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真沒事了?別逞強,不差這一時半會。”看着搖搖晃晃站起的馮不羁,既靈的擔心也随着夥伴一起晃。
對方倒是一拍自己肩膀,手掌在贲張肌肉上“啪”地響亮一聲:“沒事,結實着呢。”說完不等回複,又催着衆人,“快點帶路,咱一起回洞口,不是說這裏聽不清天上說話嘛,萬一那小子真帶信兒回來了,喊半天等不到回應就麻煩了。”
眼看着受傷者比他們還着急,夥伴們也就不客氣了,直接既靈白流雙攜手在前,譚雲山馮不羁并肩在後,兩排人馬開啓返程——幸虧異皮只有一個,但凡多一個,他們四人就得繼續并排走。
于洞道裏至多走了半柱香時間,連一少半的距離都沒走到,馮不羁已經氣喘籲籲。原本他就有點暈乎乎,這幽暗洞道還是一路往上,堪比登山,走得人兩腿打晃。
想喊夥伴休息一下,又想到自己不久前才保證過身體硬朗,這會兒叫停實在汗顏,正糾結,忽聽前方洞道拐角內傳出一聲“咔啦”。
那聲音很小,有點像岩壁上的細碎石子落到地面,但落一個有可能,總不至于持續——
咔啦。
咔啦。
咔啦。
規律而有節奏,且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四夥伴駭然定在原地,一步再不敢往前,目光緊緊盯着幽暗拐角,渾身上下皆因這詭異響動而愈發緊繃……
“咣——”
拐角閃出的人影在轉向這邊後瞬間驚恐,幾乎是以風馳電掣的速度猛然後跳,然他身後哪還有位置,脊背重重磕到洞壁上!
然後四夥伴就聽見了這輩子最令人委屈的指控——
“什麽仇什麽怨非要躲在這裏吓我啊!!!”
四夥伴面面相觑,簡直六月飛雪:“到底誰吓誰啊——”
幽暗洞道內,隔空喊話了近一整天的人、妖、仙們,終于“喜相逢”。
心情平複下來後,四人才弄明白剛剛詭異的“咔啦”聲,不過是南钰鞋底踩到地面碎石上的聲音,但話又說回來——
“一個神仙為什麽不能好好走路非蹑手蹑腳做賊似的啊!”
南钰總覺得這幫人對“神仙”可能有什麽誤解:“我只是一個普通小仙,萬一動靜大了引來異皮,我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好嗎!”
洞道內忽然安靜下來。
南钰以為是自己的理直氣壯占了上風,可很快發現不對,八道目光警惕盯着他,以至于這驟來的安靜都開始變得詭異。
“上仙為何要進洞?”譚雲山忽然開口,再無剛剛相逢的熟稔,反而生疏、客氣。
南钰莫名其妙,卻仍如實回答:“我查到一些事情,但不方便隔空喊話,所以我就下來了。本以為你們會在洞口內的附近等,可我站在洞外怎麽往裏看都看不見人,喊了幾聲也沒回應,估計你們還在崖底找馮……等等,你這是在懷疑我?懷疑我是異皮?!”
四人不語,只靜靜看他,四張臉面沉如水,四雙眼睛生疏警惕。
這都不是默認了,根本是明講!
南钰總算知道什麽叫一盆冷水澆個透心涼了,他為這些人舍身犯險闖禁地,又豁出去直接下凡以便更快更準确地傳遞消息,結果迎接他的就是懷疑和猜忌?!雖然理智上知道這幫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但情感上,他接受不了。
“行,你們別後悔。”南钰幾乎是從牙縫裏說出這幾個字的。這輩子除了自家師父,他還沒為誰這麽拼命過,果然,太真心是會遭報應的。
再不留戀,南钰轉身便走,行動之果斷,背影之決絕……
譚雲山:“上仙且慢!”
既靈、馮不羁:“我們後悔了!”
南钰身形定住,卻未回頭,內心的巨大創傷不是一句話兩句話就能撫平的,何況……是不是還差一個人沒表态?
“小白狼,”背後傳來馮不羁低低的訓斥,“住嘴!”
南钰茫然,忽覺得腿上不對,一低頭,不知何時變回原形的白流雙正用血盆大口咬着他的小腿,沒使勁,就跟當初咬他手一樣,用力為主,不見血為輔。
南钰對着它是真沒脾氣。堂堂塵華上仙和一頭狼認真掰扯是非對錯?傳回九天仙界,他不用見仙友了!
