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 1 - 6
安排的課程由原來的寫生,變成了對着海邊的照片進行臨摹。老師給學生們每人發了一張一模一樣的海岸黃昏圖片,又通過電腦投影,指導大家如何處理黃昏的光影。
呼呼的風吹打在緊閉的玻璃窗上,時不時砰砰作響,讓教室裏的大家擔驚受怕。教室裏的光線也變暗了許多,老師不得不打開日光燈,照片才看得清晰。包括程業鑫在內的很多同學都帶了雨具,他料想放學以後不能再走棧道下山了。
程業鑫臨摹得十分認真,課間休息時,才發現室外已經烏雲密布。劉勤在這時給他發了消息,問他有沒有來上課,程業鑫腹诽他該不會又逃課了?如實回複以後,劉勤頗為興奮地說:等會兒我們到三樓高級班的教室去吧!今天有裸模哦![壞笑]
讀罷,程業鑫啞然無語。但從未見過真正的裸體模特,程業鑫想到能有這個機會,內心還是有一些按捺不住的興奮和激動。真正的裸模會是怎樣的?上回劉勤描述了模特的胸部,難道他們真的赤身裸體地展現在美術學生的面前,任由學生和老師觀察和打量嗎?他們的肌肉和表情會不會因而緊張?如果緊張,畫不出人物真正的狀态吧?想到自己以後如果升入高級班,也要用鉛筆對着人體測量比例,程業鑫不禁微微地打了一個顫。
劉勤比程業鑫更加興奮,剛剛下課,便已經出現在中級班的教室門口。整個畫室的老師都認得劉勤,中級班的老師見到他嬉皮笑臉的樣子,目光中分明認定了他是一塊朽木。劉勤已經習以為常,等老師離開後,朝着老師的背影做了一個大大的鬼臉,轉而對程業鑫神秘地說:“快走,他們快下課了。晚了模特可就把衣服給穿上了!”
“能讓咱們看嗎?”程業鑫被他拉着走,滿心的不确定。
劉勤卻十分确定地說:“當然是偷看啊!”
程業鑫聽罷,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高級班的教室位于畫室的頂樓,進行人體寫生的時候,樓道裏立着一塊“閑人勿擾”的牌子。程業鑫二人繞過這塊牌子,貓着腰沿着窗戶底下往教室的方向走。劉勤時不時地直起身偷瞄一眼角度是否合适,而程業鑫則蹲在一旁望風。
臺風就要登岸了,程業鑫的頭發和衣服被風吹得亂七八糟,也被夾雜在風中的小雨點沾濕了。他等了一會兒,小聲地問:“怎麽樣?”
“唉,沒啥看頭。”劉勤不高興地蹲在地上,撇撇嘴,“是個男的。”
程業鑫眨巴了兩下眼睛,心道他的醉翁之意也太明顯了。他挪到劉勤的身邊,好奇地問:“是正面還是背面?”
“正面,”他托着腮,想了想,又轉身重新趴在窗臺上,讷讷地說,“瘦得像竹竿似的,不知道有什麽可畫的,還不如畫我呢!”
為了保證充足的光線,教室裏所有的門窗都沒有拉上窗簾,學生們分散地坐在教室的四周,而模特坐在教室的正前方。隔着一道道身影、一塊塊畫板,程業鑫從間隙中看見楊律坐在一張巴洛克風格的歐式古典沙發椅上,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這一下很重,他甚至覺得心疼。
楊律一絲不挂地坐着,白皙的皮膚和瘦削的身體在浪漫奢華的沙發面料的襯托下,顯得十分突兀和詭秘。他的雙手輕輕地放在一只小巧的布偶熊的身體上,腿間隐秘的部位被毛絨絨的玩具熊遮擋着,若隐若現。楊律的表情呆滞,似乎正定定地看着地板上的某一處,眼睛裏毫無光彩,像是一只傀儡。但他的肢體卻是剛剛長成的少年模樣,纖細、倔強,雙膝和胳膊的關節處透着淡淡的粉紅色,在寧靜當中隐藏着一股盎然的生機。
程業鑫不自覺地抿起了發幹的嘴巴,看得移不開眼睛。
忽然,他的身後冒出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問:“你們在這裏做什麽?”
