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半驚夢

自那日不意撞見了麗妃,她在院子裏走動的機會就更少了。許是蓮落将此事告知于他,他的信字裏行間雖未明言,意思卻是再清楚不過。

“月兒,莫怪我效法漢武金屋藏嬌,只是這宮中紛繁複雜,稍有不虞便會身受其害。惟願我歸來之日,見到你平平安安。”

他不愧是心思缜密之人,名為牽挂,實則約束。

閑來無事,便也學着翠荷她們繡起荷包。忽然想到院中那一枝淩寒獨放,遂勾了簡單的紋樣,一針一線慢慢描繪。

這日是翠荷來伺候,她知她心軟,一番好言央求,這才得以在院中走走。

外面越發暖了,她終是耐不住薄汗,解□上的毛氅。

再見時,那雪梅卻只餘二三殘蕊,惟清馨不減,流芳氤氲。不由想到那句“零落成泥碾作塵,唯有香如故”,真乃字字珠玑。

第一次見到梅花,已是許久以前的事了。

青龍寨地處江南,自然無梅。而娘親卻是北地人。一次她偶見娘親正繡着什麽,便湊上前去。

竟是一種不知名的花。

層疊的淡粉環住赭色的花蕊,好似淡墨一點,卻又不甚真切。

娘親告訴她這是梅花,生于北地,淩寒綻放。

後來,爹不知從哪裏真的尋來一株梅樹,養在後山的石穴中,小心侍候。

然這江南石穴到底不比北地嚴冬,不想竟未著半個花苞便遺恨而終。

俯身拾起零落的片片芳華,回房于案上鋪開生宣,臨摹起來。

墨是上好的桐油煙,姿媚而不深重,最宜畫梅。

半柱香的工夫,一幅墨梅已成,濃淡深淺甚是合意,墨香亦恰似梅香,便如真的一般。

她凝望畫幅,不由颔首微笑。

有言道怡丹青者性平,确是不假。

一番描畫,心境便豁然開朗,胸中污濁混沌之氣皆煙消雲散。

這日,翠荷欣欣然捧着一只景泰藍細頸瓷瓶走進來。

“姑娘,你看這是什麽?”

只見其中一枝青碧斜倚,節脈處溢出點點翠意。

恍然驚覺已是初春光景。

那麽他不久便會歸來,而她,亦當有所籌劃。

忽聞小軒窗外莺語聲聲,清麗婉轉,竟靈動了一院的春意。

古人雲“陰日讀經,柔日讀史”,乃情志相勝之理。

是日春光和煦,周身空氣仿如新蠶吐絲般輕軟柔滑,她便向蓮落索來司馬子長的《史記》,倚在榻上捧讀。

她最喜《項羽本紀》一篇,深感其言行中彰顯的英雄之氣。

成王敗寇,歷史固然。垓下一敗,四面楚歌。

他毅然引頸,寧以死謝罪于江東父老,終不肯茍且偷生,實乃大丈夫真性情。

然而時人卻謂之婦人之仁,養虎遺患,兵敗身死皆為咎由自取。更有稗官野史,道虞姬曾為劉邦所辱,不欲再次落入虎口,才自刎而死。實在荒唐。

一陣倦意襲來,眼前蠅頭小楷不覺模糊黯淡。

朦胧中,鼻間拂過淡淡的沉水香,定心安神。

醒來時,卻發現自己正靠在一個熟悉的懷抱中。

明黃的衣袂柔暖如春,連那金絲銀線的巨蟒也減了幾分威嚴,顯得溫馴伏貼。

擡眸便觸到他的目光,晶瑩清淺,卻遮不住眼底的疲憊之色。

“何時回來的?”她輕聲問道。

他曾屢次囑她勿稱“殿下”,而他的小字她終是叫不出口,于是索性省去。

“午時便到了,向父皇母後複命問安,這才有些耽擱了。”

“一路勞頓,早些休息吧。”

他卻擁着她不放,“看見你,便一絲疲倦也無。”

明明是小兒女般的情話,被他語氣輕柔地字字吐出,卻無一絲造作。

忽地想起那件要事。

心念幾經輾轉,雙手終于覆上他修長的指節,緩緩問道:“我在你心裏,是怎樣的?”

他聞言一怔,下一刻便俯身含住她的唇。

“月兒……”呢喃在唇齒間溫軟地含混着。

不知為何,他心頭竟莫名地煩亂,似有千絲萬縷糾結,卻終難理出頭緒。

她的話一字一句在耳畔回響:“我想去選秀,我要留在你身邊。”

他,終于讓她心動。

看着她一步步跌入自己精心籌劃的棋局,他竟一絲歡喜也無,反覺悵然若失。

恍然醒悟,原來早已心動的人,是自己。

愁緒終是難敵倦意,他漸漸沉入夢鄉。

夢境是如此清晰,那身影,那場面,皆歷歷在目。

他高高端坐在龍椅上,俯瞰階下叩首揖拜的群臣。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隆音回蕩,如天雷滾滾。

卻見金銮寶殿下緩緩走來一人。

鳳冠霞帔,步履娉婷,柳眉杏目,朱唇皓齒。

她一步一步向他靠近,發頂彩鸾随身形舞動,竟似振翅欲飛。

頃刻間,仿佛惟她一人立于殿上,睥睨衆生。

“陛下果然好手段。”櫻唇微啓,卻字字誅心。

眼前驟然掠過一道銀光,似銀蛇裂空。

耳邊響起群臣的驚呼,他卻恍若未聞。

只是一動不動地定在原地。

銀鎏金的蝶戀花簪直直豎在她胸口,但見殷紅的血瓣片片綻開,襯得那寶藍織錦鳳袍形同鬼魅。

她的身體緩緩向後倒去,目光卻如千弦萬箭,齊齊向他射來。

“不要!”

他大呼一聲,猛然驚醒。

四周空氣如死水般靜谧,除去他沉重的喘息,便是耳畔隐隐約約的更漏,偶爾驚起一絲微瀾,卻終無聲散入濃郁的夜色。

他只覺渾身濡濕,那冰絲錦緞本是滑不留手,此刻卻生生膩在脊背上。

竟似千足蟲豸,撕心撓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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