在姜竣心裏是什麽重量,你能夠和他相比嗎?少年時代的愛情,十幾年的糾纏,就算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他們都沒分幹淨。到此為止,你還不明白嗎?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被愛的人欺騙了,你會選擇原諒還是離開?

生活沒有給他選擇,一個耳光扇過來,他只有接受。

——姜竣,我們分手吧。

他冒着雨,眼睛都被淋得睜不開,打下這句話發了出去。

一切都結束了……

姜竣的信息緊跟着追了進來:你在哪裏?

站那別動,我過來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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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在外面,你先回來,回來我們好好談。

姜竣連發了三條信息,霍敏沒理,把手機關機了。

渾身的精力卸下來,他累極了。他需要一個休息的地方。姜竣那邊還有很多他的東西,他要在他回來之前全部搬走。他回到家,洗了個澡,換上睡衣。太累了,在沙發上裹着毯子閉上眼睛,始終有一顆心提着,惶惶不安。他仿佛墜入唐明玉沒來的時候,他獨自一個人在家,保姆偷懶跑了,雷雨交加,他躲在床底下,瑟瑟發抖。

太害怕了,害怕到恐懼活在這世上。

不知不覺睡着,半醒半睡間,聽到外面有人争執。伴随着開門聲,他突然醒了過來,懵然間來不及反應,一閃身躲在了沙發後面。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躲。

姜竣打開門進來,沉聲對後面的人道:“你到底想要怎麽樣?”

顧文熙砰地一下坐在沙發上,霍敏心裏一驚,吓得打了個顫。

“我想要什麽,你不明白嗎?”

“你覺得有可能嗎?文熙,現在已經不一樣了。”

“有什麽不一樣?姜竣,你告訴我。哪裏不一樣了?你寧願守着一個替身,也不要我?”

“他不是!”姜竣壓低聲音吼。

“姜竣,你不要自欺欺人了。從十五歲開始,你眨一下眼睛,我就知道你想什麽。你想要我,你迫不及待想要我。就算是我走了,就算是這些年我沒回來,就算是我們分分合合了十幾年,你的骨頭裏也只會有一種聲音——那就是想要我。”

姜竣痛苦地別開臉。

“現在我給你。我不走了,姜竣,我回國發展。每個星期你來機場接我,我們一起去吃學校外面那家熱幹面。我要加很多很多辣,把你碗裏的花生都挑出來吃。還有琴房、教室,教室外面的銀杏樹,我要老師都幫我們留下了。閑的時候,我們就到湖邊遛彎,看白鷺飛到蘆葦蕩裏,小咪在寵物店門口曬太陽,薔薇花長了一大片一大片,我們就在那買一棟房子。我去市場買菜,你做飯,沒有演出的時候就泡在家裏看劇,好不好?姜竣,我買了這邊的房子買了這邊的車,我決定不走了,你不信我現在就可以拿給你看。好不好,姜竣,給我個機會,也給你一個機會……”

顧文熙說着說着哽咽地跪了下來,扒着男人的衣裳。

太痛苦了,太痛苦了,少年時代的愛情,只有一次的使用期,過去了就永遠不會再回來。兜兜轉轉,唯有這個人紮根心底,即便過盡千帆,見過世界的浩瀚,品過人生的百态,在光怪陸離中修得一身刀槍不入,唯有少年時的那點情意,最擊垮人心。

“別再說了……”姜竣痛苦地閉上眼睛。

霍敏不自覺又掉眼淚,慢慢挪到了窗簾後面。

“我們約好二十六歲的時候去洱海看看,我們都還沒有去,這些年,我們去過的地方多不勝數。在瑞士坐過好幾個小時的火車,擠在不知道是哪的髒亂的火車站,被人騙,錢都沒了,只能去廣場拉琴。還有那次,在三藩市遭遇槍戰,你把我護在懷裏,我們險些一起死了。我們去過這麽多地方,只有洱海沒有去……”

“別再說了!”

