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狼嚎刺耳,細籠欲破,兩位夥伴的軟言細語全部被狂躁嚎叫淹沒——馮不羁回到洞中時,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見他回來,兩位夥伴仿佛看見了救星。

既靈:“譚雲山剛剛講話惹到它了!”

譚雲山:“我們剛剛講話惹到它了!”

既靈:“……”

譚雲山:“我!”

馮不羁樂,挺好,瞬間破案。

不緊不慢放下樹枝,馮不羁來到細籠前蹲下。既靈和譚雲山識相地左右挪開,給馮不羁騰出足夠空間。其實他們也不知道馮不羁有沒有招,但眼下這陣勢,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馮不羁認真看向籠內,任憑小白狼如何對他嚎,甚至伸爪子出來抓,保持着安全距離的他都鎮定自若,巋然不動。

他不出聲,既靈和譚雲山也不敢出聲。

不知過了多久,籠中的白狼似終于用盡了力氣,劇烈喘着粗氣,慢慢消停下來。

馮不羁滿意地點點頭,給了小白狼一個“好孩子”的贊賞眼神,末了左右扭頭各看夥伴一眼,悉心教誨:“記住,有些時候,以不變才能應萬變。”

既靈和譚雲山對視一眼,頓悟——總結起來就一個字,耗,這招還真是……很“精妙”。

白狼雖然老實了,但總這樣隔着籠子大眼瞪小眼也不是個事,譚雲山看着籠邊地上的幾根雪白狼毛,既發愁又困惑:“之前它在黑府的時候不是會說話嗎,難道現了原形就連怎麽說話都忘了?”

馮不羁給剛踏入修行途的夥伴解釋:“它現在能聽懂我們的話,但說不了。人形說人話,獸形講獸語,天道如此。”

“原來如此。”譚雲山總覺得他這一路沒幹別的,光長見識習天道了。

既靈對人間以外的所有事情,也都是認識馮不羁之後才知曉一二的,連帶着以前從來沒想過的問題,如今也不由自主開始思考:“那天道又是誰定的呢?天帝?”

“你可把我難住了,”馮不羁撓撓頭,生平第一次開始想這個問題,糾結半天,才道,“我覺得不是。神仙,妖怪,人,都在‘天道’之內,‘天道’應是‘自然之道’。當然,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我随便說說,你們随便聽聽,不作數啊,哈哈。”

天地之大,海波無盡,蒼穹浩渺,日升月落,萬物有靈,人在其中渺小得猶如滄海一粟,哪能真的參透個中玄妙呢。

但既靈喜歡馮不羁的一家之言:“‘自然之道’好。神仙住天,凡人住地,妖怪住在山林湖澤,各得其所,各安其道,只有生而不同,不該有尊卑之分。”

馮不羁無奈搖搖頭:“話是這麽說,但哪有絕對的平等,仙就是仙,妖就是妖,一滴修行之血就能讓妖灼傷,一滴仙血甚至會損了它幾年修行,反過來行嗎,你聽說過哪個修行者或者哪個神仙因為濺到妖怪的血受傷的?沒有,這便是生來就有的高低貴賤,不管我們贊同與否。”

“所以我沒說‘沒有’,只說‘不該’。”既靈垂下眼睛,淡淡說着,同時自懷裏取出一個小巧的水色琉璃瓶,舉到細木籠上方,透過細木條間的空隙,将墨綠色粉末倒在白狼身上的幾處傷口。

已疲憊閉上眼的白狼在她靠近時便警惕睜開眼,渾身繃緊,墨綠色被灑下時,它扭動着身體去躲。直到一些粉末沾到它的傷口,它才僵住不動,眼神也從警惕轉為茫然。

随着粉末灑遍它背部傷口,既靈手腕微擡,停住傾倒,輕聲哄着道:“肚皮。”

狼妖定定看着她,一動不動。

馮不羁和譚雲山也看着她,不懂這是什麽路數。

終于,白狼緩緩趴下,翻身露出遍布血痕的肚皮。

那一道道傷口都是被黑峤的法器打的,有深有淺,交錯淩亂。

墨綠色粉末重新灑下時,白狼閉上眼睛,破天荒地透出一絲柔順姿态。

馮不羁也終于看明白既靈在幹嘛了:“你還會配妖能用的藥?而且一直帶在身上?”

既靈撒藥完畢,收回瓷瓶,道:“藥就是藥,不分妖和人,只要沒有艾葉一類驅邪的藥草,對于創口愈合來說都一樣。”

馮不羁來了好奇:“那受損的妖力修為呢?”

