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南钰這段時間被死死困在了思凡橋,簡直要瘋。
原本他計劃得很好,想着再勞煩褚枝鳴三個月,自己則去尋一尋能長時間在水中閉氣的法子。反正對于神仙來說,三個月不過是白駒過隙的一瞬,等到那些家夥捉完最後一只妖獸,仙的仙,散的散,他這個塵華上仙也能徹底安穩,到時候回歸正職,漫漫九天歲月裏不愁沒有報答友人的機會。
結果法子還沒尋到,褚枝鳴那邊先出事了。
這事說起來也是滑稽到令九天仙界瞠目結舌。
兩位素有積怨的上仙,持之以恒地鬥了幾百年,終于在最近一次,其中一位上仙掌握了另外一位上仙為非作歹的證據,且是強有力到無可辯駁的鐵證,一狀告到天帝那裏。天帝原不願意摻和下面的私人恩怨,但對着真憑實據,又另當別論,當下依照九天律法,賜忘淵之刑。
入忘淵者,管你人、妖、仙、物,有去無回,意味着永不超生啊。被狀告的上仙自然垂死掙紮。自己的罪是洗脫不幹淨了,索性也不洗了,而是将這幾百年搜集的那位上仙的犯錯證據一并遞上。
敢情兩位仙友都不幹淨。
天帝大怒,恨不能把那位也投入忘淵,奈何罪有輕重,被反咬一口的那位罪不至忘淵,故而天帝依律,賜冰籠貶谪之刑。冰籠和貶谪是兩種刑罰,即先入冰籠受百年極寒之苦,洗清罪孽,再投胎轉世,至于轉世後是富貴是窮苦,是平順是坎坷,是還有機緣成仙亦或世世輪回,皆看造化。
狗咬狗,一嘴毛。
南钰原不想如此粗俗地形容“前仙友們”,奈何那二位幹的事真是……
忘淵之刑先起,冰籠之刑随後,故而被反咬那口的上仙還有機會送一送這位故人。他也向天帝求來了這次“送故人”的機會,據說求的時候涕淚橫流,仿佛一夕之間,就和那位死敵恩怨盡消,只剩惺惺相惜。
天帝仁慈,允他送行。
到了入忘淵之日,二人皆被押至忘淵之畔,由褚枝鳴監刑。彼時南钰端坐于思凡橋,一擡眼便可看見忘淵。
入忘淵乃九天最重之刑,受此刑者多半為世間罪孽極重的妖或者人,然圍剿大戰之後,世間安穩,很偶爾才會冒出個大兇大惡之徒,這也是褚枝鳴那位淵華上仙常年閑适的原因。
惡人、惡妖尚且不再,遑論惡仙了,就算在圍剿大戰之前,罪至忘淵的仙人也非常罕見,正因如此,此番行刑引來了衆仙友圍觀。感慨有之,唏噓有之,心悸有之,看熱鬧有之。
臨刑之際,塵水畔人頭攢動,卻鴉雀無聲。
被特準送行的那位上仙于“故人”耳邊說了兩句“送別詞”,說的是什麽,只有他和對方知道。但被送別的那位自然不領情。
自己永不超生,對方卻只是冰籠貶谪,誰贏誰輸,一目了然。
而且南钰覺得,那位聲淚俱下求來這次送行機會的仙友,也未必真的想送故人,你怎知他的耳語就一定是不舍?說不定是勝利者的嘲弄,字字誅心。
意外就是在此刻發生的。
聽完耳語後,那位上仙沒讓“冤家”撤開好整以暇地觀賞自己入刑,而是一把将對方緊緊抱住,而後于衆仙友驚愕的目光中,帶着對方一同跌入忘淵。
一抱,一跌,速度之快都不夠眨下眼睛。等褚枝鳴反應過來想阻止,連濺起的水花都沒了蹤影。
死一般的寂靜。
無論是塵水河面,還是塵水之畔。
入了忘淵的,誰也救不了,天帝亦然。最終,褚枝鳴因監刑不力,被罰禁足反省一百天。
聽到這個結果的時候,南钰懸了好久的心終于放下。
當日圍觀仙友私下議論,都覺得這處罰過輕——仙友殘殺,共入忘淵。九天仙界一百年也未必能出一件這樣的醜事。論罰,褚枝鳴首當其沖。
但南钰似乎能懂天帝心思。
那“送行”是他準的,但凡多思多想一下,都有可能避免此事發生。他輕罰褚枝鳴,意味着他清楚,過在自己。
如此這般,褚枝鳴禁足期間,忘淵由另外一位上仙臨時過來看守。
奈何忘淵實在無聊,于是那上仙每日最常做的事便是同他遠遠相望,時不時還問候兩句——思凡橋上風景如何?
