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一道驚雷,裹挾着疾風劈到仙子腳下的雲上。

雲上仙子身形一晃,吟念中斷,仙術戛然而止。

小灰蛇重新落入水下,痛苦稍緩,然未散盡的金光,仍是鐵牢般的桎梏。

仙子看過來,一眼便鎖定了船上的出手之人。那道雷帶着分寸,阻攔多過于攻擊,然還是讓她有些許愠怒。

差一點淨妖鈴就要出手的既靈,也錯愕擡眼去望仙雷的始作俑者。

譚雲山沒理仙子,對着既靈頑皮一笑:“我只有這麽點本事,接下來交給你了。”

既靈不知道該說什麽。

那個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譚雲山呢?那個見死不救的譚雲山呢?那個絕對不會以卵擊石的譚雲山呢?随便哪個都好,趕緊回來吧,不然她要死了,喜歡現在這個譚雲山,喜歡得要死了。

“為何護它?”仙子雖惱,卻也知凡事先問可少生許多枝節的道理。

白流雙和馮不羁已全身緊繃,默認要來場硬仗了,忽然遇見個“先禮後兵”的,有點意外。

“它于我們有恩。”既靈沒時間多思,忙擡頭作答,并緊接着問,“上仙為何殺它?”

“我并非上仙。”

神仙在意的地方還真是細致……

“仙姑為何殺它?”譚雲山從善如流更換稱呼,又替既靈問了一遍。

“該殺。”

“即便該殺,想來也有相應司職的上仙管轄,仙姑既無司職,理應于九天逍遙,怎會為區區一條小蛇下凡?”

“……”

既靈正等着聽仙子列小灰蛇的“罪狀”呢,若這真是個作九惡而行一善的妖,那該救還是該殺,該行大義還是報私恩,有得糾結了。結果人家譚二少四兩撥千斤就閃避掉了可能出現的兩難,把雲上仙姑拖進了“譚氏之坑”。

一個猝不及防,一個好整以暇,四目對望,一時無話。

場面有點尴尬

世間萬事皆有因,但顯然仙姑不願意“分享”。微鹹的海風裏,船上四人只來得及聽到一句“知恩圖報,天經地義”,便被驟然而起的金色光牆圍住了,牆壁很快在頭上封頂,恍若一個金碗将他們扣在甲板之上。

這仙術同景亭時南钰施的那個如出一轍,不會傷人,但卻将他們同外界徹底隔絕。

突如其來的靜谧讓人有些蒙。

馮不羁一拳打到仙壁上,拳頭震得發麻,仙壁毫發無傷:“不是知恩圖報天經地義嗎,那困住我們幹嘛?”

白流雙站在仙壁正中央,不敢往前後左右挪半步,以免沾到仙壁之氣:“臭神仙們說的話,哪能當真。”

譚雲山撩開下擺彎腰取綁在小腿上的菜刀:“看口型應該後面還有幾個字,只是仙壁來得太快,擋住了聲音。”

馮不羁:“還有話?你看清口型了?”

“應該是對不住吧,”譚雲山執刀而起,劃破掌心,“知恩圖報天經地義,但是對不住。”

淡淡話音落下,他已将手掌貼到仙壁之上,閉目凝神,口中似有默念。

出乎意料,掌心鮮血并未滴落,而是在仙壁上滿滿染開紅暈,像落入水中的血珠,一點點散開。

譚雲山的額頭已滲出汗水。

仙壁似有微震,卻并沒有真正要破開的意思。

“修行之血有用嗎?”馮不羁看出他在破壁,想幫忙,又沒個章法,只能死馬當活馬醫。自言自語完,已經咬破手指頭杵到了仙壁上。

沒用。

仙壁在譚雲山掌下還能微震,在他杵上來的瞬間毫無波動。

馮不羁也不知道是沒有仙氣的血就不行,還是血量太少,正猶豫要不要也狠點來一刀,杵着仙壁的指尖忽然被震得發麻。

仙壁上多了第二個手掌。

馮不羁驚訝地看向身側既靈,割手放血,掌心貼壁,除了不知道該吟什麽咒,其餘皆有樣學樣。更神奇的是這姑娘不念咒倒比譚雲山念咒還管用!

仙壁上的紅光極速擴大,震動也越來越強!

砰——

仙壁盡破!

這可不是以巧取勝,這他娘的就是實打實的硬杠啊!一想到兩個夥伴的法力竟然破得掉仙術,馮不羁也跟着熱血沸騰,簡直與有榮焉!

