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禦劍離開白泉很遠,确定不會瓜田李下之後,南钰才于半空中停住,心裏喚白流雙——【你們在哪裏?】
沒回應。
南钰一路緊握的掌心已經出汗,他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繼續在心裏說話,一遍沒回應就兩遍,兩遍沒回應就三遍。
就在他已經不知道喊過多少遍之後,終于等來了白流雙。
【我們在白泉裏……應該。】——她的聲音聽起來帶着絲猶豫。
聽見落水聲的時候南钰也以為是這樣,可等繞到前面來,他又猶豫了。那白泉是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如果裏面真有人,就算他眼花沒看見,倆仙兵能放過嗎?事實上那二人繞着白泉轉了好幾圈,頭都快伸到泉水裏了,就這樣,他走的時候還能看見二人眼中的懊惱。
懊惱的自然是同他說了太多閑話,以至出現這樣的疏忽。但他只是“正巧路過”的無辜上仙,再懊惱,也只能仙兵們自己消化。
【到底怎麽回事?】——以自己的腦袋是想不出來了,還是問比較快。
白流雙——【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好端端腳下一滑,就掉白泉裏了……】
南钰——【所有人都吃完白泉花了,幾近功成圓滿了,然、後、你、落、水、了?!】
白流雙——【我都說了是好端端就腳下一滑,肯定有人在背後害我!!!】
南钰——【……】
南钰不想和她糾纏這種已經發生的事情了,白流雙有一萬種辦法把錯誤推給別人或者別處,指望她認錯,比盼着瀛天自己跳出來更沒指望。
一人落水,剩下三人只能将錯就錯,無聲滑入水中,故而他只聽見一聲“撲通”,這倒解釋得通,可還是老問題,白泉是看得見底的……
【這裏別有洞天。】——白流雙咕哝,聲音悶悶的,有點低落。
敢情她還是知道自己惹禍了的,只是嘴硬,南钰默默嘆口氣,緩了情緒——【怎麽個別有洞天法?】
【就是泉底下面還有一個……】
白流雙的聲音越來越小,及至完全消失。
南钰皺眉,趕緊追問——【一個什麽?】
心內無聲。
他以為像先前那樣多呼喚幾遍就有回應,可叫得心都要炸開了,內裏依然一片寂靜。
他站在巨劍之上,望着瀛洲的茫茫雲霧,慌了。
……
清淺白泉,內有乾坤。
白流雙落水的一剎那,所有夥伴心裏都是一句“完了”,仙兵會被引來,他們會被暴露,南钰會進退兩難。
結果落水的小白狼咻地一下便陷入泉底,快得像根本沒這麽個人掉進去過。
千鈞一發,仙兵的腳步聲已近在咫尺,三夥伴沒辦法想更多,立刻魚貫入泉。
白泉來者不拒,逐一将他們吞沒。
誰也沒想到,輕輕淺淺的白泉底下,卻另有一方天地。
這樣說也不恰當,因為頭頂并非天,腳下也并非地,皆一片灰茫茫,無雲,無風,無草,無樹,無土,無水,連聲音都沒有。
死寂。
四人不自覺湊近些,沒敢妄動,只站在原地前後左右地看。
直到譚雲山和馮不羁異口同聲:“有妖氣。”
既靈詫異怔住。
白流雙更是脫口而出:“怎麽可能,這裏是九天仙界!”
她沒敢大聲,語氣卻斬釘截鐵。
馮不羁面色凝重,他也和夥伴們一樣蒙,但妖氣是實實在在的:“既靈妹子,還有浮屠香嗎?”
既靈搖頭,早在船毀落水的時候貢獻給東海了。況且誰會料到入了九天仙界還能碰上妖氣,這不是太奇怪了嗎:“南钰說過,但凡有一絲妖氣入九天仙界都會被察覺。”
“南钰不會騙我們,但他也只能告訴我們他知道的,像這白泉底下有乾坤,他也不知情。”譚雲山沉吟道,“九天仙界其實和凡間沒什麽區別,這麽大的地界,這麽多的仙人,誰也說不準哪裏就藏着秘密。”
白流雙用力吸吸鼻子,什麽都沒聞到,只得出聲又問一遍夥伴:“真有妖氣?”