南钰覺得這人不是來守忘淵的,根本是來守自己的。
說不上是好事壞事,塵水仙緣路上的那幫家夥也遇到了一些麻煩。
怡州到瀛洲,路遙萬裏,沿途大妖小怪無數,尤其水路裏的妖,常年見的都是船夫商賈,少見修行者,更別說譚雲山現在還帶了點似是而非的仙氣,正處于半人半仙之間,吸了他的精氣,既惹不到九天仙界,亦能漲修行去妖氣,故而整個後半段的水路,沒一日太平。
幸而四人也不是吃素的,遇妖降妖,遇魔除魔,終是抵達東海之濱。
不過三個月的路程,愣是磕磕絆絆走了近四個月。
這倒給南钰留出了一些時間。
一百天滿,替班仙友走,褚枝鳴回歸,他終于可以趕在下面四人抵達東海之前,去庚辰宮“取經”。
瀛天藏于東海盡頭,瀛洲之下,想捉,必然要入水。可入東海絕非易事,別說那四位夥伴都還是肉體凡胎——呃,不對,三位肉體凡胎,一個還是山林之獸——就連他這個上仙,若無萬全準備,貿然入海,也只有溺斃的份兒。
他聽過有法子可以在海中避水而行,但具體如何,不得而知。
這種時候,師父就派上用場了。
萬沒料到,剛到庚辰宮門口,裏面正好出來個人,于是他和對方就這樣坦蕩蕩地面對面了。
端正莊嚴,挺拔剛毅,聖服着身,不怒自威。嗯,天帝還是這麽氣宇軒揚。
“塵華拜見天帝——”南钰身施大禮,臉上恭敬不變,心中已死千遍。
天帝倒沒掩飾自己的訝異:“塵華上仙……怎麽沒在思凡橋?”
南钰暗自一怔。天帝的語氣裏疑惑多過責怪,中間那片刻猶豫好像還帶着點……親切?
不,不是親切,是自己的生機啊!
生死存亡之際,思緒總是風馳電掣的,南钰立刻答道:“不敢欺瞞天帝,凡間塵水有妖作祟,然此妖行過好事,亦行過惡事,塵華一時拿不定主意,便托了淵華上仙代為照看思凡橋,速速來此請教庚辰上仙,實在慚愧。”
說完南钰繼續維持着施大禮的姿勢,頭都不敢擡,生怕被自己的眼神出賣。
不料天帝對他這番解釋沒任何反應,倒來了句:“既叫慣了師父,不必在我這裏改口,九天人情淡薄,難得有你們這樣一對師徒。”
饒是不敬,南钰也得擡頭看一眼了,這真是平日裏端坐于九天寶殿多看誰一眼誰都噤若寒蟬的天帝?
“起來吧。”視線對上,天帝便淡淡道。
南钰嘆為觀止,一邊起身,一邊下意識往庚辰宮裏瞅了瞅,懷疑自己師父給這位九天至尊下了什麽藥。
見他往庚辰宮裏看,天帝無奈搖搖頭:“想與你師父約盤棋,難比治九天。”
南钰料到了。以前師父沒這般放浪不羁時,天帝也會偶爾來庚辰宮裏對弈,所以親自來此,不算破天荒。但心照不宣是一回事,挑明又是一回事,他該怎麽接?難道說“哎你別和我師父計較,他就那樣”?這是天帝,又不是褚枝鳴、譚雲山、馮不羁!
所以說,一個天帝為什麽要和小小上仙唠家常啊!