“松開吧,”南钰心累嘆息,“我已經感受到了你的挽留之情。”
小白狼毫不猶豫松口,然後飛快後退至既靈身邊,無論從動作還是從神情都看不出任何留戀。
南钰後悔了,如果另外三人的挽留還有那麽一點真心,白狼妖這個絕對只是配合夥伴例行公事!
“上……南钰兄弟,”馮不羁直接改了口,“別怪我們多疑,實在是異皮太狡猾。其實就是現在,我們也沒辦法認定你就是你,但我們願意相信,因為如果你是假的,我們頂多再上當一次,但……”
說着,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個夥伴,确認大家都是這樣想之後,才一字一句道:“但如果你是真的,那我們的确會後悔。”
南钰沒好氣地哼一聲:“後悔和唯一能知道異皮底細的機會擦肩而過了吧?”
馮不羁想也不想就搖頭:“是後悔傷了真心想幫我們的朋友。”
南钰:“……”
咬人穩準狠,漂亮話戳心窩,這幫人贏就贏在嘴上!
明明不甘,可心中郁結不聽話,嘩啦啦就自動散了,南钰磨磨牙,也不知道氣那四個家夥還是氣自己。心情複雜間,那繞不過去的症結又冒了頭:“等等,就算你們願意相信我,那‘願意’和‘真信’之間,還是有區別的吧?”
馮不羁無語:“你就空口白牙一說,連個證明手段都沒有,我們願意相信已屬情深意切,你別得寸進尺啊!”
南钰其實并不是矯情的性格,但今天也不知道怎麽了,可能剛剛擅闖禁地實在過于膽戰心驚,以至于這會兒仍覺得不踏實,被發現、被貶谪的忐忑如影随形,所以一想到自己付出了這麽多,換來的卻是一個打了折的“願意相信”,他就有點心酸。
但就像馮不羁說的,眼下這種情況,他真的沒有任何辦法能證明自己。異皮可以變幻容貌、模仿行為習慣、竊取記憶,那憑它的妖力,再配合竊取的記憶,模仿出被掉包者的法術也未必是難事……
“有辦法證明的。”不知何時躲到暗處的白流雙自陰影中出來,裹緊披風的她又成了一個妩媚動人的姑娘,不過說出的話則是另一番“風景”,“剛才異皮被砍斷手掌的時候,血濺到我身上,半點事沒有,所以你也給我一滴血,一滴就能辨真假。”
“……”南钰看着神情自若的白流雙,懷疑自己聽錯了。一個妖怪主動問他要仙血?!
既靈也心急出聲:“流雙,別鬧!”
白流雙趕忙回頭解釋:“姐姐,我沒鬧,他又不是什麽大神仙,一滴血頂多灼我一下,出不了什麽事的。”
“對,我仙力特別淺……”南钰咬牙切齒地附和。
既靈皺眉,看譚雲山,本意是想找幫手,不料後者卻點頭:“倒是個主意。”
不再耽擱,白流雙徑自來到南钰面前,伸出右手,沖他攤開掌心:“來吧。”
南钰用自己的血滅過很多妖怪,“滴血驗友”卻是第一次,而且眼前的白狼妖并非真像她自己表現出的那麽“坦然”,她分明在害怕,怕得指尖都在微微輕顫。
一滴血或許不是什麽大傷,但妖對仙血的恐懼是烙印在骨子裏的。為了三個萍水相逢的“人”做到這種地步?說實話,南钰不太相信妖會懂“知恩圖報”或者“義薄雲天”這樣的情感。可話又說回來,他不也為了這幾個莫名其妙的家夥就闖了禁地嗎。所以啊,誰也別說誰……
“嘶——”手上突來的刺痛讓南钰倒抽一口氣,随之低頭,正好看見剛幹完“壞事”的白流雙歡快地跑回既靈身邊。
“是仙血!”白流雙壓根不看他,只朝既靈舉着自己被灼傷了的指尖,一派歡喜。
南钰擡手觀察,只見手背一道淺淺劃痕,正微微滲着血珠,顯然是狼爪子的傑作。
“我等半天了他都不動,不能怪我!”那頭白流雙似被既靈責備了,正極力辯解,“他當然不急了,但是我急啊,等死似的,可難受了!”