“你當我這是仙丹嗎。”既靈沒好氣地笑,“只能愈合傷口,補不回修為。”

馮不羁點點頭,沒問題了。至于既靈為何要給妖療傷,明擺着,只有讓對方恢複人形才能進行有效溝通,而現下白狼傷這麽重,什麽都不做地幹等着,天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

譚雲山沒馮不羁那麽多好奇心,也了解既靈的打算,故而全程無話,以安靜和不打擾作為對夥伴的支持。

直到看着既靈用力拎起籠子要往洞外走,他才一愣,沒等問,見馮不羁也站起來往外走,他連忙起身跟上。

三人就這樣來到洞外,此刻風雪已停,月朗星稀。

既靈将木籠放到一空曠處,讓月光透過籠身,直射白狼。

剛下過雪的夜是最冷的,任憑你穿得再厚,什麽也不做,就這樣靜靜在外面站着,沒一會兒就要從腳底往上冒涼氣。

白狼應該也冷,但沐浴着月光,那冷也就算不得什麽了。

約一炷香的時間後,馮不羁和譚雲山已不住跺腳搓手,既靈牙齒都打架了,白狼終于有了變化。

先是周身籠出一層極淡的紫光,而後,紫光顏色越來越深,狼妖也在這光芒中退去獸形,幻化成人。

變到三分之一時,馮不羁就背過身去了,等徹底變完,譚雲山已經開始望天。

既靈眼疾手快地把準備好的披風遞進去,肉體白皙的女妖神色茫然:“做什麽?”

“披上。”既靈以為她剛化為人形,尚未反應過來。

不料白狼妖接是接過來了,披也披上了,但表情還是不甘不願:“我不冷,為什麽你們都要讓我往身上放這些破布,行動起來真的非常不方便,吸月光精華的時候還是累贅!”

人是美人,心卻還是野慣了的妖獸之心。

既靈目前還判斷不出狼妖的善惡,然而可以确定,這是個不那麽通人情世故的妖。

不過白狼妖的抗議雖直白得近乎孩子氣,既靈卻在其中敏銳捕捉到關鍵詞:“我……們?”

白狼妖怔住,顯然剛才那抱怨皆自然流露,走了心,卻沒過腦子,這會兒被既靈問到,才發現自己說了什麽,眼底瞬間泛起哀傷。

既靈第一次在這雙妖氣沖天的眸子裏,見到仇恨以外的情緒,且白狼妖不擅長或者說根本沒有隐藏情緒的意識,恨時殺氣騰騰,哀時悲恸苦澀,情緒之真切濃烈讓人很難不動容。

既靈輕聲問:“還有誰和你說過變成人形之後要穿衣服嗎?”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白狼妖歪頭故意不看她。

既靈莞爾,正準備繼續用懷柔之策,就覺得臉頰旁蹭過熱氣——

“因為她是唯一可能幫你忙的人。”

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譚雲山,越過她肩膀與籠中白狼妖對話。

白狼妖轉過頭來,疑惑的目光在籠外人之間打轉:“你們不是一夥的?”

譚雲山微笑:“我們是一夥的,但妖與妖之間的仇怨,我插不上手,我後面這位兄臺懶得插手,”說到這裏他很自然摸了下既靈的頭,“只有我旁邊這位姑娘,願意聽你們的恩怨糾葛,願意細究其中的是非對錯,如果有一方完全正義,她絕對會出手幫着匡扶。”

譚雲山這一下帶着調侃意味,更多的則是對夥伴的肯定和自豪。

既靈懂,但依然懷疑譚雲山摸的時候召喚了手心仙雷,否則頭頂怎麽會麻酥酥的,而且很快蔓延開來,先是臉頰,再到心底,又随着心跳傳到四肢百骸,哪兒哪兒都好像不對了。

白狼妖沒發現她的異樣,只是在聽完譚雲山的話後陷入糾結,也不知道是糾結要不要相信,還是衡量說了真話後有沒有損失。反正不管哪個,白狼妖很快有了決斷:“你把籠子打開,放我出來,我就把什麽都告訴你。”

話是對着既靈說的,顯然白狼妖已經認定她是自己命運的關鍵。

哪成想既靈想都沒想就搖頭:“不行,開了你就跑了。”

白狼妖氣結,猛地一拍籠子:“我就知道你是假好心!”

既靈想攔已經來不及了,籠內一剎那湧出的妖氣觸動了鎮妖符,細木染上法力,灼了白狼妖的手。

白狼妖飛快把手縮回去,痛得頻頻皺眉,卻沒出聲喊疼,因為真的也不算太疼,這讓她有點奇怪:“不是仙血?”