聽見聲音,程業鑫吓得往地上一坐,又立即重新蹲起來。他回過頭,仰望着面前的男人,不禁愣了愣。男人戴着一副金邊眼鏡,相貌十分英俊,表情卻冷肅得很,程業鑫只覺得這男人似曾相識,仔細一想,記起自己曾見過他一面——上回在漢堡店的門口,似乎就是這個男人把楊律接走了。
“楊、楊老師……”劉勤讪讪地笑着,蹲也不是,站也不是。
聞言程業鑫怔住,忍不住定睛望着這位叔叔,心道:莫非他真的是楊律的父親?對方冷漠地看着他們,推開教室的後門,往裏面喊道:“下課!”
程業鑫和劉勤對視了一眼,他偷偷地問道:“他是誰?”
“高級班的老師,姓楊,畫室老板花大價錢請來的。”劉勤悄悄地回答。
兩人說話時,已經有學生背着畫夾從教室裏出來了,他們紛紛發現了蹲在窗臺底下的兩個少年,面面相觑、小聲議論,個別人的臉上還露出意味深長的竊笑,大抵是猜到了為什麽課程會突然中斷。
這些人大多是和程業鑫一般大,或者是比他要大一些的學生,不知道是不是正在放暑假的高中生或大學生。程業鑫低着頭蹲在地上,如同被逮到派出所裏的嫌疑犯一般,用手捂住額頭,免得被他們看見了正臉。
良久,再也沒有學生從教室裏出來了。程業鑫瞄見劉勤拉了拉自己的褲腿,疑惑地回頭,只見他朝自己使了個眼色。他再看向教室大開的後門,發現那位姓楊的老師正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們。
“你們是什麽人?”他面無表情地問。
程業鑫幾乎确定他正是楊律的父親無疑,父子二人的神态一模一樣,冷冰冰的一張臉。兩人困窘地站起來,走到他的面前,劉勤支支吾吾地說:“我們是中級班和初級班的學生……”
“有牌子立在那裏,你們看不見嗎?”楊準嚴厲而冷漠地問。
他們對視了一眼,難以作答。程業鑫斜眼往教室裏瞄了一眼,看到楊律正怔怔地望着自己,也是一愣,不禁轉頭看向了他。
楊律已經穿上了褲子,手中握着一件棉質的白襯衫,定定地看着程業鑫,仿佛看見了一個怪物似的,面色霜白。程業鑫頓時滿臉通紅,呼吸不順,他的口腔發幹,費力地咽下了一口唾液。
“你們不知道畫室裏的規定嗎?偷看人體寫生的人,沒有資格繼續在畫室裏學習。”楊準的聲音又沉又冷,無情地說,“明天開始,你們不要再到畫室裏來了,畫室也會如實通知你們的家長。”
程業鑫聽得大吃一驚,急忙胡亂地解釋道:“不是的,老師,您誤會了。我們不是來偷看的。”沒注意到劉勤愣住的樣子,程業鑫看了看楊律,信口胡謅道,“我是來找楊律的,想幫助他。他是您的兒子嗎?我原先不知道這件事,以為他要靠當裸模來掙錢,所以想來叫走他。缺錢也不是這麽掙的,上回考試,他把答案賣給我朋友的時候,我就想說他了……”
“程業鑫!”楊律突然尖叫,止住了程業鑫的胡言亂語。
程業鑫呆住,驚愕地看着渾身發抖的楊律,腦袋裏瞬間一片空白——楊律記得他的名字。
楊律恐慌地看向了楊準,俄頃,周身僵木得如同一具石膏,再也一動不動。程業鑫剛才想到自己會被畫室趕走,畫室還會把他偷看人體寫生的事情向家長做通告,一時情急,說了一大通毫無邏輯的話。等楊律制止他,他已經記不清自己說了些什麽。他怔怔地看着始終沒有表情的楊準,無措地立着,也像是一具石膏。
這時,楊準微微地眯了眯雙眼,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說:“原來是這樣。”