馮不羁點頭。
譚雲山更是擡手一指:“在東面。”
既靈嘴唇抿得緊緊,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她們現在自身都難保,連此處是什麽地界都沒摸清,又來妖氣,真是雪上加霜。
“我問問。”白流雙說着閉上眼睛,嘴唇動也不動,與其說“問”,更像“冥思”。
三夥伴你看我我看你,皆無頭緒。
不知過了多久,白流雙忽然睜開眼睛:“斷了。”
兩個字,輕得近乎呢喃,臉上卻是明顯的錯愕。
沒頭沒腦,既靈只能挑最直接的問:“什麽斷了?”
“我吃了臭神仙的仙魄之後,能在心裏和他隔空說話,一直到剛才……”白流雙茫然地眨了下眼,又重複一遍,“斷了。”
譚雲山:“你告訴他我們掉進來了?”
白流雙:“對,我和他說我們在白泉裏,這下面別有洞天,等我具體給他講這底下什麽樣的時候,那邊就沒聲音了。”
“開始你剛剛一直站在這裏,一步沒動過。”譚雲山微微蹙眉,臉色不大好。
既靈腦中一閃,有些懂了:“你懷疑有人從中作梗,故意斷了她和南钰的聯系?”
“可是連我們都不知道小白狼能和南钰說話,別人怎麽可能知道?”馮不羁想不通。
譚雲山搖頭:“我不清楚。可能那個人并非針對他倆,只是用了某種術法将我們同外面徹底隔絕,牽連到了他倆的心有靈犀;也可能根本沒那麽個人,只是進入此境的皆會同外面慢慢斷了音信。”
馮不羁煩躁地撓撓頭,兩種可能都讓人高興不起來。
所以說“闖九天仙界”這麽大的事,怎麽可能一路平順呢,前面越順遂,後面等待着的坑越深。
詭異之境,不知深淺,即便有妖氣,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可淨妖鈴不這樣想。
腰間之物悄悄掙斷系着的絲線時,既靈毫無察覺。那線細歸細,卻是極韌的,可在這一刻,卻脆得像蛛網,斷得無聲無息。
接着它便如離弦的箭一般,極速向東而去!
既靈只覺得眼前有道光影一閃,待定睛看清是自己的淨妖鈴,那法器已飛出很遠,且半點沒停歇,大有誓要決一死戰的架勢!
東面正是譚雲山指的妖氣所在!
一瞬的錯愕後,既靈立刻運輕功去追,一邊追一邊吟念淨妖咒,不是要驅使它向前,而是要趕緊把它喚回來!
她從來沒遇見過淨妖鈴主動攻擊的情況,但這會兒根本無暇去想原因,在這突然而來的混沌之境,引起騷亂絕對是下下策!
剩下三人相視一眼,不明所以,但也知不對,縱身而起,一前一中一後跟上。
騰空的瞬間,譚雲山大吃一驚,他看不見自己的臉,但回頭看看白流雙和馮不羁瞪大的眼睛、張大的嘴,也基本可以看到自己的表情了。
在這九天仙界的白泉之下,他竟然無師自通了“輕功”。姑且先這麽叫吧,因為他也沒習過武藝,不知道真正的輕功該是如何,他現在只覺得身體輕盈,且有着源源不斷的“氣”自體內溢出,這股“氣”足以支撐着他踏雲而行。
既靈終于趕在淨妖鈴變成大鐘之前,将其追上。此刻它已是臉盆大小,被她一把摟入懷中,施淨妖咒強行變回秀氣的小鈴铛。
既靈氣喘籲籲落地,不敢大聲呼氣,只能一口口無聲調息。手心裏的鈴铛仍不老實,她也不敢松勁,繼續緊緊握着,一滴汗從她臉頰滑落,有些癢,被她用袖口擦掉。
譚雲山、馮不羁、白流雙趕到了。
“怎麽回事?”馮不羁剛一落地,便迫不及待地問。
既靈搖頭,壓低聲音:“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遇……”後半截話,因為夥伴驟變的臉色,停住了。
三位夥伴的目光早已越過她,正駭然地盯着她身後。
背後瞬間一涼,既靈渾身繃緊,一點點回頭……
