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瑾虹仙姑歸去,海面上只剩一妖、二仙、三人大眼瞪小眼。
還一妖,在蒼渤上仙袖內酣眠。
“塵華上仙,多謝。”少昊一改先前冰冷,聲音、眼神都帶上暖意,一霎間溫潤如玉。
南钰沒想到這位上仙不随娘,還是個能分清好賴的,忙道:“蒼渤上仙客氣了,舉手之勞。”
“從思凡橋到這裏,單單舉個手怕是不成。”少昊笑笑,看一眼下面的雙層大船,“上仙認識他們?”
對着釋放惡意的,南钰騙得心安理得,對着釋放善意的,他就有點心裏敲鼓。
一是虧心,二也是怕事後打臉,畢竟很快他可能就要幫底下那四位捉瀛天了——師父對不住,若他們四個真不行,徒弟還得出手——屆時鬧出動靜,再引來這位,一看他們五個同仇敵忾呢,不用想也知道先前的不認識是瞎話。
“上仙不必如此辛苦,我只随便問問。”少昊給南钰修了個臺階,救對方,也解脫自己。
南钰舒口氣,心說從前沒怎麽接觸這位蒼渤上仙,原是如此通情達理之人。
正感慨,對方忽然下沉落至水面,足下又起了細細的浪。
蒼渤上仙掌人間水域,可馭一切江河、湖泊、大澤、汪洋,踏個浪太平常了。
但如果一邊踏一邊和浪花說話呢?
“嗯……哦……懂了。”不住點頭的蒼渤上仙終于結束傾聽,沒找南钰,而是驅使細浪将他送到船下,一躍上了甲板,逐一看過四人,末了颔首,“多謝幾位出手相助。”
顯然對方已知來龍去脈,南钰感覺自己受到了驚吓:“這也行?!”
少昊見甲板上四人還蒙着,索性先回頭給仙友解惑:“東海的任何動靜,海上海底都算,沒有能瞞過我的。”
南钰知道,這件事師父告誡過他。
但師傅沒說這東海裏的每一朵浪花都是他的耳目啊!所以人家真的只是“随便問問”,因為不用你,人家也可以知道答案!還能不能平等地做仙友了!
“這是仙術?”南钰抱着最後一絲幻想。
少昊笑了:“天生的。”
果然不能。
“傷害”完仙友,少昊回身重新面對四人。
譚雲山已從他的舉動、說詞還有南钰的反應裏猜出個大概,這會兒視線重新對上,便很自然道:“它救過我們,我們卻沒真正救下它,所以擔不起這個‘謝’字。”
少昊搖頭,眉宇間有絲自責:“若無你們和塵華上仙争取時間,我下來就得收……”最後一個字被他生生咽了回去。即使如此,他的眼底還是一沉,目光變得極暗,看得出,他絕對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哪怕只是一種假設中的可能都不行。
譚雲山知道那個讓他變色的兩個字是——收屍。
袖口中睡着的家夥忽然動了兩下,少昊緊張地擡手去看,發現對方只是尋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盤着,無奈地笑,眼神卻重新明亮起來,盡是寵溺。
再擡頭喚南钰時,聲音暖得像日光:“上仙下來吧,我知道你和他們是朋友。”
“這它們也知道?”今日下凡,南钰從始至終都裝陌生人,那小浪花再多,也不過是告知少昊所見所聞,總不會看他一眼,就能猜出他和那些家夥認識吧。海水而已,又不是無數個譚雲山。
“它們不知道,它們只是告訴我,船行東海兩日有餘,這幾位交談中提過你不下數十次。”少昊不賣關子了。
南钰解惑,然新謎又起:“都說我什麽了?”
少昊有些猶豫,畢竟兩邊都算對袖中的家夥有恩,索性轉頭問四人:“壞話能說嗎?”
四人果斷搖頭。
少昊了然,看向南钰:“沒說什麽。”
南钰:“……”
塵華上仙短時間是振作不起來了,少昊體貼地放他靜一靜,收斂玩笑,同四人說正事:“我知你們此行目的,捉妖獸是功德之事,亦是修行,只要不惹出亂子,我不會插手,”他言簡意赅,“但你們于我有恩,我也便多嘴提一句,東海中并無上古妖獸,若有,我不可能不知道,也不會放任它作亂不管。”
四人怔住。
剛黯然蹲下的南钰又猛地站起:“此話當真?”
