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就此別過,後會……還是盼你們一路平順吧。”南钰拱手抱拳,有點不舍,又帶着點“拿你們沒轍”的無奈。

他司職在身,不可能一直在凡間陪他們趕路,至多遇險時再偷偷下來幫襯一把。

“謝……算了,都一起砍過妖獸了,也不跟你來虛的,”馮不羁仍是大咧咧的,卻再無疏遠防備,說全是掏心窩子的大實話,“我們盡量不給你添麻煩,可是沿着塵水走,鬧點動靜難免的,你但凡覺得不妥,就趕緊下來提醒我們,別回頭害了你。”

南钰也說不清自己和這幫家夥現在是個什麽關系,但這話聽着心裏是暖的:“你們也一樣,有需要幫忙的,言語一聲。”

“言語了你就能幫?”白流雙才不信。

南钰臉上有點挂不住:“當然不能是無理要求。”

白流雙嗤一聲:“那怎麽才算有理,怎麽才算無理,還不是你自己說的,你若真想幫,就該不問緣由禦劍即上!”

南钰:“……”

白流雙:“你瞪我也沒用,仙魄已經還你了,咱倆現在兩不相欠!”

南钰:“告辭!”

目送塵華上仙憤而離去的背影,既靈、譚雲山和馮不羁那叫一個心疼。

“你幹嘛總和他過不去。”沒好氣捏了下白流雙的臉,既靈哭笑不得,“人家一個上仙,為我們幾個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能把仙魄分你,還換不來你一句好言軟語?”

“給完又要回去了也叫分我?”白流雙覺得自己才冤,明明沒占着便宜,還白白欠了人情,“我就煩他動不動端神仙的架子,神仙了不起啊,一口一個你們妖怪,妖怪怎麽了,妖怪吃他精氣了還是占他洞府了!”

既靈怎麽聽都覺得這像小孩子在抱怨,莞爾道:“他又不是故意的,如果真像你說那樣,他就不會把仙魄分你了,暫時的也不會分。”

白流雙不語。

既靈等半天沒等來辯駁,還以為對方已被自己說服,正覺寬慰,聽見她小聲咕哝一句:“就是不故意的才可恨。”

南钰回九天仙界的第一件事就是與友人道謝。

“你我就不必說這種客氣話了。”褚枝鳴淡淡擺手,欲起身回忘淵河畔。

南钰攔住他,凝望不語。

褚枝鳴了然于心:“這次又需要多久?”

南钰嘿嘿一樂:“這回不下凡,去蓬萊,很快!”

深知友人不會同他計較的塵華上仙,語畢立刻急匆匆奔赴蓬萊方向,留淵華上仙站在塵水河畔,茫然吹着九天門外的清涼仙氣。

蓬萊?自己這位友人成仙後一直居于方壺,成為上仙後居于員峤,最敬重的師父居于岱輿庚辰宮,所以無論是尋舊友、訪同仁還是找恩師,都不該是蓬萊方向,好端端的,去那裏做什麽?

褚枝鳴行事穩重,除了性格使然,也因他心思沒那般活絡、敏捷。直到友人離開好半天,他才想起不久前于塵水鏡臺氣洶洶離開的羽瑤上仙,似居于蓬萊。

可是南钰去找素無來往的羽瑤上仙做什麽?

褚枝鳴想不出來了。

他不是為難自己那種人,想不出也便想不出了,唯一有點後悔的是腦子太慢,沒來得及告訴友人羽瑤上仙剛在這裏生了一肚子氣。若友人真是去找對方,恐怕要被餘怒掃到了。

南钰還真是來找珞宓的,原因很簡單——為仙志閣的事情道謝。無論珞宓的初衷是什麽,彼時的确是幫了他。且她現在是除了自家師父外,唯一知道自己闖禁地的人,雖彼此已是“同犯”,但“一損俱損”的威脅總不如“同舟共濟”的親切,拉拉近乎打好關系沒壞處。

當然私心裏,南钰也想再探一探,珞宓究竟藏着什麽秘密。

不過這些都沒發生。褚枝鳴擔心的“被餘怒掃到”沒發生,南钰的“道謝”和“打探”也沒成行——羽瑤宮閉門謝客。

問仙婢緣由,答曰不知,反正羽瑤上仙就是這麽吩咐的,誰也不見,除非天帝來了。

天帝于九天寶殿事務繁忙,自不可能來這蓬萊仙島,倒是帝後不久前剛來過,這還是南钰說了一車好話才從仙婢那裏套來的。可帝後為何而來,又為何前腳剛離開,後腳珞宓便閉門再不見任何人,南钰使勁渾身解數,也再沒探來只言片語。

天上的塵華上仙吃了閉門羹,地上的塵水四夥伴也不太順。

進霧嶺時為了尋找異皮,他們一路艱難,如今異皮伏誅,他們随便找條路下山離開這霧嶺便可,管下去之後是哪裏,總可尋到村落或城鎮去雇馬車,繼續上路。

路似乎找到了,他們四個也的确是一路往下走的,可越走越沒底,越走越覺得詭異——按理說越靠近山腳,視野該越清晰,可眼下正相反,霧氣比剛離開洞穴時還要濃,那會兒俯瞰山下,尚可依稀辨出荒地與村落,這會兒卻什麽都看不清了,低頭望半天,也只有雲霧缭繞。