壁外的仙人也大吃一驚。

呃,仙人們。

“臭唔——”白流雙剛一張嘴,就被眼疾手快的夥伴們捂住。

情況未明,還是不要暴露太多的好。

塵華上仙假裝什麽都沒聽見,依然踩着巨劍淩空而立,紫軟甲在淡金色仙光中,熠熠生輝。

“你們竟然……怎麽可能……”雲上仙子這會兒已顧不得與他對峙,而是震驚地望着剛剛破掉自己仙術的船上四人。想不通的地方太多,竟一時不知該從何問起。

南钰轉過身來,體貼幫她問:“只有仙才破得掉仙術,你們究竟是誰!”

這是一個非常有用的問題。

船上夥伴們總算知道自己是誰,自己在哪裏,自己都幹了些什麽了。

“修行之人。”譚雲山從容道。

南钰點點頭,看向雲上仙子,燦爛一笑,竟是個好說好商量的語氣:“瑾虹仙姑,修行之人,估計因緣際會沾了點仙氣,沒準以後還是你我仙友呢。”

被喚作瑾虹仙姑的雲上仙子微微眯眼,半信半疑。

船上兩人一妖心情複雜,這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此刻睜眼說瞎話的塵華上仙哪裏還有那明朗的少年意氣,怎麽看怎麽像譚家二少他弟。

低頭用帕子綁手掌的譚雲山總覺得有人在念叨自己,可等綁完擡頭,三夥伴視線都放在空中二仙身上呢。

可能是自作多情了,他想。

眺望水中,遍尋不到小灰蛇的身影,譚雲山心感不妙。剛剛急于破壁,便是擔心趕不及,若不能在小灰蛇被殺之前出來,那破了仙術也無意義。

而今仙術破了,小灰蛇不見了。

但南钰來了……

譚雲山一怔,第一眼不是看南钰,而是看既靈。

她的臉上并沒有回天乏術的懊惱,只有全神貫注的緊張,但目光卻不是放在瑾虹仙姑身上,反而緊緊盯着南钰背在身後的袖口。

譚雲山心中明朗。

果不其然,随着既靈的視線一起去看,很快,袖口中便有一抹灰色閃過。

受傷了也不消停,老老實實縮在最裏面有多難?

譚雲山莞爾,卻也暫時放下心來。

驀地,他意識到自己竟然在擔心一只連認識都談不上的妖。這算什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既靈者懲惡揚善?

若真如此,他倒要慶幸遇上的是既靈,而不是另一個自己。

沒人注意到譚家二少正在進行難得的自我反省,因為接連遇阻的瑾虹仙姑,已對準南钰發火:“上仙不守思凡橋,來這東海之上救一條蛇妖?”

她的聲音冰冷至極,若先前對着既靈他們還有三分溫和,現下徹底大雪封山了。

船上四人救妖報恩,還勉強說得通,憑空冒出一下凡仙友撈起蛇妖,還藏袖子裏不讓她碰?這真是怪事年年有,東海特別多。

“仙姑不也沒在九天寶殿。”南钰依然笑盈盈的,聲音很輕緩,全然不是針鋒相對,倒像閑聊天。

冰塊撞進草地,草地松軟不起灰,還給你開出一地花,瑾虹仙姑縱然氣悶,也得融化點棱角:“上仙既認得我,便該知我奉誰命,此事與上仙無關,何必惹這麻煩。”

“仙姑明鑒,東海勾連天地塵水,稍有動靜,思凡橋上便可知,塵華只是循例下來查看,怎知是仙姑在此。”南钰說得那叫一個懇切真誠。

四夥伴不語,就靜靜看南钰裝。

“現在知了,為何還要救這妖孽?”

“仙姑此言差矣,并非救,而是暫不殺。九天有好生之德,既遇上了,若不問明白弄清楚,實在不忍見一條性命被如此輕易抹去。”

“我竟不知塵華上仙如此大慈大善。”

“塵華也不知帝後掌九天繁雜,竟也會留意到這東海的一條小蛇。”

“帝後”兩個字讓瑾虹仙姑沉下聲音,“上仙。”

南钰也意識到自己說太多了,立刻躬身施禮:“塵華不敬。”