“那時候,常常想,我們就海邊租一個房子,那裏家家有狗,戶戶有花。天井裏放一張搖椅,下雨了雨水沿着屋檐流下來,淌成一條河。有只小土狗趴在溪石底下,淋得濕漉漉的眼睛看着我……我們就這樣安靜、平和地過一輩子……”

“你別再說了!”姜竣驟然吼了一聲。

顧文熙不再說了。房間裏寂靜無聲。

霍敏淚流滿面,背上全是汗粘着冰涼的玻璃,如同一只壁虎,諷刺又可笑地趴在窗上,一動也不敢動。

成人之後,我們往身上戴枷鎖,變得冷漠疏離。如今,靠着過去的那點回憶一點一點剝落,剝落周身的外殼,剝落出單純柔軟的少年時代,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這中間夾雜了多少深沉悲涼的感情,又怎麽能說清楚呢?

姜竣和顧文熙都在落淚,姜竣竭力鎮靜下來,叫過顧文熙:“過來。”

顧文熙無聲哭着走過去,人一過去,落進男人懷裏,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他。

霍敏發着抖躲在窗簾後面,死死地咬住了嘴唇。等兩人進浴室清洗的時候,他什麽都顧不得,倉惶地逃出那間屋子跑了出去。

街上人來人往,他頭發濕着,穿着睡衣,趿着拖鞋,落魄地穿越在人流中。他一面走一面哭,路過一個廣告牌,該死的還是姜竣的海報,他坐在座椅上,沒忍住,放聲大哭。過往的人都在看他,他擦了眼淚,起來走,走不了幾步,又哭。真是又慘又可笑的一晚。

唐明玉窩在霍家銘懷裏看電視,兩人手握着手,老夫老妻似的。相處久了,就像左手握右手,連吵架都少了。門鈴響起,唐明玉推他:“去開門。”

老男人往下看他一眼,這家夥都要躺到他腿上了。唐明玉好笑道:“快點,我給你削蘋果。”

霍家銘把人放在沙發上,先拿了個抱枕墊着,再托着頭放好,讓他躺得舒舒服服,這才起身去開門。

“電視別給我換。”

“哦。”唐明玉遠遠地應了一聲,從手撕鬼子換到了娛樂頻道。

門打開,霍家銘一愣。霍敏沉默地走了進來。

老男人擰起眉頭,唐明玉問:“誰呀?”

沒人回答他,只有一身狼狽,哭腫了眼睛的霍敏失魂落魄地走進來,像遭了場洗劫一樣。唐明玉一驚,從沙發上起來。兩位家長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上樓,目瞪口呆地看到門被甩上,目瞪口呆地聽到樓上悲慘的哭嚎。

霍家銘一怒,就要往樓上去。唐明玉扯住他:“別,別去。”

“你聽他在上面嚎!”

“你別急啊,先問問什麽事再說。”唐明玉沉思着,拉着霍家銘坐下。樓上哭了一會,漸漸止住了,沒了聲息。霍家銘心煩意亂,氣得把電視關了。唐明玉往樓上看了一眼,沒理,轉到廚房做飯去了。

“你還要不要吃?”

“氣都氣飽了。”

“那我給孩子了。”

唐明玉端着餐盤上去,敲了敲門,柔聲道:“敏敏,我做了你愛吃的糯米飯。不管發生什麽,先吃飯好不好?”

裏面沒人應,他叫了兩聲,只好放在門口下樓了。

一個晚上,房裏都沒有動靜。兩個家長躺在床上讨論起來:“你說怎麽回事?”

“不知道。”

“工作不順?受委屈了?還是發生什麽大事?”