“我說,”馮不羁低頭看看腳下光禿禿的黃土,又看看一直延伸到雲霧裏的路,有點頭皮發麻,“咱們這是下山呢還是上山呢?我咋感覺越走越不對勁…… ”

“是有點奇怪,”既靈放緩腳步,蹙眉道,“來時雖然有霧,但不至于連路都看不清楚,而且我們已經往下走了至少一個多時辰了,”她說着擡頭看看天,一片朦胧的明朗,似有日光,可細看,又都被雲遮着,“日頭應該已經升起來了,怎麽……”

既靈找不到合适的形容,總之就是很怪。

“我還當霧嶺的霧是異皮搞的鬼呢,敢情這地方就邪性……”白流雙才不管一個妖有沒有資格鄙視一個地方邪性,反正她非常不喜歡這裏,如果不是為了遷就姐姐,她早一團精魄飛下山了。

走在最前面的譚雲山毫無預警停下腳步,緊随其後的馮不羁反應不及,險些撞上他:“哎,你怎麽——”

後面的話被馮不羁生生咽了回去。

前方幾丈處,路已到盡頭,仿佛山忽然裂開,兩邊皆是斷崖,中間成了深谷,一座索橋自斷崖處搭起,向前延伸,直至消失在雲霧深處。

四人來到橋頭,亦是崖邊,底下是萬丈深淵,前方是長長橋棧。

索橋長卻極窄,目測僅兩人寬,懸在深谷之上,偶有風過,輕微搖晃,加之望不清對岸,看得人極其不安。

“不說這霧嶺根本沒人敢來嘛,怎麽還有人費勁搭橋?”白流雙不解,“難道對面有人住?”

既靈搖頭,雖然不清楚她們現在走到了哪裏,但一路下行,霧嶺之荒涼還是清清楚楚的:“這邊既無草木也無走獸,就算對面有人居住,也該修下山路,搭一座這麽長的橋過這邊來有何用?”

馮不羁絕望地抓抓頭:“荒山野嶺,詭異索橋,就差橋頭挂一招牌寫上‘陷阱’二字了,別告訴我你們還覺得這事正常!”

事情當然不太對頭,否則他們也不會停在橋頭七嘴八舌。

譚雲山一路積累的不安終于在此時抵達最高點,幾乎是當機立斷的向後轉:“換條路。”

既靈:“同意。”

白流雙:“嗷——”

馮不羁:“就等你這句話呢!”

橋的那一頭是什麽,誰都會好奇,但如果可以預見到代價比較沉重,那還是算了。

兜兜轉轉了不知多久。一個時辰?兩個時辰?反正健碩如馮不羁都有些腿軟了。正所謂上山容易下山難,而比下山更難的是永遠下不了山——無論往東南西北哪個方向朝山下走,最終都要回到這斷崖橋頭。

“別白費勁了,”譚雲山算看明白了,“我們早就已經被人困住了。”

既靈不語,一顆心沉下來。有多早?怕是告別南钰之後,就已經入了局。

馮不羁徹底暴躁了,一腳狠狠踹向橋頭立柱:“到底誰和我們過不去啊!”

白流雙扶着橋索伸長脖子往對岸看,入眼皆茫茫霧海:“幹脆過去看看得了,反正也沒別的路。與其在這裏犯愁,不如迎上去,我倒看看它能有多厲害!”

既靈看向譚雲山——如何?

譚雲山沉吟片刻,點頭——行。

直到四人魚貫入橋,索橋因為突然增加的重量和走動而愈加搖晃,手臂左右伸開緊緊抓着兩邊繩索的馮不羁都沒鬧明白,怎麽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誰定的?問過他一句沒有?他打小就最害怕過這種橋了為什麽沒有細心夥伴發現他的心酸!!!

橋很長,行至過半,前後皆掩在雲霧中,既看不清來路,亦望不見盡頭,只剩峽谷裏吹上來的風,若這時橋斷了,他們真是半點脾氣沒有。

幸而,橋雖晃悠,卻還結實。

漫長的渡橋過程裏,他們全付警惕,小心翼翼,腳下、四周、夥伴,每一處都要照顧到。如此這般,待終于抵達對岸山崖,已渾身酸軟,大汗淋漓。

四個人都有一種不真實感。

馮不羁:“這就……過來了?什麽都沒發生?”

白流雙:“怎麽霧還不散哪——”

霧的确沒散,看不清遠處,但四周景物卻是依稀可辨。郁蔥的草木,蜿蜒的小溪,不遠處若隐若現的亭子,側耳細聽,還有嘤嘤鳥語,同橋那邊荒涼的霧嶺……

等等。

橋呢?