就在她後方不遠處,灰雲正慢慢散開,依稀可見一巨獸趴在地上,睡得正酣。
頭似獅,身似馬,足似鴨蹼卻有利爪,毛似獸類卻藏龍鱗,高如樓宇,大如小山,若離得再近些,怕仰頭都看不清全貌。
瀛天。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既靈第一次發現原來這句話帶來的未必盡是喜悅——在九天仙界的白泉裏,遇見了他們要找的第五只妖獸,這已經不是詭異了,是悚然,那種一步步都被人安排好了的,寒意。
難怪少昊說東海裏沒有。
當然沒有,它藏在這裏呢,趴得安穩,睡得無辜。
譚雲山最先從震驚裏回過神,比了個“噓”的手勢。
白流雙顯然已被沖擊得控制不住了,立刻用力捂住嘴,把洩出來的驚訝聲死死悶在掌心裏。
馮不羁不語,憂心忡忡。
既靈定了定心,點頭。
現在不是能不能捉到瀛天的問題,是他們能不能順利逃出九天仙界的問題。妖獸不捉死不了,最多不成仙了,可一旦打起來,在這九天仙界裏鬧出大動靜,怎麽想都沒有全身而退的可能——思凡橋和忘淵,區別只在于死得慘,還是死得很慘。
有了共識,四夥伴屏氣凝息,一點點往回走。
人就是這麽奇怪,明明來的時候用輕功,也沒驚醒妖獸,可一旦有了“不能讓它發現”的顧慮,便一點險也不敢冒了。
走出十幾步,回頭看,瀛天還是瀛天。
走出二十幾步,回頭看,視野中的瀛天終于顯得小了些。
這詭異之境可惡就可惡在一馬平川,且無任何草木建築,一旦沒了雲霧遮擋,看哪兒都是豁然一片,根本沒有“隐蔽處”這一說。
比如眼下。
他們已經走出很遠了,還是一回頭,就能看見那巨獸,土黃色的,像平地上忽然隆起的山包。
既靈絕望嘆口氣,準備收回目光,繼續前行,卻忽然瞥見“山包”上的一個金色光點。
離得太遠,根本看不清那是什麽,可既靈就是覺得莫名熟悉。
忽地,自金色光點內射出一束金光,光一出來便散開,如被子一般将瀛天從頭到腳籠罩住。睡夢中的瀛天瞬間驚醒,劇烈掙紮起來,在這仿佛永世死寂的混沌之境裏,它凄厲的嘶吼猶如驚雷,劃破天際,震碎九霄!
既靈終于認出了那金色的光,可她仍不願意相信,直到把衣服裏外摸了個遍,才心如死灰。
譚雲山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蒙了,可既靈臉上的神情更讓他擔心,震耳欲聾的吼叫聲中,再不用顧忌什麽動靜大小,他幾乎是吼着問她的:“怎麽了——”
既靈動了動嘴唇,似乎說了什麽。
譚雲山實在聽不清,幹脆湊到她跟前,焦急的臉都要貼上臉了,又問一邊:“什麽——”
既靈加大聲音,終于讓他聽得一清二楚:“六塵金籠——”
四個字,對于譚雲山足夠了。
同先前的淨妖鈴一樣,六塵金籠自己飛出來了,但又和淨妖鈴不同,因為它已徹底不受既靈控制,正和瀛天打得難解難分。
“現在怎麽辦——”吼了一次,再吼第二次便容易了,而且既靈發現這樣吼出來,比先前謹小慎微壓抑着的時候舒服多了,雖然情況已經糟得不行,可總要盡最大努力,否則死都死得不甘心。
譚雲山知道沒多少時間想,索性把兩條路都扔出來:“打,可能贏可能輸可能被九天仙界發現直接抓起來,不打,可能被九天仙界抓起來也可能躲得過去逃得掉,所以我覺得……”
既靈、馮不羁、白流雙:“打——”
既靈:“背後那人都安排到這份兒上了,就不可能輕易讓我們跑掉的!”
白流雙:“橫豎都可能被抓,還不如先收了瀛天讓你成仙!”
馮不羁:“你成仙了是不是就能想起前塵往事?對,我就要這個,弄不清楚你成仙背後究竟是啥,我就是活下來也得備受煎熬!”