“你這是……嫌棄?”手指至今仍隐隐作痛的馮不羁心情複雜。

既靈給了夥伴一個安慰眼神,才道:“我們不想傷你,況且……”說着她又看了另外一個夥伴一眼,“仙血怕疼。”

白狼妖沒全聽懂,但也記得先前自己是因為幾滴仙血現的原形,如今對方能用仙血而不用,自然算是給她留活路了,何況還幫她治了傷,又讓她吸了月光恢複人形……

“我姐姐。”白狼妖毫無預警開口。

既靈沒反應過來:“嗯?”

白狼妖和緩道:“告訴我變成人形之後要穿衣服的是姐姐,她教了我很多東西,我們還說好一起修煉……但,”話鋒一轉,她的眸子暗下來,殺機盡顯,“三年前,黑峤吸了她的精魄。”

譚雲山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先前“妖與妖之間的仇怨”這樣的說法,不過是他用來詐狼妖的,後來見狼妖沒反駁,心中已明了幾分,如今真聽見黑峤是妖,并不詫異,但只是想不通,為何既靈和馮不羁都沒發現黑峤身上的妖氣?

既靈沒譚雲山那些彎彎繞,直截了當問了一遍:“黑峤是妖?”

白狼妖毫不猶豫點頭:“是。”

既靈又問:“那為什麽他身上沒有妖氣?”

白狼妖不耐:“我怎麽知道!反正白鬼山上幾乎有點修行的妖都被他吃了,還剩幾個也躲到了別處,如果不信,我帶你們去找它們問!”

譚雲山插話進來,帶着點意外:“你在白鬼山上修煉?”

白狼妖看他,話裏完全沒好氣,顯然仍對之前的“威脅”耿耿于懷:“我生在白鬼山,成妖也在那兒,當然在那兒修煉。”

譚雲山給既靈遞眼色。

既靈接收過來,略一思索,難得跟這位夥伴心有靈犀:“在山上救我們的是你?”

白狼妖一頭霧水:“什麽?”

譚雲山扶額,攔住既靈,示意自己來說,以免沒等問清楚呢就讓這位姑娘把底都透了。

“白鬼山,樹倒,鳥獸散。”譚二公子給出幾個關鍵詞,懂的人一定懂,不懂的必然模糊。

白狼妖眸子一亮,跨入前者陣營:“是你們!用法器砸樹攪得山林不寧的那三個瘋子是你們!”

譚雲山很自然忽略掉某些不太友好的字眼,溫和解釋道:“我們迷路了。”

白狼妖瞪他:“我知道。但是迷路了就找路啊,砸樹做什麽,幸虧我反應快,帶你們下了山,否則還不知道白鬼山要被你們禍害成什麽樣呢。”

馮不羁聽不下去了:“你和我們打了一晚上照面,現在才認出來叫反應快?”

白狼妖莫名其妙:“在山上我跑前面,離你們那麽遠,上哪兒看清你們模樣去!”

既靈湊近籠子:“既然那麽讨厭我們砸樹,為什麽不攻擊我們,還要給我們帶路?”

白狼妖理直氣壯:“你們帶着那麽大的法器,一看就是修行人,我又不傻,才不會送上門給你們殺。”

既靈:“……”

譚雲山:“……”

馮不羁:“那個,我提一個小小建議,就是這種時候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是不是更有利于我們消弭誤會,建立友誼?”

白狼妖仰頭,問得認真:“說是好心你們就能放我出去嗎?”

馮不羁:“呃,也許?”

白狼妖:“那我的确是覺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馮不羁:“……晚了!”

白狼妖已回人形,三人索性将籠子擡回洞穴。白狼妖對外面的風景戀戀不舍,一個勁兒強調她不怕冷,她喜歡吹夜風,要不單獨放籠子在外面也行。然而她的态度實在迫切得可疑,三人只能假裝不懂她想逃的那顆心,一本正經将籠子拎回,重新放到篝火邊,這才繼續問——

“你姐姐是三年前被黑峤吸了精魄的,為何你等到現在才來報仇?”

“三年前我就來了,但是沒殺成,還受了傷,本來想等傷好繼續動手,哪知道忽然有個殺千刀的東西落到了白家山,也不知道什麽法器,照得整個白家山北面還有幽村日夜通明刺眼,法力不夠的妖碰見那光就疼,只能終日躲在山南面,我雖然忍得住那光,但也僅限在白家山,一到山腳就受不了了,沒了山林之氣護體,渾身鑽心的疼,根本走不出去兩步,更別提進村。”

“那黑峤呢,難道三年來一直沒再出村進過白鬼山?”