少昊正色點頭。
南钰啞然。
既靈忽然想到一種可能:“它就藏在瀛洲仙島之下,會不會是瀛洲的仙氣遮住了它的妖氣?”
少昊道:“妖氣是可以被遮住的,然而它只要在這東海之中,便躲不開海水,但凡有海水遇見它,我都會知曉。”
南钰不是想擡杠,真心問:“有沒有可能它用某種妖法,在海底造了一處無水之地蟄伏?”
少昊沉吟片刻:“倘若真是這樣,收此妖的時候請務必叫上我。”
南钰很自然将自己歸至塵水修仙組:“擔心我們力不能及?”
少昊遠眺海面:“我怕它背後有事。”
天帝之子,多少繼承了一些先九天之憂而憂的大胸懷,常備憂患意識的結果就是凡事都先往壞處想。他不知道自己這不經意的一句,已勾得另外五人心事重重。前路本就布着迷霧,現下又籠上陰雲。
言盡于此,少昊再沒有更多可說,便幹淨利落道別:“今日之情暫且欠着,來日有需,盡管言語。”
蒼渤上仙沒上九天,而是下了東海。入水如魚,游向大海深處,漸漸成為一道暗影,最終徹底消失。
“怎麽急匆匆似的。”從頭到尾沒吭聲的白流雙總算不用憋着了。
她是随口咕哝,馮不羁卻明白緣由:“海蛇終生都在海中,成妖後亦然,可偶爾離水,卻離不得太久。”
白流雙沒料到自己歪打正着。
原來是急着帶小灰蛇回去啊,她想,那這個什麽蒼渤上仙還真是長得也好,心也好,和其他臭神仙都不一樣……
南钰皺眉看着某白狼臉上的向往之情,不知道那是給海蛇的,給蒼渤的,還是給東海的。反正不太順眼。
“那瑾虹仙姑是帝後的人嗎?”譚雲山一直惦記這個。
他們原是提防着別遇見蒼渤上仙,不成想世事難料。幸而庚辰上仙擔心的事情并沒發生,他們倒從少昊處賺了個人情。可蒼渤上仙這裏平了,卻惹了個瑾虹仙姑,誰知道會不會有後患。
說到這個,南钰心裏也蒙上陰霾:“她是帝後最貼身的仙姑,必然是奉了帝後之命,才有今天這一出。否則她和東海八竿子打不着,不會無緣無故下來為難一只小妖的。”
衆人沉默。
少昊明顯護着那小灰蛇的,帝後明顯要除掉小灰蛇的,兒子和娘鬥,勝負難講,只能盼着帝後把精力都放到不省心的兒子身上,最好是忘了他們這幾個無辜路人。
不過就算帝後那邊消停,他們也高興不起來——
馮不羁:“南钰,你覺得剛才他說的是真的嗎?他是真的沒發現瀛天,還是怕我們惹亂子,想讓我們盡早離開東海?”
“我和他不熟,今天算是說話最多的一次了。”南钰實話實說,“但我覺得他不像在騙我們。”
既靈同意:“如果他的目的只是希望我們離開,大可直接用浪把我們這船送回海邊,不讓我們靠近瀛洲就是了。”
白流雙聽得雲裏霧裏,也插不上話,發現譚雲山也沒出聲,便百無聊賴地用手指頭杵杵他胳膊:“要成仙的是你,好歹說兩句嘛。”
“你別招他了,他現在郁悶着呢。”馮不羁在剛才的一瞬,來了靈光,“明擺着是有人把瀛天藏起來了,否則被少昊發現滅了,譚二來收誰?”
既靈心情複雜地看這位夥伴:“你的意思是為了助譚雲山順利成仙,有人把瀛天藏了三千年?”