你想着甲,別人卻選了乙,你只好少數服從多數,也選乙——這種事,多半屬于無奈妥協,只極少的情況下,屬于修來的福氣。
譬如,此時此刻的他。
是啊,都到這份兒上了,不痛痛快快打一場,不把那背後之謎掀個底兒掉,多窩囊!
一道仙雷不偏不倚正劈到瀛天一只眼睛上,妖獸當下倒地掙紮!
空中四道身影襲來,分別落于瀛天的頭、頸、後背,任它翻滾甩動,就像虱子一樣牢牢吸附在它身上!
既靈騎在它的脖頸,不徒勞去尋找它的心髒或別的什麽致命處,只吟淨妖咒,讓化為大鐘的淨妖鈴去狠撞它的頭。
每撞一下,她就随着劇烈震動一下,好幾次險些從瀛天的脖子上滑下來,但她也能明顯感覺到瀛天的掙紮在減弱。
六塵金籠不用她操心了,那不知被何力驅使着的法器從始至終都在釋放收服金光。這樣的收服她平日裏最多堅持片刻,所以每次都只能在最後關頭用六塵金籠,但眼下的六塵金籠仿佛被注入了源源不斷的法力,金光沒半點淡薄驅使,反而愈發濃烈耀眼!
轟隆——
又一道仙雷直劈瀛天側腹部!
這道雷比過往所有譚氏仙雷加在一起的威力還要大,震得另外三人頭暈耳鳴,甚至也有一種被雷劈着的麻酥酥的感覺。
沒等夥伴們驚訝譚雲山突飛猛進的法力,被劈中的瀛天忽然一躍而起,直沖天際!
衆人一驚,趕緊用各自的方法穩住身形,以免被瀛天從身上甩下。
瀛天無翼,可這一沖卻好似飛一樣!
既靈低身伏在它脖頸,卻依然被極速的風刮得臉頰生疼。
忽然,她聽見了水聲!
未及深想,她只覺得有水般清涼自衣側滑過,再擡頭,已是清明之天——瀛天竟沖出白泉,帶他們回了真正的九天仙界!
“大膽妖孽,還不速速伏誅——”
一道厲喝驚醒既靈,她下意識低頭去望,這才發現底下白泉四周已圍了衆多神仙,其中一個壯漢模樣的,手持一把鎏金錘,正是出聲之人。
這是最糟的場面。
可當它真正發生,反而踏實了。
既靈停下淨妖咒,嘗試重新呼喚随瀛天一同沖出白泉,此刻正懸在他們上方的六塵金籠。
那自由戰鬥了許久的法器,竟給了她回應!
既靈不再猶豫,将自己的法力全部傾注到六塵金籠之上——不是同背後之人争奪六塵金籠,而是給這法器再增加一份力量。
霎時,六塵金籠光芒萬丈!
瀛天發出了迄今為止最慘烈的一聲吼,而後驟然縮小,再縮小,最終化為一團紫光。
持金錘的仙人剛飛到半空,就見妖獸化為紫光,而後紫光入法器,原本妖獸身上的四個尚不清楚什麽身份的家夥紛紛墜落。
妖獸飛得太高,這四個可疑者且得落一會兒呢。
金錘仙人沒半點搭救的意思,浮于半空,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們往下摔。
忽地,一道極細金光自那金籠模樣的法器中蹿出,有生命似的拐着彎尋到四人中的一個,沒入他的胸口,而後金籠模樣的法器亮起一個原本暗着的孔。
金錘仙人不解其意,看得茫然。
下墜中的既靈卻懂。雖然她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其實不用看,光想便知道,六塵金籠該亮第五孔了,譚雲山的最後一顆仙痣,該消失了。
成仙了嗎?應該沒有,不是說還要歷劫嗎。
但至少該想起前塵往事了吧。
那就夠了。
她不好奇那些與她沒絲毫關系的屬于長樂仙人的前塵往事,她遇見的是這一世的譚雲山,她能做的只是陪他走一段修仙路,如今路到盡頭,圓滿。
譚雲山茫然望着天。
他的身體在極速下墜,思緒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和清明。
那道金光入體的一瞬間,他的記憶就回來了,無數過往一齊在他腦中炸開,交錯着,混亂着,喧嚣至極。可他耳邊能真切聽見的,卻只有——
怦怦。
怦怦。
心,好像也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