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世上很多事,發生前的想象與發生後的實際都大相徑庭。
既靈以為自己會徹夜不眠,結果一夢到瀛洲,還和瀛天酣暢淋漓地打了一架;以為自己會傷心欲絕,結果一覺醒來,心神平定。
酸楚還是有的,但同先前的患得患失比,确定無望,反而讓人踏實。
何況譚雲山不是單單不喜歡她,而是沒辦法喜歡上任何人,稍微往寬處想,便也沒什麽不甘了。
她這一想得開,倒襯得譚雲山放不下了,至少清晨于客棧門口打照面的時候,既靈對上的就是一張滿是歉意的臉。
躲得了昨夜,沒躲開今晨,既靈再坦然也覺狼狽,毫不猶豫一淨妖鈴敲過去,補上昨天那小石子沒解完的恨:“心都沒有,就別裝不忍了。”
譚雲山醞釀了半宿今晨寒暄的方式,歡脫的,柔情的,裝傻的,應有盡有,卻發現這會兒一個也用不上了。既靈的坦白是他見過最可愛的,不扭捏作态,也不故作大方,高興與不高興都一股腦給你,卻不會讓人想要躲,相反,你還巴不得張開懷抱都接住。
“對,我最沒良心了。”他笑盈盈接口,心裏卻想被敲第二下。真是,這輩子都沒有過此類莫名其妙的願望。
被這麽好的姑娘喜歡上,多大的福氣,他沒運氣享,不知道将來要便宜哪個臭小子。
有那麽一剎那,譚雲山想回到前前世,最好能趕在舍心之前就把那個糊塗蛋截住,若是趕不上,躲到一旁,等所有人都走了,再把那心撿回來塞自己身體裏也好。
前前世有多苦他無法體會,前世有多逍遙他也沒印象,他只知道,自己這一世最無辜。
“我說譚二,大清早的你不去找馬車,跟這兒傻樂什麽呢——”又一個夥伴背着包袱自客棧裏出來,高大威猛,說話走路都帶風,連旭日都被他遮去一些。
譚雲山莞爾,連聲道:“馮兄教訓的是,我這就去找……”
“還是我去吧,昨天我就跟掌櫃的問清楚了。”既靈沒給夥伴反駁的時間,說罷便把包袱往身上一甩,輕快而去。
馮不羁眼中掠過意外,及至人走遠,才收回目光,就見譚雲山仍盯着人家背影消失的方向呢,大有凝望到地久天長的意思。本來他還猶豫要不要多嘴,這會兒完全忍不住了,直接把人拉到一旁樹下,免得擋門口影響人家客棧做生意,而後皺眉小聲問:“你是真不喜歡人家還是以為自己不喜歡啊,先別考慮心不心的事兒,我就不信了,怎麽的,沒心就不是人了?就沒七情六欲了?”
譚雲山先是一愣,繼而很快明白過來,瞬間心累:“都是兄弟,能不能不聽牆根。”
“誰聽牆根了,我……我賞月!”馮不羁目光閃爍,明顯底氣不足。
譚雲山哭笑不得。
算了,賞月就賞月吧。
馮不羁嘆口氣,聲音低緩下來,語重心長裏帶了點惋惜:“人家都把心遞到你面前了,你是真薄情啊。”
事已至此,也沒什麽可遮掩的,何況有個自己人能說說心裏話也好:“我給不出相應的東西,就不該伸手接。”
“你怎麽就那麽肯定給不出呢?”他們仨自槐城起,相處時日也不短了,他雖沒什麽經驗,但眼睛可是雪亮的,“我看你挺喜歡她的。”
譚雲山眉頭微鎖,真心向友人請教:“何謂‘喜歡’?”
本以為馮不羁會立刻接口“我哪知道”,保不齊還會狼狽地摸摸鼻子,哪知道這些都沒有。他只是站在那兒,有極短的那麽一瞬晃神,眼底飛快地閃過一些什麽,等譚雲山想仔細看的時候,又沒了。
然後馮不羁還是那個大咧咧的馮不羁:“喜歡哪,就是看見她笑就開心,看見她哭就難過呗。”
“我看見你們笑也開心,看見你們哭也難過。”譚雲山徐徐吐出一口氣,淡淡釋然,淺淺失落。
“‘你們’裏也包括我嗎?”茂密樹冠裏忽然倒掉下來一個白流雙,勾着樹杈在風裏晃蕩,大大的眼睛天真無邪。
馮不羁差點沒吓死:“你什麽時候躲這兒的!”
