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月下之邀
夢境如此切膚蝕骨,覺時仍餘一絲恍惚。
身體似被抽空後又重新填滿,仿佛吸飽水分的海綿,透着微微的膨脹感。
所幸熱浪與寒意俱已退去。她試着運氣,頓覺經絡暢通,毫無阻滞,不由得舒了口氣。
正欲起身,眸光無意間垂下,卻兀地滞住。
身上只着亵衣,而束帶明顯被解開過。
呼吸間隐隐浮動着若有似無的香氣,有些熟悉,卻一時回憶不起。
慢慢梳理思緒,只記得自己本欲借機離開,好折回師傅的密室将五毒拿到手,卻被秦運撞見……
莫非是他?
心下不由一凜。以自己的境況,怕是會殃及療毒之人。莫道是重新打通經脈,就算僅将毒氣封住,便要耗費三四成內力,更何況是恢複到她現下的狀态,若非功底深厚,是萬不可能做到的。
而秦運內力之深,她已有所見識。
眼前卻不覺閃過另一道颀長修美的身姿。縱是初見,也不由為其周身蘊含的氣度所折服。
如此的神韻豐采,身邊定是卧虎藏龍。
他,究竟是誰?
沉思之中,并未注意到房門已被緩緩推開。
直至耳畔清音響起,方才驚覺有人進來。
“姑娘好些了麽?”
“有勞公子挂懷,已經大好了。”她斂目低眉,藏好心頭暗暗湧起的情緒——
此刻立在身旁的,正是衣間香氣的主人。
是的,沉水香。
只見他掬手一拜:“為姑娘療毒時多有冒犯,還請姑娘見諒。”
他的造詣精深至此,卻潛藏不露。
同這樣一個機鋒城府皆在自己之上的人周旋,她算不準有幾分把握。
忽覺腕間一涼,卻見他修長的手指搭上她經脈。
指骨分明,卻白皙如玉,絲毫看不出習武之跡,倒更似筆耕之人。
“已無大礙,只須再調理數日。姑娘只管安心休養,在下告辭。”說罷行禮轉身。
從她的角度,恰好能看到他擡手時腕上的淤痕。
猛然憶起齒間殘存的一縷腥甜,難道是——
不禁擡眸,卻恰好撞上他的目光。
似是讀懂她的心思,他溫言道:“只是小傷,姑娘不必介懷。”
房內每日會換上新鮮的花卉,或為月季,或為木瑾,更多時候則是海棠。
侍婢按時辰送來調理氣血的藥膳,不知用了什麽特別的法子,教人嘗不出一絲苦意。
轉眼已是旬日。
身體似乎已恢複如常,甚至無端添了些精神。
只是不免有些焦躁,該如何借口離開。
然而心中一直有個聲音提醒她:設法留下,定有裨益。
是夜輾轉難眠,索性步至庭中。
迎面的西府海棠因着花期将盡,已顯得意興闌珊,惟餘高處幾枝殘蕊,卻依舊暗香襲人。
她不由想起娘親。
記憶中,娘親甚喜海棠,連名字裏都帶一個“棠”字。
爹曾派人從各處搜羅,終是在山中辟開一處園圃,名為“棠苑”。一入仲春,滿園葳蕤生姿,芳澤撲鼻。娘親在花間翩然起舞,仿如仙子下凡。爹則常常就着壺女兒紅,一臉滿足地凝望,待酒意漸濃,便舞劍相和。花影婆娑,人影交錯,衣袂伴着劍光,絲絲縷縷舞動起周遍的花香,有如素練當空,飛虹貫日。
她素知西府海棠乃花中極品,不單花姿明媚,香氣亦是動人。獨獨花期甚為挑剔,從不輕易違時而綻。
可眼下已是孟秋,這花開得确是有些不合情理。
猛然驚覺,“棠苑”亦曾有過這般異象。只是一次,便教人永生難忘。
那是十年前一個晴朗的秋日,無風無雲,湛藍的高天澄澈如洗。
苑中的西府海棠卻似着了魔法般,一夜之間竟催開滿樹芳華。
爹朗聲大笑,劍氣在地面揮出遒勁的筆鋒,是“春回二度”。
花開了整整十日,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而就在最後一片芳華零落的那一天——
不,她不忍去想,她不能去想……
心似被一雙無形的大手牢牢攫住,眼前畫面如碎石迸裂,生生刺進雙目。
她頓覺血氣上湧,經脈贲張。
霎時間疾風呼嘯,流光飛轉。
終于,一切歸于平靜。
她只聽見自己篤篤的心跳和略顯急促的呼吸。
足下微動,卻是碎枝斷裂之音。
忽聞數聲清越的擊掌,響入耳畔,如掣驚雷。
“姑娘的舞,真乃驚心動魄。”
他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她面前,聲音中竟透出鳴金擂鼓般的高亢。
“在下深為所感,只可惜無以相和,惟有激蕩于胸。”
她斂息垂眸,“冷月失禮,有擾公子安眠。”
起身的瞬間,卻聽他道:“姑娘莫動。”
忽覺面上一涼。
他手中的錦帕上,是一道殷紅的血跡。
她猶自感到絲絲痛意。
定是方才用氣過猛,竟教花枝劃破了臉頰。
“姑娘稍候,在下這便回房取藥。”
月光在他身後投下長長的剪影,卻是極淡極輕。
少頃他便回來,手中握着一只鼻煙壺大小的白色瓷瓶,卻并不遞給她,而是徑自取下瓶塞。
瓶身輕欹,便有墨色齑粉落在他瑩白的指肚上。
她只覺眼前一晃,臉頰傷口處便漫過絲絲微涼。
他的力道不輕不重,伴着潤玉般的觸感滲入肌膚。
頭頂的月光恰好落在他的睫毛上,于眼底投下細密的疏影,襯得眸色愈加幽深。
她恍然驚覺他的目光近在咫尺,透過兩扇碧色的紗窗照過來,卻比那月華更亮一分。
雙腮不禁有些微熱,假裝無意錯開視線,但見屋頂飛檐披了薄薄一層玉露,那片片雀翎點點閃着熒光,竟無風而動。
“為何總是傷着自己呢?”他溫潤的聲音忽然流入耳畔,卻不似往日的客套。
她心下不由一驚,下意識地後退一步,目光仍是平靜如常,“有勞劉公子了。”
繼而盈盈一拜,“小女子先行告退。”
“姑娘留步,在下有一事相求。”
她不知他有何事,便道,“公子但說無妨。”
他卻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終于緩緩開口。
“江湖畢竟兇險,姑娘只身一人難免有不便之處。不知……姑娘是否願與在下同行?”
她不禁一怔,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仿如暗夜裏的火光,讓踽踽獨行的旅人生出一絲希望。然而卻仍難預料,前方等待着的是旅伴,還是陷阱。
而此刻,她也惟有一賭。
擡眸迎上他專注的目光。
她終于聽見自己的聲音,“蒙公子不棄,冷月願為公子效犬馬之勞!”
腰間卻忽地一緊,下一瞬便跌入他暈着沉水香的懷抱。
“月兒……”他喃喃地喚着她的名字,“你真的不懂麽……”
她當然懂,否則怎會靜靜偎在他懷中,如一只溫馴的小鹿。
他,同師父一樣,終究是男子。
當她将藏于袖間的暗器射入師父的命門時,亦是如此這般被他攬在懷中。
雖然不曾料到他瀕死之時還能催動真力投出九陽金針。
但,她終是勝了。
有時,為達目的,不得不學會假意逢迎。
只要,時刻守住自己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