似看出南钰正艱難地絞盡腦汁,天帝笑了下,這讓他少了些威嚴,多了些和藹:“你師父近百年愈發乖張,對你這徒弟卻是真好。進去吧,不必說見過我,免得他又替你擔心。”
語畢,不等南钰回應,天帝便悠然而去。
天帝出行向來從簡,但簡到一個随從都沒帶,也是少見。
南钰愣愣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怎的,總覺落寞。
天帝未必不知他那番說詞有水分,只是不願計較。不僅不計較,還用“不必說見過我”的方式,徹底杜絕了他和他師父可能出現的擔心。就這,他和他師父一個編瞎話,一個拒對弈,簡直……簡直不是人!
“我們本來就不是人,”鄭駁老斜躺在桌案之後,單手撐着頭,聽完徒弟的自省與控訴之後,慵懶地打着哈欠,“我們是仙。”
南钰以前只是旁觀,如今徹底踏入天帝陣營:“師父,昨日你沒去九天寶殿,又有三位上仙力谏天帝換一位新的庚辰上仙,天帝眉頭都沒動一下,直接堵回去了,就這還換不來你一盤棋?”
鄭駁老散漫擡眼:“你覺得為師不識好歹,不懂領情?”
南钰訝然,敢情自家師父知道啊。
桌案後的庚辰上仙終于坐起來,撫撫眉毛,又捋捋胡子,難得把一雙眼睛清晰露出來,更難得的是那裏面的眼神破天荒正經。
南钰好些年沒見過這麽認真的師父了,立刻坐直身體,聆聽教誨。
“上仙位,能者任之,誰要覺得為師不行,那就自己占星看看,若更精于此道,為師立刻讓賢。”
南钰扶額,弄這麽嚴肅認真合着還是誇自己:“師父,你這些年真是愈發狂傲了……”
鄭駁老語重心長:“不要豔羨于為師的意氣風流,潛心苦修,你也可以的。”
南钰:“……別撿好聽的詞往自己身上貼!”
孺子不可教也,“子”換成“師”,更甚。
南钰絕望,放棄幫天帝一把的雄心壯志,還是專注于自己那點“小事”吧:“師父,若想入海捉妖,可有何避水之法?”
鄭駁老倒不介意徒弟忽然換了話題,或者說見南钰來,他便已猜出一二。
“避水丹。”他直接給了答案,“人、妖、仙均可服,但最多只能避水一個時辰,時辰一到,務必出水。”
“然後再服?”南钰追問。
鄭駁老搖頭:“一天只可服一次,想再入水,只能轉天。”
“一個時辰夠幹嘛的,連妖獸影子都摸不着。”
“摸不着妖獸影子不怕,一人一個時辰,輪流入海也可撐足半日,就怕瀛天沒尋到,撞着少昂。”
“蒼渤上仙在東海?”
“據說近兩年一直在。”
“在海裏?”
“不然呢,飄東海上面吹風?”
少昂,天帝次子,司職蒼渤上仙,掌人間水域,是為數不多生來便可在水中自由穿梭的仙人。
嚴格來說,凡間之塵水亦屬蒼渤上仙管轄範疇,只是牽扯到天上的塵水,算是司職有重疊,久而久之,便默認不論凡間天上,塵水皆由塵華上仙來掌管。
這也是那四人一路塵水,只遇見了他南钰,沒惹來少昂的緣故。
南钰只在九天寶殿見過這位蒼渤上仙寥寥數次,沒說過話,基本算不認識,只知他長居瀛洲,是為數不多住在散仙島上的上仙,這一點和住在蓬萊的羽瑤上仙倒像,不愧為兄妹。
東海在所有凡間水域中最為特殊,因為它西面盡頭是人間,東面盡頭是瀛洲仙山,乃世間唯一勾連人間與仙界的水域,故蒼渤上仙選擇瀛洲仙島長居,便于就近司職照看凡間水域,也說得過去。
但入東海就不一樣了。
只聽說過有生于水長于水的妖類,如魚精蚌怪一類,還沒聽過哪個神仙跑水裏去住,還一住就是“近兩年”?