白流雙倒着看他,跟蝙蝠似的:“又看見綠樹了,我高興,不行啊。”
怡州四季如春,溫暖濕潤,的确比黃州好太多。
再有失落傷感也都讓這不速之客給攪和沒了,譚雲山笑着搖搖頭,給了翹首期盼的小白狼肯定答案:“當然也包括你。”
白流雙卻皺起好看眉毛,發自肺腑地為難:“但是我想了想,如果你笑,我不一定會跟着樂,如果你哭,我好像也沒什麽感覺,我是不是很冷血?”
譚雲山樂不可支,終于在夥伴馬上就要滑向自我懷疑的深淵時,問了句:“既靈呢?”
白流雙沒有半點猶豫:“那我會!我不想看見姐姐哭,我就希望她開心!”
譚雲山點點頭,預料之中,卻仍替既靈欣慰:“這就是了。”
白流雙臉上雲開霧散,甚至隐隐有了發現寶貝的光彩:“所以這就是喜歡?”
“對啦對啦。”馮不羁敷衍應和。和一頭小白狼讨論這種問題,無異于對牛彈琴嘛,虧得譚雲山還一本正經的。
他正腹诽,就聽樹杈上挂着的白流雙一聲嘹亮呼喚:“臭神仙——”
聲音很大,樹上落着的鳥都被驚得撲啦啦飛起,客棧門口進出的和附近街面上來往的人也都被吓得一震,四下打量半天,确認沒什麽危險,才又蒙頭蒙腦地繼續走動。
馮不羁沒好氣道:“大清早的你瞎喊什麽。”
白流雙一個鯉魚打挺,由挂變坐,腦袋頂着綠油油樹葉道:“我沒瞎喊,他就在天上看着呢,咱們說什麽做什麽他都知道。”
話音剛落,就聽見塵華上仙懊惱的聲音:“喊我幹嘛……”
那聲音聽不出遠近,只知不大,剛好傳到他們三人耳中,又不會驚擾旁人。
白流雙給了兩位友人一個“我沒說錯吧”的得意眼神,然後急匆匆道:“臭神仙,你哭一下。”
南钰愕然:“為什麽要哭?”
白流雙皺眉:“哪那麽多廢話,要不你樂一下也行,快點!”
南钰:“……”
圍聽了全程的塵華上仙後背一涼,終于意識到這可能是個“致命選擇”……
譚雲山和馮不羁默默對視。
馮不羁——你說他是希望“被喜歡”還是不希望?
譚雲山——我覺得作為一個神仙,被一個狼妖這樣“評估”,無論結果如何,都會心情複雜。
馮不羁——那換個問題,你覺得南钰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圍觀的?
譚雲山:“……”
“流雙,”譚雲山忐忑出聲,“你什麽時候知道南钰在上面看着的?”
遲遲沒等來天上的回應讓小白狼悶悶不樂,但譚雲山剛說過也喜歡她和馮不羁,她總要釋放點善意:“就昨天晚上呀,你和姐姐說話的時候。”
譚雲山:“……”
這世上還能不能有點秘密了!!!
既靈帶着馬車過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樹下神态各異的三人,一個悲傷遠眺,一個艾葉擦劍,一個怒視蒼天。
問緣由,兩個說沒事,一個氣鼓鼓的不答話。既靈莞爾,料想也不是什麽大事,便沒再問。招呼大家上了馬車,她将塵水仙緣圖攤開,開始說正事:“從怡州到瀛洲,先走旱路,再走水路,平順的話,三個月。”
“好慢,”白流雙靠在既靈身上,噘着嘴道:“要不我先飛過去探探路?”
既靈樂:“路就在這裏清楚擺着呢,探完還是這樣,我們也不能跟你一起飛過去。”
白流雙道:“那我探瀛天!”
既靈捏她臉:“瀛天在東海裏,你怎麽探?變成魚?”