馮不羁啞口無言。
還真是,蒼渤上仙又不是二十年前剛司職東海,說為了譚雲山成仙,從三千年前瀛天蟄伏的時候就開始醞釀,也太牽強了。
譚雲山看着夥伴們為自己絞盡腦汁,不知怎麽,就覺得前路如何無所謂了。
成仙也好,有陰謀詭計也好,至少他不是一個人。
船行出半個時辰有餘。
風平浪靜。
南钰已回天上——瀛天在不在東海,讨論不出真正結果,但塵華上仙不在思凡橋,誰都看得真真,他不可偷閑得太過分。
褚枝鳴現在“改過自新期”,也不敢離開忘淵河畔半步,遠遠見友人回了思凡橋,正覺欣慰,就見屁股還沒坐熱的塵華上仙又飛起來攔住就近路過的一個仙婢。
九天裏有仙友願意同仙婢們搭話,但南钰從不如此,褚枝鳴不解挑眉,奈何離得有些遠,什麽都聽不清。
不過南钰那笑臉還真是下足了工夫,暖意盎然裏還帶着頑皮可愛,實讓人難以拒絕。
模樣好的就是占便宜,褚枝鳴默默嘆口氣,低頭看自己于忘淵中的倒影,竟起了一絲微妙心酸。
南钰不是無緣無故攔着人寒暄的,而是一眼認出那仙婢是帝後宮裏的。
不敢打聽得太直白,怕對方起疑,只得東拉西扯旁敲側擊。得來的東西不多,但也足夠拼出一些脈絡了。
今日帝後設宴,把幾個兒女都招回來了,說是久未相見甚是想念。但不知為何,宴至中途,蒼渤上仙驟然離席,給的說法是東海那邊有急事,但具體沒講更多。總之蒼渤上仙離開時臉色很不好,然後沒攔住他的帝後臉色更糟。
重新坐回思凡橋,南钰沒有“原來如此”的豁然開朗,反而心情有些悶。
堂堂蒼渤上仙,想交什麽樣的朋友沒有,何必非找一只妖?為了一條區區小蛇,和自己的娘翻臉?再說,妖能懂什麽,不知人情,不通世故,乃世間最不可理喻之徒……
“嚏——”卧在甲板上的小白狼擡頭看看自己招來的小風細雪,不懂明明一點不冷,怎麽無端打了噴嚏。
想不出個所以然,它又重新把下巴放到爪子上,慵懶趴下來。
不遠處窗棂裏,既靈、譚雲山和馮不羁,圍爐取暖。
浪來得毫無預兆。
比先前更兇,更猛,更不留餘地,白流雙只覺得身體一歪,未及滑出甲板,便同整個大船一起被卷入海浪之下!
她想呼嚎,卻只能不斷喝進海水。她終于閉嘴閉氣,四爪亂刨着往上游,但一個又一個的浪打得海水劇烈颠簸,每次剛接近水面,又被打下去!
無法呼吸讓胸口快要炸開,白流雙幾近絕望,狼形幾乎是她力量最大的狀态了,若連這樣都無法沖出水面,變為精魄只能更被打至海底深處!
等等,她尚且如此,姐姐呢?其他人呢?
白流雙心中一驚,忽覺餘光中大片陰影,她猛然看過去,只見大船就在不遠處,已被浪打得不成樣子,盡管木質結構讓它向上浮,但持續不斷的巨浪卻把它死死摁在海面之下!桅杆已折,欄杆已斷,再結實的船也經不住這樣摧殘!
淨妖鈴!
白流雙終于在大船附近的水中看見一個散着銀光的鐘形輪廓!
不再猶豫,她逼出藏于耳中的避水丹,一口吞下。
身心瞬間一片開闊,她一邊本能地張大嘴喘着粗氣,一邊奮力往淨妖鈴的方向游!
被卷入海裏的一剎那,既靈幾乎是懵的,等她反應過來閉氣,已嗆進了好幾口鹹澀海水。
身體在水中驟然而輕,卻又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沉,海浪卷着她上下颠簸,待好不容易穩住身形時,馮不羁已漂到船外,正奮力同海浪抗争,看起來精神抖擻。
她仍在船艙中,可船艙連同船一起都已在水下。炭爐漂到眼前,火已熄滅,徹底漆黑。爐後不遠處,譚雲山用力抓着搖搖欲墜的木質門框。
既靈慶幸他們還沒被海浪卷至更深處,否則連這點日光都透不下來了。
她沒辦法想象這樣的情形下睜開眼睛卻看不見譚雲山,她會瘋。
譚雲山顯然深知一旦随波逐流,以自己的身手容易回天乏術,于是拼勁全力與門框僵持。
既靈想用眼神示意他趕緊吃避水丹,都生死一線了,什麽瀛天什麽成仙,哪比得上活命重要。不料剛擡眼,便掃到一抹黑藍相間在門框之外一閃!