環顧四周的既靈在看到身後時猛地怔住,哪裏還有斷崖索橋,一片青草地,偶有幾株野花,蜂蝶在其間飛舞,欣欣向榮,生機盎然。

下意識想去喚譚雲山,擡眼才發現,那人已朝不遠處的亭子走去。

既靈連忙快步追上去,卻見到譚雲山臉上的愕然不遜于自己。他沒看見身後消失的索橋,正張大眼睛盯着面前的亭子。

“怎麽了?”一個極其普通的六角亭,既靈看了好幾眼,也沒看出特別之處。

“塵水仙緣圖還在嗎?”譚雲山仍盯着亭子,語氣卻鄭重。

既靈沒答,而是直接從包袱裏拿出了仙緣圖給他:“喏。”

譚雲山沒接,而是淡淡道:“找佞方。”

既靈對仙緣圖雖不如他那般了如指掌,但五妖獸總記得清的,很快尋到佞方所在地,然後,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擡頭看亭,低頭看圖,再擡頭看亭,來回折騰好幾遍,既靈還是不敢相信:“這裏是……景亭?”

景亭并非一個地名,而是一座亭子,就在塵水仙緣圖上标注佞方的地方,落着這麽一個小亭子,圖畫得簡單,然依稀可辨,是個六角亭。

眼前的亭子也是六角亭,上面也題着“景亭”二字。誠然,這世上六角亭很多,但同樣叫“景亭”的,能有多少?如果這同名的亭子又恰好出現在深冬時節的鳥語花香處呢?

只有佞方所在的怡州,才會在這樣的時節裏依舊春意盎然。

然而它應該在塵水之南,距離黃州近萬裏!他們呢?自洞穴離開到現在,滿打滿算也不過趕了幾個時辰的路!

“姐姐姐姐,橋沒了——”身後傳來白流雙急切的聲音。

既靈轉過身,被白流雙撲了個滿懷,幸而提前舉起仙緣圖,才沒被撞破掉。

白流雙後面跟着馮不羁,一眼看見了她手中的圖,臉色微變:“怎麽把圖拿出來了?真出事了?”

這話問得其實不太對,早在他們意識到被困住的之後,就已經出事了。但踩陷阱不怕,大不了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可如果牽扯到塵水仙緣圖,那這個陷阱的性質就嚴重了。

“我們可能到了怡州。”譚雲山轉過身來,輕聲一嘆。

“怡州?!”馮不羁眼睛瞪得像牛眼,莫名其妙道,“說什麽胡話呢,怡州距此萬裏之遙!”

譚雲山問他:“距‘此’?‘此’是哪裏?”

馮不羁理所當然:“黃州啊。”

譚雲山搖頭:“自過了索橋,我們腳下再不是黃州霧嶺。”

白流雙聽明白了,卻也更糊塗了:“過一座橋就走完了萬裏?比精魄飛還要快?怎麽可能!”

馮不羁:“而且如果這裏真是怡州,那之前的‘鬼打牆’就不是陷阱了,反而是有人在幫我們?”

既靈:“如果真是幫我們,大可面對面說清楚,直接表達善意,為何不敢現身,還要用雲霧逼着我們過橋?”

譚雲山:“……”

帶着三個急性子的夥伴,真是讓人操碎了心。

“我沒說這裏一定是,但至少現在看來是像的,”譚雲山舒口氣,緩聲道,“想知道背後的人究竟是想幫我們還是想害我們,只有一個辦法……”

白流雙、馮不羁:“啥?”

既靈:“看能不能把佞方找出來。”

譚雲山:看能不能把佞方找出來。”

既靈:“……”

譚雲山:“……”

馮不羁:“有沒有覺得我倆很多餘?”

白流雙:“嗷嗚——”

狂風乍起,原本變稀薄的雲霧忽又濃起來,比先前的霧嶺更甚!

風中有沙石,譚雲山一下子被迷了眼睛,痛得睜不開,只能依稀聽見馮不羁的埋怨——

“小白狼,你沒事嚎什麽嚎!”

接着是斷斷續續、越來越遠的,白流雙的不滿抗議:“你是不是傻……我嚎來的風裏都夾着雪……”

然後,風和一切聲音逐漸遠去,天地回歸靜谧。

眼裏的沙子也好像沒了,再無刺痛,譚雲山疑惑地睜眼,下一刻,怔住。

景亭也好,草地也罷,包括夥伴們,全都一并消失了。他處在一個無人之境,擡頭沒有天,腳下也不是地,環顧四周,只一片浩然光明。

前方似有七彩的光,譚雲山仿佛被某種神秘之力引領着,很自然朝那光芒處去。

行至半路,一汪碧波蕩漾的湖水出現在譚雲山眼前,雲霧回廊在湖上蜿蜒,飛檐亭下,琉璃橋搭向對岸。對岸是一座閣樓,看不清楚幾層高,那七彩的光便是自它身上散出來的,熠熠奪目。

這裏是九天仙界。

沒有緣由,譚雲山就是知道。

走過琉璃橋,繼續往前,終于抵達閣樓之下。譚雲山擡起頭,從上往下數,一共七層。

周圍沒有人,不,整個九天仙界都好像沒人,靜谧無聲。

那股引領着他的神秘之力消失了,而他也終于看清了閣樓的匾額——仙志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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