即便如此,背後那只手也沒動,于是這個禮數看起來就十分怪異。

瑾虹仙姑氣悶,又不知如何發作。真對仙友動手,好說不好聽,回頭再驚動天帝,也很麻煩;不對仙友動手,這位塵華上仙簡直能把對峙拖到地老天荒。

緩兵之計的關鍵就是掐住對方最忌諱的點,她現在就是被掐住的那個。

這個點叫“名不正言不順”。

“仙姑究竟為何非殺這小妖不可?只要仙姑說得有理,塵華不僅不會阻攔,還會同仙姑一起誅殺妖邪。”南钰收斂笑意,正色起來,說得無比慷慨凜然。

瑾虹仙姑想抽他。

一句話堵得她死死,還把自己給摘幹淨了。

師父恃才而傲,放浪形骸百年無人告得倒,徒弟巧舌如簧,三言兩語把場面拖至僵局,這對師徒,簡直是九天禍害。

南钰沒想同這位仙友起沖突,行的是“拖延之策”。畢竟五妖獸就剩一個,他也不希望把事情鬧大,使譚雲山那塵水修仙功虧一篑。

起浪時他不知,待感覺到動靜奔赴塵水鏡臺,灰色海蛇已與那藍黑相間之徒纏鬥起來。他也是偷聽夥伴對話,才弄清楚來龍去脈,結果剛安心,瑾虹仙姑就出現在了塵水鏡中。

小蛇對夥伴有恩,夥伴被困,他只得硬着頭皮下來。

倘若瑾虹仙姑真能說出袖中蛇妖罪狀,他未必會僵持到現在,可個中緣由,似乎比他想象得還要複雜,以至于對面的仙姑氣得臉色一會兒一變,卻還不願意吐露半句。

一個不甘心走,亦不願意松口。

一個救都救了,騎虎難下。

“這裏是東海,不是塵水,”瑾虹仙姑舊調重彈,也是無奈,“上仙似管不到這裏。”

誰也不願意退讓又誰也不願意動武落人以柄的結果,就只能是從頭再來一遍車轱辘話了。南钰絕望,船上四位也有點心疼,敢情神仙也不好當啊。

默默嘆口氣,心累的塵華上仙準備舌戰第二輪,一個低沉有力的聲音由遠及近——

“他管不到這裏,我能管嗎?”

六人一齊循聲而望,卻神色各異。

船上四頭霧水,半空一臉詫異,一臉懊惱。

來者二十五、六的模樣,長發簡單束起,眉眼俊俏,氣質舒朗,一襲月白色仙衣,清冷風雅。不同于瑾虹仙姑或塵華上仙,他自遠處的海面而來,乍看仿佛立于海上,細瞧才看得清腳下托着浪。

及至跟前,他足下輕點,随之離開海面,騰空至南钰身後。沒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甚至南钰都未及轉身,袖口中的小灰蛇便入了別人之手。

南钰萬沒料到他動作這般快,且連個招呼都不打,要知道瑾虹仙姑在殺氣騰騰之下還克制着不率先朝仙友動手以免落人口實呢。

得,誰讓人家會投胎。

“蒼渤上仙。”南钰徹底轉過身來,同不速之客面對面,本來語氣不大好的,卻在下一刻愣住。

那在自己袖口裏東竄西竄的小灰蛇,到了人家手上那叫一個乖巧溫馴。

蒼渤不知施的什麽治愈之法,但鐵定不是仙術,淡淡月白色光裏,小灰蛇從他的手掌纏到手腕、小臂,像是把他的胳膊當成了絕佳的栖息之所,蛇頭貼在掌心,慵懶舒适。

灰蛇身上的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愈合。

船上四夥伴看不懂,只能求助南钰——什麽情況?

南钰看不懂,只能求助瑾虹——什麽情……瑾虹仙姑你忙你的,當我沒問。

不怪南钰慫,實在是仙姑已經徹底黑了臉。

他有些驚訝以瑾虹仙姑的身份敢對少昊發火,她的确是帝後貼身的仙姑不假,但人家少昊是帝後的親生兒子。

然而先開口的是少昊,他将陷入沉睡的灰蛇小心翼翼自手腕取下,送入袖口深處,這才擡頭又問了第二遍:“他管不到這裏,我能管嗎?”

他的語氣很輕,輕得讓人發顫。

瑾虹仙姑垂下眼,半晌,才平複心中郁結,開口不是接話,而是道別:“小仙告辭。”

“仙姑別急着走,”少昊微笑,“難得來東海,下去坐坐?”

瑾虹仙姑不語,似有狼狽。

少昊仍笑,眼裏卻只有冰霜:“既怕水,就別再來了。”

南钰明白過來,她先前的黑臉不是沖不請自來的蒼渤上仙發怒,而是意識到此行徹底失敗的抑郁和懊惱。她對着少昊恭敬有之,但絕無畏懼,那絲狼狽,更像是某種“名不正言不順”被當面揭穿的本能羞愧。

少昊那話不是說給她的,是讓她帶回去給她背後之人的。

給帝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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