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蓬萊西北一隅,某棵不知名的仙樹,一襲錦繡華服的長樂仙人栖在茂密枝葉裏,偷得半日清閑。
按理說散仙該是終日逍遙的,何須“偷閑”?
對此,長樂仙人簡直有一肚子苦水要倒。可他生性不喜與人來往過近,于是認識的仙友們皆是點頭之交,若他突然掏了心窩,倒要讓對方不知所措了,故而偶有煩悶,自行纾解也就過去了。
但近來這樁煩心事,卻非他一人之力可解……
“長樂仙人——”耳畔傳來仙婢驚喜之聲,不知道的還以為發現了什麽寶貝。
長樂默默嘆口氣,自樹上跳下,對着仙婢微笑颔首。
仙婢與他也算老相識,言語間少了幾分恭敬,多了幾分熟稔:“怕是蓬萊所有偏僻角落都讓您長樂仙人走遍了。”
長樂認命似的笑笑:“不還是讓你找到了。”
仙婢苦笑:“既知遲早會被尋到,何必次次閃躲呢。”
長樂頑皮地挑了下眉:“躲過一回是一回。”
“這次您說什麽都要随我去一趟了,”仙婢也不願意做這強人所難之事,可奉命而來,若遂了長樂的願,那遭殃的就是自己了,“羽瑤上仙已經開始砸東西了,說要再請不來您,她就把整個羽瑤宮砸了。”
長樂扶額,覺得頭痛。砸自己的宮殿威脅別人,也只有珞宓能做出這樣驕橫的事。當真以為他怕她砸嗎,那羽瑤宮又不是他長樂住,碎成一地又怎樣。
幾次三番遷就,不過是看她一個姑娘,怕話挑明太傷人。可他自認已将婉拒姿态表達得非常明顯了,連貼身仙婢都看出了他滿蓬萊地躲,還要如何?
“長樂仙人別怪我多嘴,”仙婢見他滿面愁緒,醞釀多時的話終于有機會自然出口,“您既然無意,何不同羽瑤上仙說清楚,講明白,落得個一勞永逸的清靜。”
他笑了,目光仿佛能看穿一切,聲音很輕:“是我一勞永逸,還是你們一勞永逸。”
仙婢怔住,一時不知如何作答,眼神狼狽。
“我随你去。”長樂淡淡吐出四個字。
仙婢訝異,不明白為何忽然就應允了,但腳下沒半刻拖延,立即往羽瑤宮領路,生怕走得慢了,身後之人反悔。
長樂随仙子前行,望着對方柔弱背影,有些後悔自己的刻薄。
她們不願再日日對着珞宓怒火,盼他快刀斬亂麻;他不願承擔惱天帝之女的後果,盼着她知難而退。誰都揣着算盤,誰也沒資格說誰。
羽瑤宮映入眼簾,長樂仙人的腳步愈發沉重。
成仙百年,前九十年的逍遙都抵不過近十年的煩惱,再這樣下去,他寧可投胎轉世,不做這破神仙了。
剛踏入宮門,便聽見東西摔碎在地的聲音,不知是擺件還是杯盤,聽得長樂一陣可惜。
仙婢明顯不大敢靠近,從宮門到羽瑤所在的書房,不長的路,讓她走得一步三回頭。
長樂看不下去,淡淡往旁邊瞥一眼。
仙婢如獲大赦,立即退至一旁。
長樂看着前方書房半開的門板,醞釀片刻,舒出一口氣,下了決心似的大踏步而入。
“誰讓你進來的——”
随着呵斥,淩空飛來一樣物件,夾着疾風直沖長樂仙人面門!
他沒躲,而是擡手擋于臉前,穩穩接住了“飛來橫物”。
一個玉雕的白鷺鎮紙,玉質溫潤通透,白鷺栩栩如生。
“難得的好物件,碎了多可惜。”他帶着笑,翩然而入,徑自走到桌案之前,将鎮紙放回,自然得仿佛這裏不是羽瑤宮,而是他的書房。
也不怪他這樣,實在是被邀來此“琴棋書畫”的次數太多,不想熟也熟了。
珞宓沒想到來的是他,驚喜之餘,又被他的“從容”所惱。
她動心時,便是喜歡他的淡然風雅,眼中盈笑。
可現在她恨的也是這個。
他仿佛沒有怒哀樂,無論對着誰,皆眉眼帶笑,無論遇上什麽事,皆淡定如常。她有時候會覺得,他連喜都沒有,那笑不過是習慣所致,因為笑了便可省去許多麻煩,而淡漠和疏離,才是藏在那盈盈微笑下,真正的東西。
長樂,長樂。
她卻想看他落淚。只為她一人落淚。
“我還以為真的要把羽瑤宮砸了,你才會來。”明明想訓斥,想态度再硬些,可對着這人,還是一張口就先輸了氣勢。
長樂看着她眼中的哀怨和懊惱,笑意漸淡,難得聲音裏帶上些誠懇:“我不過一個散仙,你這是何苦。”
珞宓定定看他,字字堅定:“我就喜歡你這個散仙。”
長樂猶記得她第一次說“喜歡”時,垂着眼眸,含羞帶怯,而他則錯愕茫然,一時失語。
如今十年過去。她羞澀盡退,只剩執拗,他聽慣見慣,心內再無波瀾。
日久生情是件很美的事。
但更多的時候,日久成疾。
“我沒辦法喜歡你。”早該這樣清清楚楚給個回應的。明知暗示不會讓對方死心,仍得過且過敷衍着,是他的錯。
珞宓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她追着他跑了十年,她以為他的無奈總有一天會變成感動,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她都可以等,怎麽會好端端惹來這樣一句……
“我不是故意摔東西的,誰讓你總躲着我……”她知道了,一定是自己惹他生氣了。
這樣想着的珞宓甚至在惶恐裏生出一絲“他終于為我動怒了”的開心。
長樂有一瞬的猶豫,但很快又回歸定然。開弓沒有回頭箭,得過且過的時候,十年如一剎,打定主意之後,拖一日都嫌多。說到底,他就是個不願委屈自己的涼薄之人,也不知珞宓看上他什麽了。
“我沒生氣,”他聽見自己溫和地說,“我是真的沒辦法喜歡你,或者這樣說,我沒辦法喜歡上任何人。”
“就因為你無心?”珞宓的聲音已輕輕發顫。
長樂被她的問題逗得輕輕笑了下:“這還不夠嗎。”
珞宓不覺得這有什麽好笑的:“當然不夠!身體發膚也好,五髒六腑也好,不過一具驅殼,精魄才是真正的你,難道你的精魄也沒有心了嗎!”