“等一下,”馮不羁終于覺出哪裏不對,俯身貼近仙緣圖使勁看,“瀛洲不是九天五仙島之一嗎?難不成我們要去九天仙界捉這第五只妖?”
“不是,你仔細看,”既靈點了一下仙緣圖上的瀛洲仙島,整個仙緣圖上的地方都是凡間山川河流城鎮,只有這一座仙島,立在東海盡頭,幾乎是仙緣圖的最東邊緣了,“瀛洲是漂在東海盡頭的仙山,而瀛天的标記在仙島之下。”
馮不羁又仔細看了看仙緣圖,終于明白過來。瀛洲是距離九天寶殿最遠,而距離人間最近的仙山,妖獸自然不可能躲進九天仙界,便幹脆挑了瀛洲仙山下面的東海,東海依然屬凡間,既不會被世間修行者打擾,水中亦有活物精氣可覓,蟄伏的極佳之地。
“挺會藏啊,”他直起腰,感慨,“躲九天仙界眼皮子底下去了。”
既靈剛想附和,餘光卻瞥到了譚雲山。自馬車啓程,這人便一路安靜,眼下更是打起了哈欠,頗有點要會周公的架勢。
“這位公子,你馬上就要圓滿升仙了,能不能拿出點精氣神。”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跟馮不羁要成仙呢。
譚雲山嘆口氣:“這妖在東海裏,像你說的,我們又變不成魚,如何捉得?”
既靈道:“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會有辦法的。”
譚雲山不置可否。
既靈定定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問:“你是不是不想成仙了?”
譚雲山驚訝于她的敏銳,遲疑片刻,收斂慵懶,微微坐直,輕聲道:“如果我說是呢。”
既靈沒答他,而是取下淨妖鈴遞給馮不羁,後者非常娴熟地接過來照着他腦袋就是一下。
馮不羁再收力道,可也比既靈猛多了,譚雲山是真疼,但又想笑,說不上原因,現在是看着這些夥伴就高興:“你倆什麽時候這麽默契了。”
“少打岔,”馮不羁沒好氣道,“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這最後一下,你和我說不來了!”
譚雲山:“你不是也不想成仙嗎。”
馮不羁:“對啊,但我從一而終,沒有半途變卦。”
沉默半晌,看着等他給個說法的夥伴,譚雲山終于開口:“總覺得有很多力量在推着我成仙,越是推,我越不想讓他們如願。”
馮不羁皺眉,這算什麽,小孩子脾氣?這話要換白流雙來說反倒合适些:“譚二,我發現你自從确定沒有心之後,反而心事變重了,你要不要挖開看看到底有沒有心?是不是那些神仙騙你呢?”
“……”他這交的都是什麽朋友!
手裏忽然被塞進來一個橘子,帶着淡淡果香,譚雲山擡頭,對上既靈的眼睛。
她半調侃半認真道:“你怕什麽呢?不會真擔心在九天仙界裏有人情債和血海仇吧?”
譚雲山不語。
是,卻也不全是。
他還擔心失去他們,失去這樣嬉笑打鬧的日子。他這一世二十年,最快樂的時光就是這段塵水路,他不希望結束。
馮不羁說得對,知道沒心了,反而心事多了,稀奇。
沒等來回答,既靈就自問自答:“如果我是你,我會快快捉妖,速速成仙,倒要弄清楚背後都藏着什麽前塵往事。”
譚雲山:“未必是開心的。”
既靈:“但它不會因為你的逃避而消失,你成不成仙,它都在那裏,你這一世想不起,還有下一世,你躲,它就永遠跟着你,你撞上去,也就破開了。”
譚雲山笑,很淺,心裏卻漸漸開闊起來:“萬一撞得狼狽不堪呢。”
“你本來也沒多風流倜傥好嗎,”既靈沒好氣瞟他一眼,而後話鋒一轉,“不過我認識的譚雲山,狡猾奸詐,詭計多端,從來都是讓別人倒黴,才不會讓自己遭難。”
譚雲山笑得燦爛,卻不再言語,只彎着眉眼看她——狡猾奸詐,詭計多端,嗯,那你這算眼光好還是眼光差?
既靈歪頭想了想,沖着他無聲嘆息——我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