南钰本來還想聲讨幾句,現下又悉數咽了回去,再一想想對方剛剛微顫的指尖,破天荒對一只妖生出些歉意,這就好比劊子手舉着刀的時候突然走神,換誰是刀下等着的犯人都得急。
“南兄,講講你探來的消息吧。”譚雲山溫和出聲,拉回南钰注意力。
剛才還“上仙”呢,确認完身份就“南兄”了,南钰想,這注定要成仙的人是不一樣。
尋一處略寬洞道,五人圍坐一團,安全起見,南钰又确認一遍:“現在大家都是自己人對吧?”
得到肯定眼神後,他才斟酌着用詞開場:“其實這事我都不應該窺探,更別說透露給你們,所以在這洞穴裏,我且說,你們且聽,待此事了結,就全當沒有今天這段。”
四人一齊點頭,乖巧得很。
南钰心神稍定,将那被塵封在禁地的秘密緩緩攤開——
“三千年前,九天仙界對在人間作惡的妖魔邪祟進行圍剿,彼時人間的至魔妖獸僅剩異皮一個,但卻是妖力沖天為禍最猖獗的一個,所以天帝挂帥出兵的時候就對衆領兵上仙下令,任何妖獸都可以漏網,唯獨異皮,必須剿滅……”
“大戰持續了很久,世間妖獸幾被趕盡殺絕,偶有個別逃脫,也已重傷,再掀不起風浪,唯獨異皮,從始至終都沒見到蹤影。後來有一位散仙趕來求見天帝,說可算出異皮所在,天帝起初沒信,直到他們按着此仙推算的位置成功圍困住了異皮……”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麽,連天帝都找不到的異皮,被區區一個散仙找到,的确不可思議,但事實就是如此。沒人知道那個散仙叫什麽,因為那時的九天仙界也不過剛剛穩定,很多散仙在進入九天仙界之前,已于人間或修煉或逍遙了千百年,其中不乏天賦異禀者……”
“說回異皮,雖被團團圍困,但仙兵苦戰多日,居然奈它不何,更因為其懂變幻、竊魂之術,對峙多日後竟被它自眼皮子底下溜走。天帝如何忍得,帶兵緊追不舍,最終甩開大部,單槍匹馬将其追上,然苦戰多回合,竟擒不下它……”
“千鈞一發之際,又是那位散仙趕來,助了天帝一臂之力。最終異皮被封印在了它自己的巢穴中,而那位散仙也付出了仙魄的代價……”
“仙魄?那不就是……”白流雙沒忍住,驚叫出聲。作為一只妖,對于精魄,要比凡人敏感得多。
南钰點頭:“對,就是同歸于盡了。他用自己的仙魄壓制住了異皮的妖魄,并提前在這裏布了鎮妖仙陣,待仙魄壓着妖魄入陣,異皮便再無逃脫可能……”
馮不羁驚訝地張大嘴:“這裏是異皮的巢穴?下面那個仙陣裏困的不僅有異皮,還有一個神仙?”
南钰卻輕輕搖頭,眉宇間似有唏噓悵然:“是巢穴,是異皮,卻再無神仙。法陣一破,異皮便可像現在這樣随意作惡,但仙魄只能是仙魄,即便從法陣裏出來,也成不了原來那位散仙,因為在祭出仙魄後,他用最後一絲精魂氣在洞口布了仙術。沒了精魂氣的仙魄,就是一團修行罷了,要麽被有機緣的人遇見,化為己用,要麽永在天地間飄蕩。”
“他在這裏布仙陣的時候,就已經有了同歸于盡的打算。”三千年前的一個神仙,連名字都不知,卻讓既靈肅然起敬。
“何止,”南钰道,眼底掠過一抹笑意,“他想得才周全呢,用困術堵住洞口還不算,又在困術裏布了個令人……不,令異皮發指的‘嬉咒’。那本是仙人們嬉鬧時玩的把戲,施法時以瀛洲東海裏的‘游絲草’為引,可對一些簡單法術附加上各種稀奇古怪的要求……”
“哦?”譚雲山來了興趣,他就願意聽趣聞樂事,比那些恩怨糾葛讓人輕快多了,“那位散仙提了什麽要求?”
“異皮不是喜歡變幻模樣來戲耍折磨人嗎,”南钰咧開嘴,帶着點快意恩仇,“那位散仙布的嬉咒就是異皮必須僞裝成進洞者的同伴,并由進洞者心甘情願帶出洞,但凡進洞者心生畏懼,心存懷疑,或者有其他動搖,異皮都別想出去。”
“如果進洞者只有一個人呢?”馮不羁怎麽想都覺得這個仙術有點坑,“除非我們這種專門來找他的,否則誤入山洞的多數都是落單的修行者或趕路者,異皮想騙也沒辦法吧?”