南钰參透不了蒼渤上仙的心思,但他也不關心這個,他在意的是:“如果少昂就在東海裏,那任何動靜都逃不過他的眼睛耳朵,只要我們入海,根本躲不開。”
鄭駁老嘆口氣:“為師想了很久,也沒想出萬全之法,所以只能這樣和你講,除非到了關鍵時刻,有一擊即中的把握,否則不要入海。”
“盡量乘船抵達瀛天位置,再入海速戰速決?”
“對。”
“但這是捉妖獸,功德之事,少昂若知,未必不肯相幫……啧,也很難講,畢竟是在東海裏鬧騰,說不定人家覺得瀛天蟄伏着挺安穩,我們倒是沒事找事。”
鄭駁老欣慰點頭:“那是天帝之子。”
南钰懂,想想珞宓那讓人很難招架的脾氣就知道了。幸好珞宓是希望譚雲山成仙的,但少昂對着這件事會是什麽态度,全然未知,真驚動他,保不齊就橫生枝節。
想着想着,南钰心中便浮起愁緒。人在海上便已身不由己,一個浪都能将船掀翻,何況海裏。這最後一只妖獸簡直困難重重……
等一下。
“師父,你剛剛說‘為師想了很久’?”
“你以為師父上回下凡是心血來潮?我徒弟一腔熱血非幫人成仙,做師傅的能怎麽辦,再傻也是自己徒弟,總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師父,為什麽你的關心聽起來都像詛咒……”
“手伸出來。”
“啊?”
“手!我當年收徒弟的時候怎麽就挑了你……”
互相嫌棄也是一種“融洽”的師徒關系吧。
南钰樂觀地想着,朝桌案上伸出手。
手掌剛張開,手心裏便落下四顆藍澄澄的丹藥,通體圓潤,似籠着一層月白色的光。
“避水丹?”南钰沒料到自家師父連這都準備了,心裏一陣發熱,“怎麽就四顆?”
都幾百年師徒了,熱一下就行了,該在意的還得在意。
鄭駁老抓起手邊蒲扇就呼了自家徒弟腦袋瓜:“你以為這丹藥好練?光是那一味白泉花,就是五百年發芽,五百年開花,偷三四株行,偷多了閉眼睛都能發現!”
南钰懂得此丹煉制必然不易,但:“……偷四株和偷五株有區別嗎!”
鄭駁老:“當然,一株之差,天壤之別。”
“……”這絕對是他聽過的最歪的道理。
嘆口氣,南钰緩下聲音,試着“博同情”:“師父,五個人,四顆避水丹,怎麽分哪。”
鄭駁老也嘆口氣,收斂吊兒郎當,低聲道:“傻徒弟,你不吃不就得了。”
“我不吃怎麽下水幫……”南钰脫口而出,沒太過腦子,于是話快說完,才頓住,看着自家師父眼裏藏不住的擔心,試探性地猜道,“您不希望我幫他們捉這最後一只妖獸?”
“如果是這樣,為師何必做這避水丹。”鄭駁老道,“但這畢竟是最後一只妖獸了,若捉不住,一切好說,若捉住了,譚雲山不僅圓滿升仙,還會憶起一切前塵往事。為師到現在也不清楚他為何貶谪下凡,又為何仍有仙緣可重新修仙,連為師都查不到的事,背後一定不簡單。你已為他們闖過禁地,若牽連更深,将來萬一出事,怕不好脫身。”
南钰知道師父是為自己好,可:“我已經牽連其中了,現在才避嫌……”
“不算晚。”鄭駁老幽幽打斷徒弟,“即便真被追究起來,你也可以說只為塵水安寧,幫了一些舉手之勞,其他概不知情。”
“一起殺異皮也算舉手之勞?您下來一道仙術滅了佞方,也算舉手之勞?”
“沒被當場捉住,都可以死不認賬,所以我才說這最後一只妖獸,你切不可再出手,因為譚雲山成仙那刻,必定驚動九天仙界。”
“這……”
“這什麽這,別和為師說你不會編瞎話,剛才在我這庚辰宮門口編的不是挺好嗎。”
“……剛才師父你在?!”
“我不在。”
“你目送天帝離開?”
“沒有。”
“你也覺得愧對天帝厚恩了對不對!”
“避水丹拿來。”
“啊?”
“為師不想給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