既靈悚然,瞬間明白過來,那海蛇妖根本沒放棄!
她奮力地往譚雲山那邊游,這樣的距離劃一下手臂便可到,不料剛動,巨大的水流便将她猛然往後推,及至後背重重撞上窗棂!
疼,但尚有海水緩沖,可忍。
但門框外的黑藍海蛇已來到譚雲山腰側!
它是沖着譚雲山來的,既靈幾乎可以确定了,它想要的就是譚雲山那帶着仙緣的精氣!
譚雲山終于從既靈驚變的臉色中察覺不對,一回頭,就見已随水漂起的腰腿旁邊,熟悉的泛着幽光的那一截截藍。
黑藍相間的海蛇在水中有種詭異的斑斓感,邪魅,妖冶。
譚雲山想去摸菜刀,然而已經來不及了,海蛇如離了弦的箭一般沖上來,一口狠狠咬在了他的腰窩!
刺痛幾乎是瞬間的,然後才是漸漸的麻。
譚雲山清晰感覺到身體正漸漸無力,門框就快要抓不住了,閉氣也越來越難……
海蛇在咬一口之後便如雷劈一樣抖了下,頃刻松口撤開。
譚雲山的血讓它灼痛,卻也讓它更興奮。
這不是仙血,嘗一口,傷不到它太多,但這人确實貨真價實的仙緣之人,吸掉精氣,可少修百年!
毒素已開始蔓延,接下來它要做的不過是以逸待勞……
有東西破水而來!
海蛇敏銳察覺到了水流變化,咻地往下一潛,巨大的鐘一樣的法器自上方掠過!
它剛要舒口氣,忽覺不對,擡起頭,那大鐘竟變得更大,如天羅地網般直沖它罩下來!
海蛇拼勁全力逃竄,卻還是被鐘沿刮到了尾巴,一霎,劇烈疼痛!
淨妖鈴暫時纏住了海蛇,讓譚雲山得以喘息。
但沒用。
譚雲山一張嘴,就只能喝進無數海水,他想去掏避水丹,可手根本動不了。确切地說,他現在全身上下都動不了了,摳着門框的最後一根手指也松開,身體越來越悶,思緒也越來越飄……
既靈好像游了過來,手忙腳亂地把避水丹往他嘴裏塞。
他很想吃,可咽不下。
既靈似乎急得快哭了。
他不想看她哭。如果不是中毒,他可能會去找那個藍黑相間的家夥,即便不殺也要收拾一頓,誰讓你害我朋友不高興。
既靈自己吃了避水丹。
譚雲山終于安心,下個瞬間卻被人輕輕環住,然後那張好看的臉越來越近,近到連睫毛都數得清。
避水丹被哺到更深處。
譚雲山終于順利咽下。
身體豁然輕盈,譚雲山第一次發現,呼吸是如此美好。
然而毒素未清,他依然渾身發麻,那種被砍被刺都感覺不到疼的麻。
喂他藥的人終于放下心來,開始毫不溫柔地翻他腰帶衣襟。
譚雲山想說不用這樣,找個避水丹,又不是打劫。
既靈不知譚家二少心情,先前光顧着渡氣喂藥,現在輪到她要救命了。
好在這人沒把避水丹藏太深。
自己的藥給了對方,自然要找對方的藥給自己,天經地義。
眼看着既靈吃掉避水丹,于順暢呼吸間臉色漸漸紅潤,譚雲山終于放心,徹底失去了意識。
不過思緒斷線之前,他改主意了。
下次遇見那條黑藍海蛇,光收拾一頓不夠,必須殺。
如果不是那個王八蛋把他麻成木頭人,他就不會錯過一個姑娘嘴唇的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