“那就想都別想呗,”白流雙聽得明白,也捋得清楚,“這‘嬉咒’是為了讓異皮也嘗嘗被戲耍之苦,又不是真想放他出去。”她甚至有點欣賞那位散仙了,對待異皮這種,就得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而且這帶着嬉咒的困術也不過是托底所用,若讓那位仙人選,定然希望仙陣永在,這困術嬉咒永無用武之地。”譚雲山悠悠嘆了一句,簡直能夠隔着千年感受到那散仙的憂愁悵然,“像我們這種心思缜密的人,最悲傷的莫過于布局被破,棋差一招。”
馮不羁:“……”
白流雙:“……”
南钰:“讨論就好好讨論,為什麽要突然誇起自己?”
既靈:“原因不重要,努力去習慣就好。”
布仙陣,封異皮,下嬉咒,以一己之力制服異皮,及至三千年後,那最後一絲精魂氣仍将異皮牢牢困在這洞穴之內,再沒給它出來禍害人世的機會。
多大的功德,卻連名字都沒留下。
“一個調皮的神仙,”既靈明明想把世間最美的辭藻都貢獻給他,可等到開口,卻都忘了,只淡淡地笑,“可愛,可敬。”
她的話引得衆人仿佛又回了那段上古歲月,靜靜聽着,耳邊似有金戈鐵馬。
——除了譚雲山。
突然靜谧下來的氛圍也讓他追溯上古,然他的關注點永遠和夥伴們有微妙差異:“天帝一定暗自松口氣。”
南钰對這稱呼最敏銳,且譚雲山話裏實在沒什麽敬意,當下皺眉道:“你這話什麽意思?”
“你想啊,”譚雲山不緊不慢道,“連天帝都對付不了的至魔妖獸,被他一個散仙給制服了,那天帝和他的本事究竟誰大?”
南钰怔住,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譚雲山繼續道:“如果那位仙人沒和異皮同歸于盡,而是凱旋,那估計接下來這三千年,天帝得寝食難安。”
南钰還是不喜歡這個推斷:“你把人心想得太險惡了。”
譚雲山攤手:“是你想得太簡單了,人間也好,天上也罷,都一樣,沒有哪個帝王喜歡身邊放着個強大到足以威脅自己的人。否則為什麽那位仙人如此本事,卻一直不顯山不露水,只做個散仙,因為他知道,一旦出手,再無安穩逍遙。但他還是出手了,所以才更讓人敬佩,也許他自出手的那一刻就已打定主意和異皮同歸于盡,因為……”
餘光毫無預警掃到既靈越來越黑的臉,譚雲山的“高談闊論”戛然而止,閉嘴速度之快,險些咬了舌頭。
南钰幾乎就要被說服了,雖然他并不喜歡這種陰暗猜測,但譚雲山的一番話卻讓他驀地想起了去庚辰宮請教時的情景——
【我聽說仙志閣七層裏藏着的都是九天仙界的秘密,但這伏妖志為何也要保密?讓衆仙友都知道當年出兵圍剿妖邪的光輝勝績,不好嗎?】
【徒兒啊,你這幾百年的神仙算是白當了。】
他忽然覺得,師父的一聲嘆息和譚雲山的侃侃而談,說的可能是一件事。
那仙志閣裏藏着的也并非九天仙界的秘密……而是可能會動搖到天帝威信的秘密。
“雲山兄弟怎麽不繼續講了?”在發現譚雲山和自家師父想到一塊之後,南钰對其的親切感倍增。
譚雲山偷偷看既靈一眼,那姑娘依舊陰雲密布,趕忙收斂“陰謀論”,堆出明朗和善的笑意:“沒什麽可講的,反正都是過去的事了,當務之急是異皮。”
剛離開槐城不久的那個山頂破廟裏,為“是不是心甘情願捉山雞妖”這種事情,他都能冷言冷語和既靈争得不歡而散。
可從什麽時候起,他開始介意對方“不高興”了呢。別說像現在這樣的陰雲密布,就連皺一下眉,他都會馬上閉嘴然後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哪句話又用了歪理。
更要命的是,如果現在再讓他回到山頂破廟,他一定第一個舉手贊成為村民捉妖,不需要理由,好像這根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這種改變是好還是不好,譚雲山說不清,但如果能讓既靈對他笑的時候多,黑臉的時候少,那似乎……還不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