“山上能讓他看得上眼的妖死的死逃的逃,他當然就不來了。”

“既然蟄伏了三年,為什麽偏要弄風雪呢,直接悄悄潛入黑宅,不是更好下手?”

“當然不行,我要讓他死得明白,知道自己究竟為誰償命!”

“但是你根本打不過他。”

“血債血償,要麽我死,要麽他亡。”

“……”

該問的不該問的都問了,白狼妖悉數作答,沒猶豫,沒閃避,堪稱直言快語。

三人背過身去,你看我,我看你,流轉的眼波都閃着一句話——信,還是不信?

既靈率先用口型道——我信。

馮不羁點頭附議。無論是眼前的事還是三年前的事,包括三年間的仙燈落白鬼山,一樁樁一件件全都對得上,細節清晰,因果合理,以白狼妖那種能說出“我帶路根本不是為了救你們”的簡單粗暴的性子,編出這麽圓的謊話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

譚雲山沒言語,卻用樹枝在地上寫起了字。他現在對夥伴間的默契沒什麽信心了,還是落到筆頭比較安全準确——黑峤,一臉橫肉,白狼妖,千嬌百媚,塵華上仙有雲,妖成人形只一次,樣貌看機緣,自古又有雲,相由心生,故,白狼可信。

馮不羁:“……”

既靈直接從譚雲山手裏奪過樹枝,幾下糊亂了他那密密麻麻恨不能寫滿半山洞地面的字,而後在上面重新寫了八個——白狼貌美,以貌取妖?

譚雲山欣喜不已,默契又回來了,不住點頭——然也。

既靈把樹枝塞還給他,起身便往洞外走。

譚雲山下意識出聲:“你做什麽去?”

洞外天光已半亮,既靈頭也不回到:“再去幽村一趟。”

譚雲山一聽就懂了,這是準備再跟幽村街坊四鄰探探黑峤的底。如果他真的是妖,必然有特殊之處,不可能和祖祖輩輩生活在這裏的幽村百姓一樣,而他又是幽村首富,家裏有什麽蹊跷事或者異常的習慣,定然會從數量衆多的家丁丫鬟雜役等口中傳出,哪怕他千叮咛萬囑咐,這世上仍是沒有不透風的牆。

目送夥伴背影的譚雲山正想着要不要說聲“小心”,就見剛剛連說話都沒回頭的既靈忽然轉過身來往回走,且顯然是沖着自己過來。

譚雲山下意識咽了咽口水,身體卻保持住了沒動。

既靈很快來到他跟前,幹淨利落扯下淨妖鈴敲了他腦袋,敲完問:“疼嗎?”

譚雲山雲裏霧裏,老實回答:“還行。”

既靈滿意點頭:“那就好。”

語畢,姑娘轉身,這回大踏步離去,再沒折返。

良久,譚雲山才回過神,茫然向另一個夥伴求助:“她為何敲我?”

馮不羁拍拍他肩膀:“反正也不疼。”

譚雲山完全沒感受到安慰:“不疼……就可以随便敲了?”

馮不羁看着譚家二少那雙滿是無辜的桃花眼,幾不可聞嘆口氣,彎腰用手把既靈剛剛寫的那八個字逐一拂回淩亂塵土:“如果真有那麽一天,她連敲你都不願意敲你了,就該是你哭的時候了。”

譚雲山笑着搖頭:“我一歲以後就沒哭過了。”

馮不羁直起腰,滿臉嫌棄不信:“一歲的事你還能記住?”

“我爹說的,”談到這個對他幾無父子情的親爹,譚雲山的語氣卻很自然,“一歲以後,不管是磕着碰着,我再沒哭過,四、五歲的時候我哥還因為這事偷偷打過我幾次,後來發現我真不哭,也就沒意思地收了手。”

馮不羁:“這也是你爹告訴你的?”

“我哥,”譚雲山聳聳肩,“長大以後當笑話給我講的。”

馮不羁越聽越鬧心,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一定會有那麽一天有那麽一件事讓你哭的。”背後傳來籠中白狼妖清冷的聲音。

二人吓一跳,差點忘了這洞裏還一位呢,忙一起回過身。

“姑娘何出此言?”譚雲山虛心請教。

白狼妖歪頭看他,眸子閃着妖冶的光:“我姐姐說的,凡事不能嘴硬,越是嘴硬,就越容易往那上頭撞。”

譚雲山聽得饒有興味:“然後呢?”

白狼妖嫣然一笑:“悔不當初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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