霍家銘沉默不語。

唐明玉低聲道:“他從來不哭的。”

老男人心裏就像被剜了一樣難受,翻身徹底不理他了。

唐明玉拍拍他的背,倚靠在男人肩頭,沒說話。

霍敏哭累了就睡了,沒什麽大事。倒是兩位家長熬了一宿,誰也沒敢閉眼。淩晨四點了,霍家銘還沒睡着。想抽煙,被閉着眼睛的唐明玉摸索着掐了。實在憋得狠了,幹脆不睡了起來遛狗。金毛生了一窩寶寶,送了鄰居和公司的人幾只,留下一個小寶寶。病恹恹的,唐明玉養得精細,每天變着花樣的喂。霍家銘先去看了小的,又去看大的,牽到院外溜了一趟。

花園很久沒修剪了,他回來又操着剪刀咔嚓掉那些殘枝。牆根底下種了幾株辣椒、扁豆,他拿它們當寶似的,天熱了澆水,天涼了又紮上大棚。那天下雨,雨水打得菜葉擡不起頭,全蔫了,他給它們挨個綁了一條竹竿支撐,又在頂上加了瓦,雨水順着瓦片都流到了出水口。小園子不用請人,自己就收拾得妥妥當當。

他正咬着一根煙在順葡萄藤,天剛蒙蒙亮,他一回頭,看到了霍敏。

霍敏衣衫單薄,眼睛腫得不成樣子,顯然也是一夜沒睡。

霍家銘指使他:“去拿繩子。”

霍敏慢吞吞地拿了繩子。

霍家銘踩到梯子上。霍敏道:“我來吧。”

老男人下來,讓他上去。

霍敏爬上去,穿過葡萄架子。從上面俯瞰整個園子,粉色的大月季花、玫紅的薔薇、爬山虎攀滿整個山牆。小金毛一扭一扭地趴在草窩裏,清晨的霧水沾濕了他的衣裳。父親拿掉了煙,擡頭看他。

“這邊綁兩道,順着它的生長方向,讓它往架子上爬。”

“嗯。”

“好了嗎?”

“好了。”

“下來,這邊藤也要綁。”

“哦。”

父子忙活了一通,還算配合默契。霍敏看着眼前的藤絲伸着觸角竭力地勾着竹架,又細又軟,或許一不小心就會斷了。但不過多久,在你看不到的時候,它就會長成一大片一大片,伸展枝葉,鋪天蓋地。這種植物,生命力旺盛、韌性極強,不論什麽時候,給它一個機會,它就會長大、變強。

給葡萄架順好了藤,霍敏爬下來,對父親道:“我想回去工作。”

霍家銘收拾剪刀、繩子,霍敏扛着梯子,走出很遠了,他才應了一聲:“嗯。”

唐明玉在陽臺上觀望着這對父子,看着兩人進來,問:“早飯想吃什麽?”

“随便。”

父子倆異口同聲。

唐明玉會心一笑,心裏放心了許多。有時候家人之間,不用說什麽,一切都明白了。

香山別苑回到了原來的樣子,唐明玉做飯,霍家銘喝茶,霍敏在一旁玩游戲。大部分寂寞的時光都是玩游戲度過的,才開始是樂高、後來游戲機、手辦、玩具,堆了一屋子。他的那套樂高放在姜竣那邊了,家裏還有許多,長大了不玩了,唐明玉也仔細收了起來。

“有好多都沒有了。”

唐明玉聽到他嚷:“是啊,你高三時候玩的,那多久了。”

霍敏道:“現在都不玩那個了。”

唐明玉道:“其實還是以前的比較好玩。好了,吃飯啦。”

一家人從沒有這麽早吃飯過,三人咀嚼的聲音都很沉默。霍敏猶豫再三,清了清喉嚨道:“我還想說一個事情。”

“啊,你說。”唐明玉起來添粥。

“我想暫時回家住,可以嗎?”

霍敏面露尴尬,唐明玉添了一碗想給男人,霍敏看着他,唐明玉不自覺拐個彎就放到了他面前。

“當然,當然可以!外面沒人照顧你,你爸也不放心。”

唐明玉胳膊肘一撞,霍家銘正為自己那碗粥沒了要惱,見霍敏眼睛紅腫地看着他,生怕再聽到昨晚那撕心裂肺的哭聲。

老男人點頭:“好,好。”

唐明玉笑眯眯,一家團圓了,真好。

霍敏涼涼地:“你也不準再找我茬。”

霍家銘嗯地一聲,唐明玉按住他:“當然,都是你的。你最大!我們都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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