他歪頭想了想,一本正經道:“說不定就是這樣。”
珞宓再壓不住火,傷心和惱怒交織在一起,讓她聲音驟然提高:“精魄由精氣結成,何來心肺!”
長樂斂下眸子,沉默半晌,再擡眼時,一切虛假的客氣、溫柔都沒了,但也沒有冷若冰霜,就是平靜。無悲無喜,無愛無怒,仿佛他看着的不是苦戀自己十年的姑娘,而是一片虛無。
“成仙時,我求天帝讓我留魄而去心,因世間太多疾苦,非一人之力所能解,徒增煎熬,不如無心。天帝并未一口答應,他說雖有苦,亦有愛,雖有悲,亦有喜,棄便要盡棄,問我可舍得?我說舍得,他才許。”
一口氣說完,他頓了頓,才緩聲繼續道:“我不知七情六欲是藏在心裏,還是藏在精魄裏,我只知自那以後,我便徹底解脫,再沒有什麽能讓我心生波瀾,這神仙做得真可謂惬意逍遙。你喜歡我十年,我知就算不動心,也該有動容,但是沒有。今日說這樣無情的話,我知該有歉意,但是也沒有。”
珞宓用力深呼吸,不想在這個薄幸之人面前示弱,可淚珠不聽話,争先恐後向外湧,往下落。
長樂靜靜看着她哭,不動,亦不勸。
能哭就是好事,宣洩完了,便可放下大半,他這樣樂觀地想着。
但漸漸的,還是有一絲不忍悄悄冒頭。他其實沒和她說全部的實話,心的确是去了,但七情六欲還是留下些殘影,不是愛恨這樣濃烈純粹的,而是一些瑣碎的,不至于太過擾人心神的——比如被纏了十年也會“煩”,看着別人為自己所傷,也會“愧”。
羽瑤上仙終于哭完了,哭過的她眼睛和鼻頭都泛紅,少了些平日嬌蠻,多了些楚楚可憐。
但對上她的眼神,長樂就知道,這事沒完。
果然,她啞着嗓子問:“倘若你有心,就會喜歡我嗎?”
長樂無奈嘆口氣:“沒有這個倘若。”
珞宓不為所動,又執着地問了一遍:“會嗎?”
長樂看了她半晌,思緒百轉千回,仿佛将荊棘坎坷生生死死都過了個遍,終才松口:“或許吧。”
兩個月後,塵水之畔。
這六十天是長樂仙人近十年來最放松逍遙的時光,珞宓的動作比他預想得慢,所以他總覺得自己賺了,站在塵水河畔,望着潋滟波光,再無不甘。
“長樂仙人——”
驟然而來的大喝,吓得長樂一個激靈,差點栽河裏。
饒是如此,他擡眼望向思凡橋時,仍笑盈盈的:“塵華上仙不必如此謹慎,我來此處與人赴約,人未到,便随便轉轉。畢竟我長住蓬萊,難得一見這九天寶殿,這塵水忘淵。”
“那就麻煩長樂仙人去看忘淵,莫在我這思凡橋附近轉悠。”
……
與塵華上仙的對話實在算不得愉快,你來我往沒幾句,便草草收場。
他當然不會去忘淵,但也要給塵華上仙幾分面子,故而悄然後退,離河邊讓出些距離。
思凡橋上的大漢哼一聲,算是滿意,然而很快,他就被人急匆匆叫走。
長樂看着空蕩下來的思凡橋,眼裏似有無盡思緒,又似一片淡然。
終于,一抹窈窕身影到了橋上,不看周圍,只望着他。
仙婢來“告密”的時候就說得很清楚了,羽瑤上仙為解相思之苦,決定跳思凡橋,以忘掉一切前塵舊情,若他長樂還有一點點良心,就趕緊去阻攔。
結果他這阻攔之人倒來早了,生生等了許久,才等來跳橋者。
三步并作兩步,迅速沖上思凡橋,他像個真正為她擔心的仙友一樣,面沉如水,不悅蹙眉,将這出戲配合得真摯感人。
珞宓不是個耐心之人,三言兩語,四五回合,便迫不及待自他背後一推。
跌下思凡橋的時候他還在慶幸,虧得只有四五回合,否則怕要露出破綻了。
塵水比想象中溫暖舒适,正合他墜落時的心情,解脫暢快。
與其終日被擾,不如一世清靜。
能不能找回心?那是珞宓在乎的,與他何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