“我們真是想幫他而已。”劉勤看見楊準的臉上有了悅色,立即接話道。
程業鑫錯愕地瞥了他一眼,又緊張地看向楊準。楊準嘴邊的笑容更明顯了一些,表情也因而變得和藹親切了許多。他說:“看來是一場誤會。小律是我的孩子,是我請他到畫室來做模特的。既然是誤會,那麽就這樣算了。注意,今後高級班上人體寫生課的時候,不要再過來,這樣會影響上課的秩序。你們如果想要學習,應當努力地練習,争取早日進入高級班。”
聽完,兩人連連稱是。楊準又說:“好了,你們可以走了。臺風來了,回去的路上要小心。”
“好,老師再見。”劉勤說罷,立即推走沒反應過來的程業鑫。
程業鑫忍不住回頭,只看到楊律呆呆地站着,兩眼放空,如同他剛才做模特時的樣子。
“臺風不在這裏登陸,今晚就會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了。”楊準關上了教室的後門,在走向前門的同時,慢條斯理地把所有面向挑廊的窗戶的窗簾全拉上。
楊律靜靜地望着他有條不紊的動作,重新坐回椅子裏,将襯衫擺在大腿上,仔細地疊起來。
“不不不,衣服不用疊,随意地丢在地上,或是椅子上。”看着楊律把襯衫重新抖開,挂在椅子的扶手上,他滿意地點了點頭,“對,這樣就好。”
朝向大海的窗戶關得嚴嚴實實,猛烈的海風抨擊着玻璃,哐啷哐啷作響。楊準走到楊律的身邊,輕柔地推了推他的背,楊律被他推起來,立在一旁。
楊準把這張華麗的椅子推到窗戶前,欣賞着海風和海浪,說:“這樣柔和的光線,會讓人的面部顯得典雅。你應該坐在這裏。”他輕輕地拍了拍椅背,示意楊律坐在椅子上,“神态的典雅和物品的淩亂,将産生令人遐想的沖突感。”
照着楊準所說的,楊律脫掉了自己的褲子,包括內褲。他将身上所有的衣服随意地丢在椅子上或者椅子的周圍,落座之前把牛仔褲踢到了椅子腿邊,最後,玩具熊被他丢在地上。
一切準備妥當,楊準把畫板架在楊律的面前,道:“坐下吧,我的孩子。”
楊律瞄了一眼那只只顧着傻笑的玩具熊,面對着楊準坐下後,赤着腳,把熊踢遠了。他的面前再也沒有遮掩,整副身體暴露在劇烈的海風和漫天的烏雲營造出的光線下,這光線令他的身體顯出一層淡雅的灰色,灰色淺淺地藏在他白皙透明的皮膚底,而他的雙眼宛如兩顆棕色的琉璃。
“放松,孩子。”楊準輕柔地勸說,“你的肌肉太緊張了,膝部的肌腱承受了太大的支撐力。你是想要站起來嗎?是不是站起來更舒服一些?”
楊律往椅子的深處坐了一些,冰涼的綢面貼在他的皮膚上,不消片刻便溫暖了。他答道:“不,我想坐着。”
“那麽,盡量放松你的肌肉。你的腰可以不那麽挺直,顯出慵懶的樣子,就像你剛剛睡了一個美妙的午覺一樣。”楊準手中的鉛筆在畫紙上迅速地勾勒出少年的模樣,寥寥幾筆,一個一絲不挂的、漫不經心的少年躍然紙上。
他畫出了少年纖細的頸項、筆直的肩線,肩部以下的體寬約等于臀部的寬度,他畫出那兩條放松的、修長的腿,腳腕玲珑而精致。
“你午睡做夢了嗎?”楊準親切地微笑,問,“做了怎樣的美夢?”
因為想到下午要做人體模特,楊律整個中午都沒能入睡。他垂眸看着自己腿間那耷拉着的小物件,它在一片棕色而富有光澤的毛發間,顯得毫無生機。楊律伸出蒼白、細長的手指,理了理那片略顯淩亂的毛發,仿佛将一只無力的小雞從巢裏捧起來一般,他握住它。
那沒精打采的小東西在被握住以後,如同一段慢慢吸水的海綿,膨脹、豐滿。窗外的風依然在熱情地拍打着玻璃,似乎要湧進室內窺探真實的一切。